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我的近況,請你們告訴所有的朋友,及我的家中,和那些孩子們(按:此指大同中學的學生們)。
朋友們的消息,我是很想知道的,因為他們在作救亡的工作。後方,尤其家鄉的情形,我也極願知道,因為那是民族革命戰爭的一環。
這裏連報紙(本省的、外省的)也看不到,隻要你們能來一封信,我一定和戰報一樣重視。接信後,不管來到來不到,要寫封信來(信皮寫明××轉,是不會接不到的;隻要這裏不失,我離開這裏也會接到的),哪怕是一個字也好。
前三封信接到否?此致
民族革命敬禮!
阿雷
十二月十二日
接到這封信之後,我就立刻給阿雷回了一封信,報告一點故鄉的消息。並告訴他我非常討厭編輯生活,很想一步跑到西北去,吸一點新鮮空氣。很快地我就接到他的回信。這信,更值得我永遠地保存起來,傳播開去。
老雪轉後方各友:
天氣越過越冷,但我們的血是一天比一天的熱了,任務一天比一天重大了,工作一天比一天繁重了。
仍然吃的是蕎麥麵與山藥蛋,見的是穿羊皮的人(朋友,那羊皮是極粗極粗的,沒布麵;有的還穿羊皮褲,也是沒有麵,色灰白)。除了看看我們出的《怒吼周報》外,見到的隻是附近幾個縣的石印報,有的還不如我們的內容充實。想不到在這裏接到你的複信。我曾經去信說過,一個字也好。這高興得我如同殺死幾個敵人和大漢奸一樣。
說起漢奸,我不得不告訴你數事。在這救亡工作高度展開下,保德、五寨、河曲數縣,捉到大漢奸,有的是晉北的首富,真他媽的可惱,這窩混蛋狗東西,丟盡了中華民族的人!
我兼了執法司令,殺了小漢奸甚多。連以前殺的大漢奸樹德(此係從刊物上抄出的稿件,漏掉了姓字。),及在平魯組織維持會的張儀,和敵人在右玉放的縣長樊玉潤,共計——一會兒算不清。朋友,今後我們的遊擊隊會殺死數百倍於所殺的漢奸數目的。然而現在算一算殺死的敵人還不足五百個。
我們領導的抗日部隊有十二支隊(一支隊三大隊,都是民眾組織的),由鬥爭中生長起來、壯大起來(人民自衛隊更多)。二次收複了平魯,後被漢奸部隊把我們的屈健(七支隊隊長,河南人)、柏玉生、劉明生、王屏(河南人)四位在群眾中素有信仰的同誌騙捕去,後到綏境逃回了,收複了右玉,保衛了偏關。在雁北各地展開了大規模的遊擊戰,一直伸展到綏遠的清河及殺虎口外。不幸昨日傳來消息,七日右玉二次失陷,我抗日遊擊第×支隊最後退出,血戰五次,死四十餘人。但獲俘虜四人,繳敵步槍三十餘支,斃敵百餘人,隊長傅生麟已親到前線指導,現正與敵遊擊中。敵不敢出城一步。今日上午又傳來消息,昨(九日)晚六時半平魯二次失陷,我全城男女老幼全行退出,已成死城。何××之騎兵軍、×路軍(原信如此,這是當時習慣,對部隊番號和部隊將領名字均用×號。×路軍即八路軍。何××是何柱國,閻錫山的將領。),及抗日遊擊第七、六兩大支隊,已密切聯絡,進行遊擊戰爭。現敵我正激戰中,偏關尚安靜。
敵人是要用全力消滅雁北之抗日勢力的,而他們所能消滅的不過是占領幾個沒人的死城。同誌們,我們的堅壁清野工作還沒有達到理想呢,若在短期完成了這工作,還怕他什麼的鳥敵人!(現在就一點不怕,他們隻是怕著我們。)……
今天我忙得連喝茶(河南說喝茶往往是指喝開水。)的工夫都沒有,然而我要寫封信,為的是敵人在華北喘息後,又大規模地來進攻我們了。我們是絕不懼怯、退縮、退讓、逃避的!我們是要拚著頭顱殺向敵人的側方、後方去的,死的機會多著呢。告訴你們,你們要比我更千百倍努力前進!我,即若死了對民族革命是決無損失的。因為你們一定會因我之死而作了更多的工作,因我之死而號召更多的同誌。
雪,朋友們不讓你出外,正對,但文化工作你決不要放棄。到家鄉去,大幹起來,我們要不負這偉大的時代啊!
