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們的遊擊隊
淩:
現在我已經離開了遊擊隊,來到魯南戰場了。
過去四五個月中,我在一支封建性非常濃厚的遊擊隊裏做政治工作,工作得十分努力,十分艱苦。我獲得許多人的信任,許多人的嫉恨,許多失敗的寶貴經驗。近來我讀了不少新出版的小冊子,都是描寫著英勇的抗日鬥爭,和蓬蓬勃勃的救亡工作。才讀了一二本還覺著不錯:挺新鮮,挺叫人興奮。隨後到第三本就有點寡味了。在那些小冊子裏,我很難看到失敗的經驗,這經驗對於救亡工作者也許是更寶貴的。因此,我的朋友,我要向你寫信報告我的遊擊生活了。這裏邊充滿了叫你哭笑不得的故事,我希望當你發笑或者憤然欲哭的時候,檢查一下你自己的工作是最好不過的。
去年九月間,敵人打到魯北的時候,在魯東,不管是平原或山穀,安靜的日子突然變得一團糟。從青島,從濰縣,從黃河的北邊,一些退過來的學生們,難民們,公務人員和士兵們,在城鎮上,鄉村裏,到外傳播著敵人的殘暴消息。這些駭人的,痛心的,乍然間令人不敢相信而又不能不信的消息,像三月的楊花滿天飛。漢奸們也加緊的製造著欺騙的謠言,傳播在茶館裏,酒樓上,農舍間,然而卻是無力的,隨即生出來,隨即就枯萎了。一個要緊的問題,像一塊沉重的大石頭,整天地掛在人們的心頭上:
“到底怎麼好?”
矛盾在下層和上層同樣的發展著,我們的遊擊隊在許多矛盾之間產生了。
那時候,韓複榘正彷徨在十字路上。他的昏聵的腦袋(謝天謝地,這腦袋現在已經停止工作了!)裏盤算著一個嚴重的問題:“山東,到底‘亡’於中央好呢?還是亡於日本好呢?”他聽說中央的別動隊要在山東組織遊擊隊,便立刻下了一道命令,叫每縣都組織一個遊擊支隊,縣長兼任支隊司令。高密縣的曹縣長是一個軍人出身的老頭子,一個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的腦筋簡單的家夥。他同“韓青天”一樣的愛做點沽名釣譽的事情。時常他帶一名便衣護兵到會場裏看看,到街上遛遛達達。偶然遇著一件不順眼的事情便挺身出來幹涉,脫下鞋子打起來,因此人們給他送個外號叫“曹二鞋底”。曹二鞋底最愛向老百姓講道理:“良心,呃呃,良心就是,呃,良心不是黑心,不是歪心,不是壞心,不是……呃呃,良心就是好心!呃呃,好心就是良心……”
不然就換一個題目講著:
“孝就是要孝敬自己的父母。一個人,呃呃,人不能不要父母,沒有父母就沒有兒子,所以,呃,兒子就應該孝敬父母。……”
曹二鞋底名義上兼任了高密縣遊擊支隊司令,實權卻交給副司令蔡××先生。隻要這幾年你在河南、山東各地走過,你就知道這辦法是一種照例形式:地方武力總是操在地方紳士手裏,由縣長兼任著最高名義。
