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盾
四月十四日
八百尺河戰鬥小記
淩:
在讀我這封信之前,你不妨展開一幅較詳細的山東地圖,看一看目前日軍從青島往臨沂解救嶧縣之圍所走的那條公路線。在那條公路的北端,離諸城東北約莫三十裏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鄉鎮,被土寨高高的圍了起來,這就是我所寫的百尺河。遠在三四個月以前,在百尺河我們同敵人演了一次爭奪戰。在這一次戰鬥中我們轉化了一支遊擊隊的封建觀念,建立了諸城一帶抗日武裝的統一陣線。
敵人從百尺河附近繞道襲擊諸城的時候,百尺河原駐有一百多名由土匪和民團混合組成的遊擊隊。他們抱著各保境地的狹隘觀念,並不來援救我們。等我們放棄諸城之後,敵人認為百尺河必得攻下,使這條公路暢通無阻,於是就把百尺河包圍起來,百尺河的遊擊隊素來同外麵很少聯絡,一旦四麵被圍,就陷於極端絕望的苦戰狀態。
這時,在我們的部隊裏發生了激烈的爭執。有一部分官長們幸災樂禍的罵著說:“乖乖兒,從前他們不救咱們,現在可輪到他們頭上了!”這一派官長們堅決的不主張援救:第一,他們怕因援救百尺河而惹下災禍;第二,他們說百尺河的遊擊隊不夠朋友,以前對於我們的被打袖手旁觀,如今正應該給他們一點教訓。可是全體政治工作人員和大部分官長士兵都主張立刻赴援。士兵們說:
“和尚不親帽兒親,咱們都是中國人!”
政治工作人員們特別強調的指出來:
“我們的唯一敵人是日本鬼子。我們應該在行動上爭取友人,在各種機會上予敵人以打擊!”
而我們開明的蔡司令就幹脆說道:
“援助別的抗日部隊是我們的義務,不準再討論!”
出援的部隊出發了,他們繞過諸城,在金色的陽光下,原野上,踏著靜謐的蓋著殘雪的路,緊張而急速的向前行進著。
跟在部隊後麵的,是幾千武裝的老百姓。他們有的拿槍,有的拿刀,有的拿矛,有的抬擔架。我們動員民眾的主要意思倒不在叫他們打仗,而是讓他們獲得一點戰鬥經驗,同時也給我們助助威,動搖敵人的戰鬥意誌。他們差不多都是青旗會的會員,由師傅們帶領著。最高的師傅們直接聽我們司令的指揮。
敵人恐怕腹背受攻擊,閃開了一條路讓百尺河寨裏的遊擊隊衝出來。寨裏的戰士們一看見有人來援救,立刻平添了百倍勇氣,決定要打一個三進三出的故事,顯一顯山東英雄的本色。他們一個個光赤著一隻膀子,一陣呐喊從寨裏殺了出來,占據了寨外的房屋。同敵人激烈的射擊了十來分鍾,又一陣呐喊衝回寨裏。這樣的來回衝了三次,就拋掉百尺河,和我們彙合在一起了。
百尺河戰鬥之後,我們又退回南鄉不斷的向敵人襲擊。有一次我們的三個農人隊員,每人腰裏插著兩把斧頭,一支手槍,去奪取城門衛兵的槍支。雖然結果沒有成功,卻從此使敵人看見農人就心驚膽戰。
再談。
吳盾
四月十七日
九矛盾在增漲著
淩:
在幾封信中,我將五個月中的經驗和教訓作了個簡略的報告。這封信我要打總的報告出來我們不得不離開遊擊隊的主要原因。我希望你看完了這封信能夠平心靜氣的檢討一下,看你自己周圍的矛盾是不是也在增漲著,並如何努力去克服它。
我們的遊擊隊壓根兒就在矛盾中成長著。這些矛盾一天一天的增漲著,一直到不能再增漲時就來一個大的突變,使我們的工作“垮台”了。矛盾之所以不能克服,主要的還是我們沒有經常冷靜的注意著客觀環境,用最適當的方法去處理一些常被大意了的人事問題。做救亡工作,尤其在部隊裏,在封建的氛圍中真不是容易的!