遙遙地送給你們一隻手,緊握起來吧,在濃烈的民族革命的空氣中!
一月十日
這封信寫的最零亂,最草率,連信末的署名都漏掉了。但這信也是雷的最後一封信,因為,以後我始終沒再接著他的信,而西戰場的形勢就大變了。我時時刻刻地而且也將是永遠地惦念著阿雷。我希望他不會被敵人或漢奸殺掉,我希望再讀到他的更長的、更詳細的、更富於英雄色彩的信。在不久以前我曾熱烈地希望能到北方去,到荒遠的長城外,和他生活在一起,一起流血,一起殺敵。然而,因為西戰場形勢的突變,我們很難再聚一起了。
雷是一位倔強的戰士,因為過於倔強,不免帶著濃厚的英雄色彩。他雖然是個矮個子,少白頭發,不修邊幅的家夥,卻也曾經有過女學生向他熱烈的追求。他的魔力當然在另一方麵。他同他的女朋友約好:來往情書不寫稱呼,不署名字,每封信標一個總題目,中間還有許多小題目。從這點可以看出雷的創造性,可以看出他的“英雄色彩”,因為,據我的推測,雷準備著成名之後,把這些信集起來就是一部別開生麵的偉人情書。雷同朋友們時常抬杠,卻永遠不會被人辯敗。往往他縱然明知自己毫無理由,也決不肯當麵認敗。對朋友,他是一個無比熱情的人,永遠希望同朋友住在一塊兒,不幸分了手,也永遠希望朋友逐步的好起來,最好是都成了進步的戰士和偉人。
雷現在變成了真正的英雄,但英雄的麵目我卻有點模糊。我心裏深刻地刻著舊日的印象,不但是平凡,而且是一個沒有多大出息的俗人。假若你同雷是生人,貿然地走進大同中學教務主任的屋子裏,你準會大大地吃了一驚:桌子亂得同垃圾堆差不多,床上的被子永遠不曾疊過,床下邊一堆破鞋,幾雙破襪,幾件發黴的髒衣服,一卷破席子,一堆亂報紙。秋天開學的時候,你會看見白洋布單子上有一片像幹漿糊一樣的髒東西。第一年冬天,到第二年春天,這床鋪每天都有幾十個愛戴他的學生坐過,而那片像幹漿糊的東西依然存在,這時白單子已經變成黑色了。這位深得學生信任的教務主任愛吸煙,愛喝酒,愛吃湯麵餃,永遠不喜歡洗澡。吃湯麵餃他能吃得比別人多兩倍。午飯後,不管是冬天或春天,他照例要睡一次覺,也許就因為這午覺,他逐漸變成一個小胖子了。不管是白天,是晚上,有人從他門前走過時他總要神經質地偏起頭來,大聲地詢問道:“啊?啊?”不管是同生朋友、熟朋友或是同學生在一塊兒,隻要聽到老鴰叫,他就喃喃地念誦:“乾元亨利貞,乾元亨利貞……”——凡這一切都是一個謎,永遠不曾改變,也永遠叫我無從解釋。
然而阿雷變成英雄了,英雄是不妨有許多弱點的。我遙遙地祝這位英雄的身體健康!
(原載《抗戰文藝》一九三九年第五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