關於副司令蔡某某是怎樣的一種人物,我可以說,也是一個“夏伯陽型”的。在中國,“夏伯陽型”的人物實在多極了。蔡司令有四十開外的年紀,高高的個兒,很熱情,很直爽,很有膽量。他是一位地主,也是一位善會拉攏上層的紳士。他有一位族兄是同盟會會員,現在還在中央政府任職務。他本人曾經在東北上過講武堂,可是多年來就一直住在家鄉當一名民團團長或某某局局長之類的所謂地方上的闊差使,城裏的老爺們跟他拉得很親密,土匪們跟他也保持著很好的友誼關係。但一般老百姓對他都不具好感,因為他平時還差不多,一遇著荒亂年頭就露出亂世英雄本色了。
我們的遊擊隊,說句良心話,簡直是一團糟。在官長方麵有豪紳,地主,公務員,學生,土匪,鄉鎮長,退伍軍官。在士兵方麵有工人,農人,土棍,土匪,學生,商人,退伍士兵和手工業者。而這裏邊,百分之九十以上是自耕農和富農,和鄉間的小地主。所有的槍支也差不多都是各人自己帶來的。一部分人希望進入遊擊隊能獲得升官發財的機會,一部分,尤其那班公務人員和地主們,把跟著遊擊隊看做逃難的最上策;至於那班安分守己的莊稼人和小地主,其目的在求避免抽壯丁,同時也可以把自己的槍支保護住。
城裏的紳士們本來是不願抗日的,十之九害著“恐日病”,準備著等敵人來時組織維持會,但他們很相信蔡某某,認為蔡雖然指揮著遊擊隊,終究是會掉轉槍頭的。因此縣長紳士們都幫遊擊隊的忙,不到月把天氣,這支遊擊隊就發展到三百多人了。
有一位“東北軍”中的廉團附參加進這支遊擊隊,由於他的介紹,大批的同學進隊裏擔任政治工作了。同學們有的從青島,有的從濰縣,有的從濟南,逐漸的來了一百多。這一“民先”的男女隊員們,立刻給這支亂七八糟的部隊帶來了活潑的新生命。
支隊司令的下麵設有政治部和指揮部。政治部裏設有總務科,特務科,宣傳科,組織科,訓練科。指揮部裏設有秘書處,軍需處,軍醫處,軍械處,參謀處,副官處,特務大隊和爆破隊。其中宣傳科,組織科,訓練科和特務大隊的第四中隊,全是同學們擔任著。這支帶著濃厚封建色彩的遊擊隊,雖然分子非常雜,相互間的關係卻很密,除掉我們學生群,差不多都是鄰居呀,朋友呀,弟兄呀,或者是本族和親戚。
服裝方麵,在高密時代是一色整齊的灰軍服,一點兒也不像是遊擊隊。到××後因為部隊突然龐大了,籌款的辦法減少了,穿便衣的才稍稍多起來。
淩,這就是我們遊擊隊的簡單情形,更有趣的事情下次報告吧。
喂,你好呀!
吳盾
四月一日
二捉放漢奸
淩:
想起來真傷心,我們把高密最大的一名漢奸捉住又放了。
提起“李仞千”這三個字,在高密一帶連小孩子也曉得的。他在高密是一位老奸巨猾的大紳士,最善於幕後操縱人,沒有一個縣長不被他玩弄得東倒西歪。看樣子我就有點討厭他,唏!一個小胖子,一對含著陰謀的圓眼睛,走路時兩隻膀子左右的晃動著,談起話來熱誠慷慨,一翻臉,眨眼無情。淩,事情真糟糕,就這樣的人物,也是我們蔡司令的親密的老朋友!