我們曾經企圖用刻苦的生活轉化官長們,但僅僅獲得了表麵上若幹成功,在另一麵卻增大了官長們的嫉恨。官長為著我們的早起而不好意思睡懶覺,心裏非常的不痛快。在許多時候,我們的勇敢勤快和軍官們的畏怯懶惰恰恰成了相反的對照,蔡司令罵軍官們是“會走路的活飯桶”,把我們誇獎得天花亂墜。軍官們看見我們就愣一愣眼睛,心裏說,“老子記著你小子,看你能‘吃香’一輩子!”我們獲得了司令的誇獎和信任,工作越發起勁,把軍官們不放在眼睛裏,不自覺的犯了工作上的關門主義,而且有時還不免流露出小資產階級知識青年的浮躁和驕傲。結果,我們的眼光隻看著最上層和最下層,而把這般中間層的軍官們輕輕的忽略掉。軍官們在士兵身上耍威風,而我們卻提倡停止打罵,養成軍隊的自覺紀律;軍官們最愛欺負老百姓,而我們卻宣傳著軍民一體,軍隊決不能隨便的向老百姓抽人派款。我們的主張完全是對的,但我們沒有從軍官本身的教育著手,就好像我們故意在老百姓和士兵麵前賣好,和軍官們鬧別扭。有一次軍官們叫老百姓做工作,老百姓不聽吩咐,雙方麵幾乎鬧決裂,還是由政治工作人員們去從中調解。老百姓最愛政治工作者,他們說:
“你們說怎好就怎好。他們,”老百姓的下巴尖向軍官們一挑,“動不動就罵人打人,老百姓是吃饃飯長大的,不是吃打罵長大的!”
諸城之戰,軍官們特別表現得不能令人滿意,政治工作人員的地位大大的高起來。這時候矛盾不但在軍官與政治工作人員之間發展著,在一部分軍官與士兵之間,軍官與百姓之間,矛盾也都逐漸的表麵化。比如,在某某山中,一部分士兵同一班官長們住在一家地主的樓房裏,長官住樓下,士兵住樓上,在冬天,樓上特別冷,這情形你是曉得的。可是軍官們在樓下烤著炭火,吃著肉,喝著酒,士兵們卻在樓上吃著紅薯,喝著北風。士兵們冷得忍不住,偷偷弄點木柴到樓上,被軍官們痛痛的罵一頓,說是萬一失了火會把樓下的軍官們都燒死。士兵們罵道:
“官兵都是人,為什麼俺就不能烤烤火!要說失火麼,隻能樓下失火俺們在樓上的跑不掉,俺們樓上失火你們在樓下的連根毛也燒不著!”
你還記得孫四哥背的那兩個傷兵麼?後來他雇幾個老百姓,把受傷的抬到南鄉來,找著軍醫處長和他的那一群閑員們。他們都正在忙著吃東西,連打過招呼也不肯。那位肚子上掛彩的,他父親給司令當護兵,跑來給醫官哭著說好話,請醫官給他孩子的傷口看一看。醫官說:
“是,是。等一等。……”
那位中年農人隻有這一個獨生子,眼看著躺在長板上微微的呻吟著,連個較柔軟的床鋪都得不到,傷心的大聲哭起來。他試幾試拔出手槍來打醫官和他的閑員們,都費很大的力量忍住了。
晚飯後,有八個農人抬下傷兵來,軍醫處一共開了一塊錢,叫他們立刻回家去。農人們在軍醫處門前叫起來:
“八個人抬了幾十裏路,給我們錢多錢少沒關係,你也得叫俺們吃點東西呀!你叫俺回家去,可是你們個個路口都站著崗,不準老百姓走,……打鬼子就同俺們不講理嗎?”
政治部占一間小房子,我們隻好讓出來自己的床鋪給那八個老百姓,並給他們煮一鍋大米飯。
後來士兵們因為不滿官長的打罵,有少數開了小差。官長們把這罪過加在政治工作人員的身上:
“媽媽的,煽惑軍心!”
我們的政治部主任是一位在機關裏當司書的老頭子,司令是他的丈叔叔。這位政治部主任說起來也不能算是壞人物,應該列入在奉公守法而且愛清潔整齊的一流裏去。據說當他年輕的時候,有一次為去掉右眼皮上一顆黑痣留下一塊豆子般大的小疤瘤,他看著鏡子傷心的說道:
“中西名醫都治不好,完了!”
