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開封淪陷以後,我同兩位出席河南青年救亡協會成立大會的朋友徒步從舞陽動身回到南陽來。當天下午我們在一個有賣茶水和零食的路口,在樹的陰涼裏坐下休息,擦一擦臉上和胸前的汗水,打一打褲角和鞋上的灰塵,喝著溫熱的,帶苦杪的柳葉子茶。一個中年的旅人,穿著一身黑色的罩褲褂,一邊肩頭上掛著一個很小的白包袱,從西邊的渡口走上來,疲乏的吐出了一口長氣,於是拋下包袱,也在這大樹的陰涼裏坐下。
“來一碗茶,”他說,“往信陽州走什麼地方?”
“遠著哩,”賣茶的女人答道,“恐怕得坐火車吧。”
“火車還通嗎?”旅人望著我們問道,“你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漢口到漯河的車還通。”我們答道,“我們是從舞陽過來的,十天前從鄭州到的舞陽。”
“往信陽州到什麼地方搭車?……這條路我沒有走過。”
對於這位陌生的旅人,我開始發生了研究的興趣。他帶著一種久走江湖的人們所具有的老練而幽默的神氣,麵孔和脖頸因多天的風耗日曬而呈著醬紫的顏色。兩個小眼角折著深深的皺紋,鬢角仿佛有幾根閃光的白發,同這副健康的麵孔很不調和。我告訴他應該打黃昏趕到舞陽,明天到漯河上車,或到西平上車都可。西平在漯河南邊,想來不會像漯河車站上那樣的被難民和軍隊擁擠得無法上車。我問他是從哪來裏的,他像一個健談的老人似的囉哩囉嗦的說了起來。從他的談話中我知道他是在開封縣政府裏做事情,十天以前出差到洛陽。開封淪陷以後他的女人和他們唯一的小孩子失掉下落了。起初他猜想她們會隨著她的哥哥逃到南陽,他就從洛陽往南陽跑去,在方城遇著一位朋友,知道他的女人同她的哥哥都不曾來南陽,別的可以打聽的地方他也都打聽過,結果他不再作任何的希望。趁路費還沒花完,他決意趕回信陽去。信陽是他的家鄉,總可以找來飯吃。從前清末年,從還是十九歲的孩子時候起,他就離開了無所依賴的家鄉,在各州府縣過著衙役生活。如今差不多快交五十歲了,積存了一筆錢,四五年前在開封典了幾間房子,又買了一個女人。女人替他養了一個男孩子,已經兩歲了。陌生的旅人用一聲歎息結束了他的報告,我看見他裝做要揩去額角的汗水偷偷的用手巾把兩隻紅潤的眼睛揩一揩。
“可是給拆散的也不止你一家……”賣茶的女人低聲的,歎息似的說了一句,於是大家都沉默起來。
從河岸上一片垂楊柳的綠陰裏,傳過來幾聲杜鵑的悲啼。好在那位陌生的旅人他不是文人,他不曾受過古詩和神話的陶冶,因此杜鵑的啼叫並不能增加他的感傷。他一邊默默的抽著廉價的紙煙,一邊像石人似的凝望著桐柏山頭的乳色浮雲。大家開始談論起前方的戰事來……
陌生的旅人臉孔上忽然浮出來慘然的微笑,彈一彈煙灰,幽默的說道:
“三十年以前我光身一條從家鄉出來,現在又光身一條回去,怪好,沒賺也沒賠。”
於是他從地上跳起來,小包袱掛到肩頭,連招呼一聲也沒有,匆匆的上路了。
二
在路上走了四天,一個細雨瀟瀟的下午我們趕到了南陽。為著方便,我暫住在南陽平津同學會。有一天晚上,從前新知書店的陳老板約我到書店喝酒,說這酒是特意為替一位朋友解悶預備的,邀我去陪一陪。這位朋友自然也是一位救亡同誌,他的家住在城西門裏邊,半月前被敵機炸得什麼也不剩留。同誌的太太那時候將要臨產,僥幸在敵機到來之前逃出了城外,事後還流著一把眼淚抱著大肚子坐在冒火的瓦礫牆邊痛痛的哭了一場。太太被送到遙遠的鄉間,寄居在朋友家裏,顯然是過於受驚,過於勞累,而且過於傷心了,孩子不足月數就生產了,生下來就死掉了。母親的身體也非常衰弱了……
有一些朋友年歲還輕,沒有當過爸爸,不知道孩子的可愛,更不知道死去一個孩子是多麼的令人悲哀!在一個多情的,尤其是快交中年或已交中年的好父親,死去一個孩子會像剜去一隻眼睛或割去身上一塊肉,嘴裏縱然有時不肯說出,心裏卻永遠懷著無比的悲痛。看見草上的露珠,他會想到妻子的眼淚;看見嫩藕,他不由的想起來孩子的胳膊和小腿。不管是怎樣理智,怎樣剛強,怎樣精神寄托於革命,人到中年他的心就爬上一個秋,看見秋葉的凋零越發感到春芽的可愛與寶貝。我們這位同誌已經交了中年,你試想一想他的心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