對於蔡某某的當司令,李仞千在背後也曾經幫了相當的忙。他認為蔡某某是一個重感情而缺乏計劃的家夥,可以絕對的聽他操縱。當青島放棄、敵人逼近的時候,他一方麵在城裏進行籌備維持會,一方麵誣謗我們是某某黨,某某派,以便把蔡司令從我們手裏奪過去,關於維持會的問題,他同縣長和一部分昏庸的紳士們公開的商量著。曹縣長同韓複榘一樣的害著“恐日病”,一方麵默默的同意他,一方麵卻準備著攜款逃跑。蔡明知道李仞千搗的什麼鬼,不為他所動搖,但也不肯和他斷絕朋友的關係,處處還同他表示得很親密。這弱點完全給李仞千抓住了。
那時候,我們的遊擊隊還駐紮在高密西北邊蔡家莊車站上。李仞千同紳士們在城裏開了一個會,決定一麵暗地成立維持會,一麵準備歡迎日軍來高密。開畢會,李仞千就親自來蔡家莊找我們的蔡司令,要他帶著隊伍立刻進城去。他的理由是:
“為著高密縣三十萬民眾,”他說,“我們要趁機會趕走縣長,公安局長這一班貪官汙吏!為著三十萬民眾的安全幸福,我們得馬上把高密治安維持會成立起來!老弟。”他在蔡司令的肩頭上輕輕一拍,低聲說道:“高密縣我隻能擁護你一個人……”
整個的遊擊隊像滾鍋了:紛紛的討論著,爭持著,互相地猜疑著。全體政治工作人員怕蔡司令當漢奸,堅決的反對進高密城。我們提出來的理由是:敵人已經逼近了,我們的隊伍力量薄弱,應該在四鄉打遊擊,決不能脫離開廣大民眾,死守一個充滿漢奸的孤城。
“遊擊隊離開了民眾,”我們重複的說著一句名言,“就好比魚離開了水一樣。”
但軍官都堅持進城去。他們說:
“我們早就想開進高密城,現在正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好機會,為什麼不去呢?城裏,第一可以得到槍支,第二可以得到錢,第三可以得到給養。……”說到第四項,他們就高興得笑起來了。
士兵們沒有什麼堅定的主張,不去可以少走路,去可以到“大地方”瞧一瞧。最要緊的還是聽著官長們怎麼說便怎麼好。
在紛亂中幹部會議召開了,雙方麵爭執了一個多鍾頭,一點頭緒也得不到,大家隻好請司令發表他自己的意見。當大家一聽到司令主張立刻開進高密城,一方麵高興得像得了外財,一方麵就突然像魂靈被摘走了。可是蔡司令隨即就使我們獲得信賴和安慰。他說:
“不但我姓蔡的決不做漢奸,隻要我斷定誰是真漢奸,不管親友不親友,嘿,”他把手槍一拍,“決不客氣!”
司令既有這樣明白而堅決的表示,我們沒有什麼可以說的,第二天上午就向高密開拔。不過為著不叫李仞千懷疑起見,同學們都混進士兵群裏。聽說漢奸們曾從青島方麵運來五十支槍藏在高密城裏,為防備漢奸同日軍裏應外合解決我們,我們留下來一中隊在蔡家莊聽候動靜,準備策應城裏的三個中隊。
蔡司令一進城,李仞千就天天請他吃酒啦,商議啦,把他包圍起來。一方麵造出來一個謠言,說蔡司令要解決公安局長了,又說公安局長要解決蔡司令了,弄得滿城風雨,大家小戶都提心吊膽的,夜間不敢睡安生覺。蔡司令明知道這謠言的來源和目的,卻為著朋友感情關係,並不追究。他親自囑咐張局長不要受人離間,因為他同張局長原是換帖兄弟。“朋友之間,”他說,“義氣為重。”於是他對一切謠言都付之微笑了。
進城不到一禮拜,李仞千就擺布開高級的緊急會議了。參加的有剛辭職的曹縣長,代理縣長職務的張局長,蔡司令和巡官們,重要的紳士們。在會場上李仞千提出來擁護蔡司令做一縣領袖,並痛罵曹二鞋底和張局長。小胖子簡直像是發瘋了。
“什麼縣長,局長,盡是貪官汙吏!平素搜刮民脂民膏,一到緊急關頭就想逃跑……好,你們早早離開高密吧!”他指著曹二鞋底嚷道:“縣政府的存款全是高密民眾的,一個你也不能帶走。”回過頭來看看張局長:“公安局的槍支是高密民眾的,立刻請你交出來!不交出槍支你休想離開高密!……”
曹二鞋底和張局長都給罵愣怔了。縣長臉色灰白,嘴唇微微的顫抖著,賠著笑臉叫道:
“呃呃,仞千,呃,有話……慢慢說,咱弟兄們,呃呃……”
“你也別‘呃呃’,沒有多的廢話!”
