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長們不好意思加入士兵的歌詠隊,自己又不肯正正經經的組織個官長歌詠隊,他們的消遣辦法是吃酒,打牌,唱唱京戲。唱戲取樂往往在中隊長的屋裏舉行,而下級官佐都可以跑去聽聽。我們政治工作者一遇著這種機會決不肯輕輕放過。有時自薦的唱幾段,有時卻用一點小手段讓官長們請求我們唱,表麵上看來他們是主動的。我們預先把新編的京戲或大鼓書之類預備好,官長們一請求,我們就遵命唱起來。有時我們能使官長們聽得高興起來要求跟著我們學,這時候,我們的一片苦心就算獲得報償了。
關於士兵的教育工作,我們的原則是啟發的,民主的,避免板起麵孔來講道理。我們把他們組織成許多識字小組,使程度高的教較次的,較次的教文盲。讀的書都是我們編印的,像《識字課本》,《抗日三字經》,《遊擊戰術四字經》。我們從旁指導著,督促著。每星期開一次識字檢討會,成績壞的受批判,好的受獎勵。農人們在識字方麵比較笨,興趣也比較淡。產業工人最優秀。土匪最滑頭,有時故意妨礙別人用心學。為著使士兵們養成集團生活的好習慣,每晚舉行歌詠會,每星期舉行生活檢討會,此外還有時事談話會,政治討論會,講演競賽會,遊擊戰術研究會。起初他們參加集會總是羞答答的不說一句話,幾次之後就膽壯了,大部分農人都敢傾吐出天真而樸素的心,會場裏充滿了熱烈的爭吵和喧笑。
除這些會之外,我們還舉行過集體遊戲和遊藝會,集體遊戲中扮演的如“捉漢奸”,“捉俘虜”,“打衝鋒”,都含著很重要的教育意義。
我們規定每天有兩小時政治講話,但可惜往往被落後的官長們消極或積極的加以妨礙,使我們不能夠好好進行。比如逢著該上課的時候,官長們偏讓士兵在操場裏不下來,我們就隻好肚子裏白生氣!
個別談話也是進行教育的好方式,但有時我們想調查一下士兵的家庭狀況就沒有順利的進行成。這失敗的原因有兩點:第一,官長們暗示士兵們疑心我們另有特別的作用,以致有一部分人不肯講實話;第二,我們不該采取口試的方式,使士兵們感到很嚴重,很拘束,因而更增加了惶惑和疑慮。後來我們隻好叫進步的士兵調查落後的,從甲士兵的談話中聽取乙士兵的家庭情形。
比較使我們相當滿意的,是我們能同士兵在一起過生活,同吃苦,同拚命,而又處處替他們的利益去打算。他們一部分雖然對我們這班學生不能全信任,一部分卻真把我們當做了小母親,當我們離開部隊的時候,許多農人都落淚了。
部隊中的教育工作主要的是駐紮在蔡家莊的三個月。一到諸城就入了戰時狀態,我們的工作不得不偏重民眾一方麵。這時,部隊突然增加了好幾倍,我們的同學卻還隻那麼多,該做的,也隻好放下啦。
下一封信報告我們在諸城的民眾工作,對你也許是一個小參考。好,再談吧。
吳盾
四月九日
五民運篇
淩:
在蔡家莊的三個月中,我們的民運工作始終沒有怎樣的深入和展開,主要的原因是我們的部隊不能得到老百姓的信任。我曾經對你說過,我們部隊的成分非常糟,在高密蔡司令還不是一個能稱得進步的人物,強提民間槍支和強派糧秣的事情他都做,使老百姓永遠也忘不了他從前的種種情形,因此一切工作都受了影響。部隊中的官兵既大部分抱著升官發財和武裝逃難的錯誤觀念,有時候惹老百姓討厭的地方是不能避免的。尤其駐紮在本縣裏,誰過去做劣紳,誰過去當土匪,誰過去在機關裏混差事苛訛人,老百姓全清楚。他們甚至還知道誰是為躲官司才來幹遊擊隊。“唏,你瞧吧,”他們私下談論著,“他們能照嘴上說的那麼好好幹——算是日頭打西邊出來!”
“也許他們能變好的,有那一群學生在裏邊。”
“跟著好的學好的,跟著壞的學壞的,可惜他們跟的不是正經人!”