蔡司令為著親戚情麵關係讓他進政治部,同時又叫東北大學來的一位鄒同學也進政治部,卻故意不規定誰是正主任,誰是副主任。我們還在蔡家莊的時候,開第一次全體幹部會議,蔡司令提出來六七條《政治工作條約》,請大家討論通過。這六七條中有一兩條是關於改善民眾生活問題的,老頭子領導頑固派竭力反對,同學生派的辯駁了兩個鍾頭。後來我們想道:
“為什麼同這班頑固派衝突呢?……我們的主觀力量還不夠呀!”
頑固派勝利之後,向我們的進攻越發積極起來。他們公然罵我們是一群不懂世故的小孩子,誣我們是某黨某派,有意無意的打擊我們。蔡司令帶三個中隊在高密的時候,老頭為爭正主任位置把司令從城裏騙了回來,說學生們發生了嚴重問題。蔡司令是一個熱情的人物,他回到蔡家莊立刻召集個會議,在會場上痛哭起來,說:
“我在城裏同漢奸們鬥爭,而你們在後方搗亂,叫我非常傷心……”
蔡司令的受騙和頑固派的目的,我們是知道的。我們隨即提出了內部的人事問題,並一致擁護老頭子做政治部主任,讓頑固派獲得滿意的勝利,我們隻求工作中尋找成績。
老頭子是一位專愛講究手續和形式的公務人員,隻要你肯拿著工作計劃走到他麵前恭恭敬敬的施個軍禮,請他核閱,他沒有不批準的。但同學們往往不肯好好的應付,遂致破痕一天深似一天。
還有,你可以想象得到的,我們這群在人事上欠缺磨煉的知識青年,有時候難免不露出一點驕傲之氣,有時候不免感情用事,有時候不免隨便的批評誰一句半句……這些細微毛病卻足以影響部隊的統一戰線。我們對於客觀環境有時估計得過於樂觀,有時又過於悲觀。樂觀的時候過於快活,悲觀的時候容易動搖和焦急。由於我們不能經常的正確的估計環境,有時就出來一些過高的口號使人對我們的成見更深起來。
總而言之,我們工作在封建氛圍中,本來就困難得無以形容,而我們在主觀上又往往工作得大意和疏忽,使統一戰線不能堅強的建立起來。軍官們和士兵們都有親戚或鄰居關係。我們不能爭取中下級軍官們,因此我們對於士兵也沒有發生決定的影響。
這些,是我們五個月中所獲得的寶貴的經驗和教訓。
祝你好。
吳盾
四月二十二日
十破裂
淩:
那位介紹我們進遊擊隊的廉團附,在××失陷前他擔任著城防司令。在我們的部隊中他是一位最懂軍事的人物。他也正像一切比較能幹的人物一樣,愛出風頭,當領袖,目空一切,惟我獨尊。當領袖欲不能滿足的時候,他會不顧一切的做出些破壞團體的事情。
有一次廉團附給縣長寫了一封信要求做指揮。這要求當然沒有獲得允許,於是廉團附就煩悶起來。八大處的官長們本來都很討厭他,嫉妒他,趁著這個好機會,就聯合起來攻擊他,排斥他,逼他辭了職,離開了遊擊隊。廉團附走了不久又回到隊裏來,蔡司令對他仍然很看重,叫他協助指揮軍隊。他住了隻幾天,忽然帶著八九個弟兄借口查夜跑開了。
廉一跑,司令部的軍官們就捏造了一個借口,說同學們和廉團附暗中在勾結著,準備拐走大批士兵。那時政治部裏宣傳,組織這兩科的同學都在一起住著。一個漆黑的午夜間,參謀處假傳了一道命令,說敵人要來襲擊,大家準備集合。我們起來之後,卻沒有什麼動靜,但大家還想不到這是一個逮捕我們的陰謀。原來參謀處雖然想馬上把我們加以逮捕,又怕我們從院裏發槍抵抗,隻好等待天明。早晨五六點鍾的時候,參謀處派來幾個士兵傳一道新的命令,說是蔡司令要來點名,叫我們立刻站隊。這時候我們已經有幾成明白,大家一致決定無論遇著什麼意外,決不同他們發生武裝衝突。站好隊之後,來的士兵們逼我們把七八支槍繳出來,我們很順和的把槍交了。
我們三十多位同學暫時被拘禁在一座廟宇裏。這座廟光線很慘暗,又陰森,又潮濕,又冷得怕人。靠牆停放有十多具棺材,上邊蒙著薄薄的一層灰塵。灰塵上有一點什麼痕跡,很細碎,很零亂,使人疑心在夜間也許常有一兩隻饑餓的老鼠在上邊焦急的走來走去。
當我們被押往破廟來的時候,政治部主任腰裏插著小手槍,帶著幾個一鼻孔出氣的軍官們,嬉皮笑臉的跑出來迎我們。還沒有見我們以前,他就對別人說著俏皮話:“我不忍去看他們。”他相信我們要被槍斃了。看見我們,他,就抱怨著自己說:
“我是當頭的,我領導的不好,我的錯啊!”