張局長也賠著笑臉說道:
“仞千兄,有什麼高見可以提出來大家討論討論,別太動感情。”
“狗屁!現在我代表高密三十萬民眾,不承認你是公安局長,你沒有資格同我討論!”
“呃呃,仞千老兄,呃,你簡直是誤解我們。平素我沒有對不起老兄的地方,呃呃……”
“廢話!”仞千冷笑一聲,“我姓李的是替三十萬民眾吐一口氣!”
李仞千的話剛剛落地,巡官突然從他的麵前跳了起來,拔出手槍對準他的胸口打去。但說時遲,那時快,巡官正要放槍的當兒,被蔡司令一把抓住槍頭,隻聽砰的一聲,槍彈把蔡司令的右手劃破一道傷痕,從李仞千的頭上飛了過去。曹縣長和張局長立刻勇敢起來,一齊拔出手槍叫著要槍斃漢奸。蔡司令也非常生氣,一聲吩咐,漢奸被看管到公安局裏了。
同學們高興得幾乎瘋狂起來,連夜趕著排戲劇,編壁報,寫傳單,準備第二天舉行一次反漢奸擴大宣傳,把李仞千和他的黨羽們一齊幹掉。一部分同學在蔡家莊做工作,一聽說這消息也連夜趕來幫忙了。淩,你想想吧,當敵人迫近的時候,當部隊內部還存在許多動搖現象的時候,殺幾個大漢奸是多麼的重要,多麼的興奮人!
然而真是想不到,大家在興奮中忙碌了半夜,到三更時候忽然奉命向離城五十裏的地方開拔了。我們的準備算白費了!
司令為人重感情,少計劃,上次信裏我就對你說過了。其實他如果能讓理智克服了封建意識和感情,我覺著他是一個頂有才幹的家夥。我們的影響還不能對他起決定作用。過了幾天,李仞千拿出來一萬元把自由和生命贖回了。同學們為著以後的工作起見,不敢太跟張局長和蔡司令鬧別扭,隻好忍一忍。
李仞千被釋放的第二天,日本兵進了高密城,維持會跟著就成立了。我們雖然罰了漢奸一萬元,但據說維持會第一次派款就超過這數目五倍以上!
淩,你們也捉住過漢奸麼?捉住後你們怎樣處置呢?
不談了,夜已經很靜啦。
吳盾
四月三日
三進諸城
淩:
日軍一占領了高密城,我們就迅速的開拔到諸城去。關於到諸城去的目的,我們在一篇報告書中是這樣的寫著:“建立山地遊擊區,與魯東魯南遊擊隊取得聯絡,保衛津浦側翼,以鞏固徐海。”其實,這話是替我們自己捧捧場,要不然叫我們說什麼好呢?
當時,說實話,一聽說日本兵進了高密,我們誰也拿不定主意了。一班官長們就很少抗日的決心,大家都主張退到諸城。士兵們當然是看風轉舵,跟著上司的下巴說話。我們這一群政治工作人員,實際上都是動搖不定,一看民眾工作沒有基礎,心裏就涼了一半,既然大家都覺得走為上策,我們也沒有什麼可以堅持的理由。甚至別人說平地不能打遊擊,我們也“嗬嗬”的答應著,點點頭。這次茫無計劃的聞風退卻,給了我們這些知識分子一個嚴重的試驗,在這試驗中我們同別人一樣的不提氣!