誠實的老百姓都替我們這一群青年惋惜著。有幾位高密的同學甚至因為得不到自己父兄的諒解,在工作上受到許多牽製。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我們隻能著重在部隊本身的轉化和改造。對於民眾方麵,我們的工作偏重在介紹本隊的真實情形及對老百姓的態度等等。然而由於我們的宣傳,高密民眾在我們離開之前對鬼子都有了相當認識,許多民團和民眾能夠帶著槍跟我們到諸城去,這不能不算是一點成績。
諸城是膠東跟徐州中間的一個重要城市,南麵幾十裏外就是大山,這條山脈使魯中和魯東南的遊擊區取得密切聯絡。這兒的老百姓都非常古樸,佃戶占農人中最大的數目。當濟南和青島失陷之後,鄉下的老百姓對於時局的認識還非常模糊。有一次我同一個十五六歲的大孩子談起來,問他知道不知道打仗的事情,他說:
“聽說在打哩,”他用袖頭擦了擦鼻涕,“可不知道在啥地方。”
“你知道我們在同誰打仗?”
“同外國。”
“同哪一國?”
那孩子紅著臉羞慚的笑了笑,說道:
“說不上來。”
我們一方麵同當地的紳士和實力組織進行聯絡,一方麵展開了民眾工作。我們的民眾工作中宣傳和組織是同時並進的。關於宣傳方麵:一般的說來,街頭劇,歌詠,漫畫和講演,這些辦法我們都采用。不過想深深的鑽進民眾裏,這些辦法還不夠。另外我們選定了八個中心村,分組住在那裏,進行調查,宣傳,聯絡和組織工作。在這幾個村子裏,農人歌詠隊和自衛隊,很快的就建立起來了。
當政治工作人員們進行民眾工作的時候,第一要特別注意的是生活的大眾化。起初,我們自己大眾化做得很不夠,差不多還留著所謂“東洋頭”,穿著學生製服或軍裝,貿然的拜訪老百姓。在冬天,農人們最愛三五成群的聚在牛屋裏,圍繞著一塊燃燒著的樹根疙瘩,在火與煙的薰烤和牛糞的氣息中,談著舊得褪色的掌故和傳說,或新出現的什麼鬆快的趣聞或略微嚴重的小事件。一看我們走進他們的屋裏來,便立刻靜下去,愕然的向我們打量著,拘拘束束的站起來,仿佛等候什麼使他們不痛快的吩咐似的。我們托出來和藹的笑臉和真誠的自我介紹,說我們都是附近縣裏的,平素在家安安生生的過日子,上學堂,現在被日本鬼子趕出來了,跟著,我們就談起來日本鬼子為什麼來侵略我們,並且是怎樣的殘暴……一直談到老百姓的出路和我們現在的抗日工作。雖然農人中有的不自覺的點著頭,一部分卻始終用懷疑的眼光在我們身上估量著,研究著;另一部分就偏著頭,張著嘴,顯然很吃力的在聽著,然而對我們的談話卻隻能懂得五六成。最後他們恭恭敬敬的送我們到院子外,仿佛送一群身份高貴的人物似的,不是親熱,而是嚴肅。等我們同他們道了別,他們就仿佛鬆了一口氣。我們聽見農人中有一位年輕人用小聲問:
“這些洋學生們到底是……”
“別胡說!”一個老頭子嚴厲的聲音。“要你的命呀!”
有一次,我們有五六位同學往一個村子去宣傳,農人們都在村裏挖蘿卜,我們便走進蘿卜地裏一邊幫助農人拾蘿卜,一邊講著日本鬼子的殘暴故事。年輕的男人們有的忍不住在女同學們的身上打量著;有的看看男同學,再看看女同學,從嘴角流露出一種會心的笑;有的看見男同學挨近年輕的女人和姑娘時,眼睛閃爍著一種反感的憎恨的光茫。那些農家姑娘和年輕媳婦們,膽怯的向我們偷看著。有時她們故意把臉孔埋下去,然後把眼睛從底下翻上來,像做賊似的向我們射一眼,不然就趁著身子移動的時候向我們大膽的看一看。總之,在農人眼睛裏,我們這一群男女混雜的宣傳員,既有趣,又可疑,是一群不懂得鄉下規矩的洋學生。很顯然的,我們和他們之間隔離得太遠了,簡直不是一個社會中的人!