別人在我們一邊故意用惋惜的聲調咕噥道:
“怪好的一群青年,多可惜!”
“要能留著不死,將來都很有用處的。”
另一個補充道:
“也沒人替他們講講情……”
我們相信蔡司令絕對不會把我們槍斃了,最壞也許有一兩個人犧牲,但那對一群革命戰士簡直不算得一回事!我們興奮著,高聲的唱著“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在廟裏,我們唱著歌,讓“中國人不打中國人”不停的震蕩在天井裏,看守人的耳朵裏。當我們看見另外幾十名同學被押進廟裏來的時候,我們的心都有點刺疼了。
不過有時我們也暫時鎮靜下來,這時,我的眼光移動在剝落在壁畫上,或沉默的棺材上,考慮著這事情的可能結果和發生的主要原因。隨即就望望別人,開始唱起歌來。
午飯,政治部總務科長送給我們的烙餅裏和著煤油。不吃吧,肚子裏咕嚕嚕的叫著;吃吧,卻忍不住連心都想嘔出來。對著特製的食品,我們隻好報以憤怒的苦笑。有人把烙餅藏在衣袋要留個紀念,卻故意對別人說:
“據日本人研究,吃煤油可以治肺病。”
“原來總務科長是一番好心啊!”
於是我們暢快的大笑起來了。
我們被拘禁的地方離司令部七八裏路。一把我們送進廟裏之後,政治部主任和參謀處的官長們就大搖大擺的像打了勝仗似的去見蔡司令。他們向蔡司令提出來三個要求:第一個是把我們全體槍斃;第二個槍斃一部分,其餘的一齊趕走;第三個是全體趕走完事。這三個要求都遭了拒絕,蔡司令一看見我們就掉下眼淚來。他說事前他一點也不知道,他得到報告後非常難過。安慰我們一番,蔡司令立刻恢複了我們的自由,叫我們大處著眼,好好的繼續工作。
“不管誰是誰非,”他說,“都別記在心上。要時時刻刻的想著我們的真正敵人……”
不管別人是怎樣的笑我們,諷刺我們,我們照舊的工作著,不,比以前工作得還要努力。但死硬派的軍官們卻在準備著新的陰謀,尋找著新的借口。隔了沒多久,借口果然被他們找到了。
那是一位同學向士兵發展“民先”隊員被他們發現出來。關於這位同學的工作,我們在事前並不知道,事情發覺後也深覺錯誤,可是已經來不及挽回了,死硬派的軍官們一口咬死說我們在部隊裏發展小組織,企圖煽動士兵們嘩變。由一位曾經當過土匪的軍官領著頭兒,他們當著蔡司令把槍支都交出來,威脅道:
“叫那班××黨幹吧,我們不幹了!”
你想想,軍官們拿這方法去逼迫一位長官,尤其在一個亂七八糟的部隊裏,這位長官還能不動搖屈服嗎?
在這之前,曾有本處的行政專員想打擊這支政治工作相當好的遊擊隊,他親自跑來見我們蔡司令,狡猾得像老狐狸似的咬咬司令的耳朵邊:
“小點心,蔡兄,有人說你的閑話哩!你手下這般學生雖然工作挺努力,是不是有什麼背景,你得注意呐。他們口口聲聲叫著‘改善人民生活’,‘改革政治機構’,你想,‘改善人民生活’,不是煽動階級鬥爭嗎?‘改革政治機構’不是要推翻政府嗎?唏!……”
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蔡司令隻好讓我們脫離這支遊擊隊。他親自跑到我們住的地方,對著我們哭了起來。我們也傷心的噙著眼淚。他叫我們開個通信處,說道:
“我非常相信你們,了解你們,你們留下各人的通信處,隻要環境許可,我立刻打電報叫你們。”
停一停,他又說:
“我希望你們自己努力幹去,隻要你們站住腳,什麼時候你們帶信來,我什麼時候去。我情願常跟你們在一起工作!”