那時候,諸城還駐有一部分海軍陸戰隊,準備著往西撤退。城外駐著張某的遊擊隊。張某原是山東巨匪,給韓複榘釋放出來,招集一些舊部,成立了一支擁有一千人左右的遊擊隊。他們正等待著進諸城駐防,已經派人同海軍陸戰隊商量過好幾次。我們同海軍陸戰隊交涉的結果,海軍陸戰隊兩方麵都答應了。一方麵,他們約定叫張部第二日上午八時進城;一方麵,囑咐我們在同日上午六時進城。很顯然,這是一個滑頭的辦法,而暗中是偏向我們的。
從我們駐的地方到諸城有九十裏路,在走慣長路的人本來不算什麼,可是我們的部隊大部分是農人出身,而農人是輕易不走遠路的。為著趕早搶進諸城。我們的尖隊在頭天下午就動身了。
走著,懷著一腔熱烈的希望,我們在寒冷的曠野上不停的走著,像以色列人走出了埃及。我們,嗬,當我們抬眼展望著無邊的褐色的田野的時候,我們的心為一種逃亡的感觸刺疼了。在從前,我們常為北國的原野的單調而厭倦,而苦惱,可是此刻這原野竟是多麼的偉大,靜謐和美麗呀!
我們在一條小小的街道上停下來,街道一頭還沒有散“集”。
忽然,三架敵機從西北飛來。會場上的人們好奇的抬起頭來,張著大嘴,向天空看望。小孩子們起初隨著大人們向遠處張望,等飛機臨近時反而驚駭得哭了起來。飛機在小街市上盤旋著,偵察著,滿天空震響著嗡嗡的聲音。我們剛避進一家飯鋪裏,突然炸彈像一連串響雷似的在地麵爆裂了。牆壁,窗子,地,一切都戰栗著。屋頂的灰塵,碎草,汙泥片隨著這戰栗落了下來。……爆炸停止了,嗡嗡的聲音遠去了,街道上充滿了硫磺和火的氣息。有人開始發出來哭聲,呻吟聲,呼吸聲。分明是一個女人的尖銳的叫聲:
“我的天!我的小妞子呀……”
我們從灰塵中跳了起來,跑到街上去,幫助抬受傷的老百姓到藥房醫治。向群眾作了個簡短的講演,我們激憤得淌眼淚,從一些破碎的屍首邊走過去。我們的臉色完全蒼白了!
在星光下我們繼續地走著。走了五十多裏我們又停下來歇一歇,然後托著槍支,一個急行軍偷偷的穿過了張部的防地。我們進城的時候,藍天上還綴著零落的星星。
張某的遊擊隊紀律非常壞,派款啦,抓啦,強占民房啦,強使民生銀行的紙幣啦,總之老百姓一提起來就要頭疼。那天早晨我們進了城就做了一件出色的小事情,使全城的居民對我們馬上起好感了。
冷清的街道上,我們這一群又乏,又渴,又餓,又冷的遊擊隊員,圍繞著一個僅有的豆漿挑子,有的用碗,有的沒有碗就用自己的洋鐵杯子喝起來。賣豆漿的枯皺著臉皮,生怕我們喝了之後賴賬。可是喝光了豆漿後,一個政治工作人員叫大家各憑著良心開錢,別叫賣豆漿的吃虧。大家開畢了漿錢,政治工作人員問賣漿的吃虧不吃虧?賣漿的把錢數了數,露著感激的喜出望外的表情喃喃道:
“多啦,多啦!”他捧著兩手掌銅子和毛票叫我們瞧,“我不能要這麼多。……”
我們的好名傳開了。當我們吃過早飯後到各街上舉行擴大宣傳的時候,有幾十個當地的知識青年要求參加進我們隊裏來。人們往往在背後指著我們的隊員談論著:
“瞧,這就是從高密來的遊擊隊,紀律好極了。”
張某一聽說我們先進了城,而且紀律非常好,便不再打算進城了。我們隊伍在幾天之內增加了兩三倍:大部分都是從高密退出來的警察,民團和老百姓。由於來到了生地方,更由於我們政治工作人員的加倍努力,我們的士兵始終保持著很好的紀律。這一點成功使我們更容易獲得民眾的信賴,很快的在諸城建立了工作基礎。
諸城南鄉是一帶連結魯東、魯中和魯南的山地。我們留下一部分駐在城裏,大部分駐在××山中,建立山地遊擊區,並同別的遊擊隊取得聯絡。諸城各區都有遊擊隊,他們不但不排斥我們,反而給我們許多幫助,表現著十分可佩的合作精神。關於這些合作的事情,我將要在下幾封信向你報告一點,作你們工作上的一個參考。
祝你健康,努力!
