第二天上午我同妻子到鄉下去看梁雷的母親和夫人。她們僑居在一座隻有三四家人家的村子裏,過著幽靜的,寂寞的鄉村生活。這盡是茅庵草舍的小村子,在幾十年前是特意為佃戶們安排的地方,所以直到如今它的名字還叫梁家莊子。我一走進村子就遇見一位兩鬢花白的老婦人,在大路旁的樹蔭下拉著一個才學走路的小孩子。我問她梁德謙(這是梁雷的原名)的家人住在什麼地方。她靜靜地抬起來一雙大而詫異的眼睛向我們打量了好久,冷淡地向一座小院裏指了一指,領著我們走去。她顯然是一位態度大方,恬靜寡言,而又飽經憂患的鄉村間的上流婦人;在三十年前,她的麵貌應該是美麗而又敦厚持重,和藹而又莊嚴。我們向她打聽梁雷的母親是否也住在這村子上的時候,她一邊打開一條跟在我們背後狂吠的狗,一邊慢騰騰地回答說:
“我就是梁德謙的母親。”她拍著懷抱的孩子說,“這是德謙的小孩子。”那正是她剛才拉在手裏的,烈士的唯一遺孤。孩子是胖胖的,好看的,而且正像他的祖母、母親和父親,有著大的眼睛,白的皮色。
梁雷的夫人同我們是互相認識的,她是一位性情溫柔的舊式少婦。當我們在院裏坐下的時候,從屋裏又走出來一位瘦弱的老婦人,據她自己的介紹,她是梁雷的嬸母,也是從城裏跑來看她的嫂嫂和侄媳的。我隱藏著滿懷的淒愴開始說明我是才從武漢回來,特意來看看她們,並順便把梁雷寫回來的家信抄去送往雜誌上邊發表,借以表彰一位抗日的英雄。梁雷的夫人始終保持著舊式少婦的風度,不肯隨便說話。她們正掛心著偏關失守後梁雷的下落,聽到我也長久沒接到梁雷的信息,梁雷的母親頓然顯得十分憂愁了。她問我為什麼雷好久沒有音信,偏關失守時雷是否安全地退了出來。我勉強裝出來一副坦然的笑容,告她說偏關縣的周圍盡是山地,梁雷絕對可以安全地退出來,並說梁雷的不來信是因為敵人卡斷了風陵渡,將來風陵渡的敵人一趕走,山西的郵件就通了。
“隻要有他人在,”梁雷的母親說,“我的心就放寬了。救國是應該的。要是大家都不救國,國不早就亡了?你看,”她注意的望著我的臉色問道,“咱們中國能不能打勝?”
“一定能打勝!”我用一種堅信的口吻回答說,“長期打下去,日本就堅持不住了。”
“怕的是咱們心不齊……”
我忍著心中的難過說出來許多使她們安慰的話。梁雷的嬸母是一位比較肯說話的夫人,她關心地詢問著前線上的戰事消息,詢問著偏關縣的方向和路程,以及梁雷的左右是否有可靠的同鄉跟隨著。經過我一再催促,梁雷的母親才從箱子裏撿出來他的兩封家信,信封都非常破舊了。那信顯然是她們的無上安慰,而且將成為她們最珍貴的傳家之寶。
她們一直送我們到村邊的路口上,站在那裏目送著我們的影子消失在金色的麥浪裏。雖然我比別人更知道她們是人間最可崇敬的女性,但感情卻使我不忍向她們再作一次回頭。梁雷的母親是一位可憐的老寡婦,雷的夫人又遭逢了同樣的命運。據說雷的嫂嫂和姐姐也都是在很年青的時候就守寡。這一家現在隻剩下一個男的,他還是不滿三歲的小孩子。謹遙祝我的好友的遺孤無病無災地長大成人,作一個優秀的戰士,向敵人討還累世積欠的血債!
三
梁雷是於盧溝橋事變後到太原入國民師範,參加犧盟不久被委為綏遠省特派員,與其他十來位同誌負責領導綏遠全省的救亡工作。他還沒有趕到,綏遠就在李服膺輩昏懦無能而怕死愛錢的晉軍將領們的手中輕輕失掉。雁門關突然吃緊,右玉縣縣長望風而逃,山西省政府就任命梁雷做右玉縣縣長。接著沒有幾天右玉失陷,山西當局又任命他做偏關縣縣長兼雁北遊擊司令。梁雷今年二十八歲,是一個矮矮的、胖胖的、滿頭少白頭發、很少刮胡子、也很少洗澡的不修邊幅的青年。他是一個平凡的人物,然而又最為同誌們、朋友們和接近他的學生們所敬愛、所信任,因為他有純潔的靈魂,一直不歇的為著真理奮鬥。他在杞縣大同中學教過二年學,在最昏暗的風雨之夜,他掌著一盞理智的明燈照耀著中原所僅有的一片幹淨土地。“八一三”以後,大同中學的同學們凡能離開家鄉的都跑到抗日的前線去,留下的現在差不多都參加了豫東的遊擊隊。從大同中學出身的戰士們將不知怎樣的悲痛這一盞明燈的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