送給我們三百元做路費,蔡司令又同我們每個人重重的握了一次手,便送我們長征了。
唔,長征的故事下封信報告吧。
吳盾
四月二十二日
十一長征
淩:
我們一共是一百零八個人,分做了三個分隊,推出了正副總指揮。指揮部分總務,組織,訓練,宣傳,交際,特務六股,每股都推出來負責人。當天下午我們就向徐州進發了。
我們的夥食和一切雜事都由總務股負責處理。東西一部分背在自己肩頭上,一部分放在小車上,推小車的是組織部組織的小車隊,他們有時還推實在疲乏的女同學。特務股的同學負責偵探著,預防著突然的搶劫或襲擊。一路上我們特別加緊自我訓練的工作,往往在行進時演習遊擊戰,在坐下休息時就開討論會或生活檢討會,或者是各出心裁的來一點小遊藝。有時我們一邊走著一邊開著討論會,由一位同學走在最前麵,把討論題目寫在樹身上,或石碑上,或平展展的雪地上,後麵同學看了題目就分組討論著,為了這次工作的失敗,一路上我們的討論差不多是以統一戰線問題做中心。在行進時,我們曾作過幾次有趣的防空演習:大家聽到警報時,紛紛往大路兩旁散開去,躲起來;找不著掩蔽物的就隻好伏在冰冷的濕地上。我們沿途做了不少的宣傳工作,把光明的種子撒在一些善良人們的心頭上。總之,在十來天的長征中,我們一刻也沒有放鬆必要的工作和學習。
不管晴,不管陰,不管山,不管水,我們快活而緊張的行進著。有時太陽溫暖的撫摩著我們這一群活潑的長征人,有時雪花飄飛著,蓋住了幹燥的原野。為演習夜行軍,有時我們踏著月光,無聲的疾走著。困乏極了,一邊行進著,為防打盹兒,我們就有人會忽然造出來一個驚人的消息,或特別引人注意的小故事,趕開了無聊的瞌睡。有時,有人用紙包了一個驢屎蛋,悄悄的遞到同學的手裏,“吃吧,”他親密的囑咐著,“送你一塊好點心!”那位上當的同學把驢屎拿到鼻尖聞一聞,又照樣的轉贈給別人。於是行列裏充滿了幽默的情趣,沉默打破了,疲乏和瞌睡被暫時趕走了。
白天,在曠野上,山穀中,我們高聲的唱著救亡歌。疲乏時就唱我們的《長征進行曲》,我們的心在興奮與希望中跳躍著,緊緊結合在一起。
……
我們排成一座鐵的行列,
永不疲倦,
努力前進!
打從城市
走到荒僻的深山,
打從××
走遍魯東南。
我們的心胸好像
燦爛的太陽,
燃燒著保衛祖國的熱情。
我們歡笑踏起一串歌聲。
歡笑驚醒天上的星星;
溫暖甜蜜有如一個家庭,
親愛如同患難弟兄。
……
沿路的縣城裏都有我們的“民先”同誌,在人事上給我們許多幫助。每到一個城市,我們就停下來同當地的救亡同誌們開一次座談會,聽聽人家是怎樣工作,也讓同誌們知道我們的經驗和教訓。從各位同誌的報告中,我們知道魯東南的抗日武裝正像草一般的隨著春風綠滿原野,差不多的情形都相當好,不像我們的那樣糟糕。人們在死亡的威脅下,糊塗的慢慢都明白了,動搖的都堅決了。從東海到泰山,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把人們連在一起了。因為戰線移近了,人們聽見了隆隆的炮聲,聽見了一連串關於敵人慘暴的消息,看見了數不清的傷兵和逃難的,所有善良而和平的心都顫栗了,激動了,被憤怒與熱情的烈火燃燒了。為要保護他們的牲口和耕具,女人和孩子,房屋和田產,他們自動的組織起來了。他們的武器有快槍,有大刀,有長槍,有土炮,有各色各樣的舊家夥。
“笨家夥也能殺人呐,”老年人負氣的辯護著,“單怕心不齊,膽不壯!”
到了徐州,我們大部分參加進五十九軍裏,一部分散在魯南遊擊區,又走上了鬥爭的最前線,快活的同敵人拚著血和肉……
我是留在徐州工作的,最近我還要回到隊裏去。因為我需要鬥爭,我渴求鬥爭,鬥爭是我們的生命啊!
再談。
吳盾
四月二十五日
(原載《戰地書簡》,漢口上海雜誌公司一九三八年六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