吳盾
四月五日
四教育篇
淩:
我們的遊擊隊的組織成分你是曉得的。在你還沒有讀我這封信的時候先想一想:假若你跳進這支亂七八糟的隊伍裏,你將怎樣進行教育工作呢?
我們感到工作進行最難的是對付官長。我曾經說過的,他們有的是土匪,有的是紳士,有的是退伍的舊軍官,現在在遊擊隊裏耀武揚威的挺神氣,誰配教育他們呢?雖然同學有三十多名是大學生,其餘大部分都是高中畢業或肄業的,在認識上,工作上,伸出一個指頭也比他們懂的多。可是他們是官長呀。因為是官長,所以就糟糕透頂了!
“官長,”一位最有經驗的同學說,“是不肯同士兵一起上課的。”
“官長們的自尊心是不能觸犯的。”另一個補充說。
因此,對待這一群落後的官長,我們隻能小心的在行動上和談話上去影響他們,轉化他們。比如官長們吃好的,穿好的,早晨睡懶覺,我們政治工作員們就與士兵一起生活,天不明就爬起來。官長們看見我們大家都起早,也就不好意思晚起了。
往往在晚上,當官長們閑暇的時候,我們就找機會用談話的方式去進行教育工作。比如某人同某中隊長私人間關係好,就叫他常到中隊長屋裏閑談天。我們知道他們進遊擊隊的目的不正確,一則為武裝逃難,二則為升官發財,我們就假造出許多新聞,許多故事,用旁敲側擊的方法打消他們的錯誤觀念。有一次一位同學對一位曾經當過土匪杆子頭兒的軍官談話,他像煞有介事的說道:
“我們有一部分同學現在太行山裏打遊擊,他們的遊擊司令是楊秀林。楊秀林,這名字中隊長該知道吧。”
“嗬,嗬。”中隊長假裝知道,點點頭。
“他以前也是一位綠林英雄,不過為人很正直,很謙恭,很愛讀書。當綠林好漢並不是壞事情。滿口仁義道德暗中坑害民眾,出賣朋友,那才是最壞不過。以前秦瓊也是土匪,可是後代人誰不讚成?”
“對對,秦二哥為朋友賣了黃驃馬。如今門神爺就有一個是秦二哥。”中隊長同意的說。
“瓦崗寨眾家弟兄不光講義氣,可尊敬的還在他們能夠為國盡忠呐!”
停一停,這位同學又說道:
“楊秀林要不是不肯同日本鬼子幹,報紙上也不會登載著他的名字,政府也不會委派他做一個遊擊司令,老百姓也不會那麼甘心情願的跟著他!”
過了幾天,中隊長見那位同學問道:
“那位姓楊的我聽說是教書匠出身,不是土匪吧。”
“那是另外一個人!”同學板著麵孔解釋道:“那一個叫做楊秀齡,這一個是楊秀林,他們是族兄弟,可是都在打遊擊。秀林比秀齡還要幹得好,因為秀林起小就在太行山裏混。”
像這類故事我們造得非常多。對紳士我們就造紳士抗日的新聞和故事,對流氓就造流氓變成英雄的故事。我們還造出許多故事去消滅流行在部隊裏和社會上的漢奸理論。這樣的方法最容易犯的毛病是露出馬腳,但如果用得恰到好處,最能使對方感覺興趣,容易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