經過了一番嚴厲的工作檢討之後,我們男同學的頭發剃光了,男女的工作分開了,在談話的技術上也糾正使用新名詞和缺乏土語的毛病了。並且為求得農人的信任起見,我們第一次到某一個村子去宣傳,總要通過一點舊關係,比如我們有時拿地主的一封介紹信,有時請一位稍孚眾望的鄉紳跟著去,有時就請保長替我們做介紹。這效果是出乎你想象之外的:農人們對我們熱誠的招待著,再也不怕我們了。
在鄉間,往往好幾個村子找不到一個讀書人,文字在他們之間是一個可尊敬而不相識的客人。我們派老誠的同學們在各村裏去做農人的義務先生。他們拿著一塊黑布往牆上一釘,用粉筆在黑布上寫寫畫畫,引起來農人們絕大的興趣。自然,我們把識字教育同抗日教育密切的聯係起來,使他們在文字的學習中很快的獲得了關於時局的粗淺知識,和正確的生活路線。落後的鄉村裏對於“先生”仍然像封建時代那樣的崇拜,老年人們不斷的囑咐孩子們:“天地君親師,”他們望望桌上的舊牌位,“好好聽老師的話!”孩子老遠的望見老師就拘束的把指頭伸進嘴裏去:“唏,老師!”大人們看見老師走進村裏來,就微笑著迎上去:“老師,你來啦!”老師和氣的點著頭,一點架子也沒有。老師用手指著小黑布上的幾個字問學生們認識不認識,學生們熟練的大聲回答道:
“打鬼子!”
老師點點頭,高興的微笑了。淩,我問你,假若你做老師你笑不笑?
唔,不早了,餘下的明天再報告吧。
吳盾
四月十一日
六民運續篇
淩:
高密和諸城一帶都是產棉區,十畝就有六七畝地種棉花。今年棉花受戰事影響沒銷路,莊稼人簡直窮得不能活。在諸城南鄉十之七八是佃農,地裏糧食差不多都給地主和區公所剝削去,到冬天幾乎隻有紅薯吃。當敵人有消息要來諸城的時候,城裏住的地主們都要丟下了糧食往山裏逃。抓住這個好機會,一個大規模的運糧運動給我們發動起來了。
原來在諸城各區都有一隊官辦的遊擊隊,領導人自然也是些在地方上能夠刮風下雨的地主和紳士。我們同他們商量道:“日本鬼子快來了。鬼子一來,城裏存的糧食全都得給他們搶了去。可是鄉下老百姓是這麼苦,餓著肚子能幫我們打仗嗎?再說呢,咱們也得準備準備,常言道‘兵沒糧草自散’,不預先籌劃一點糧食可不是玩的呀!”雖然諸城的遊擊隊同我們中間還存在著許多隔閡,但在向城裏地主們借糧食這一點卻是一致的。於是我們共同派代表去跟城裏地主們商量道:“你們的糧食既然已經來不及運到山裏去,給鬼子沒收了,你不借給我們吃了去打鬼子?況且老百姓日子沒法過,不替他們想出辦法,能免他們造反嗎?隻要你們把糧食借出來,反過來年我們如數還你們,現在心疼一點也算是為國為民啦。”地主們前前後後的想了想,就歎息著慷慨的答應道:
“這年頭,‘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幾擔糧食算什麼!”
為叫地主們格外相信起見,我們請諸城遊擊隊負責開借條,而我們隻負責發動民眾去運糧。經過了兩天的擴大宣傳,我們在南鄉發動了四五千農人,組織成小車隊,大車隊,擔挑隊,像潮水,像狂風,呼呼的卷向城裏去。農人們邊走著,邊笑著,有的高聲的唱著本地的梆子戲。他們從來也沒有想到會有這樣好運氣。
不到四天工夫,從城裏運出來的糧食有四千擔以上。一部分散給了農人,一部分歸諸城遊擊隊,一小部分歸了我們。從這次運糧運動中我們同諸城遊擊隊開始建立了很好的友誼關係;部分的解決了佃農的生活問題,因而獲得了群眾的熱烈擁護;並且相當的調和了階級矛盾。不過我們也有兩個不小心的錯誤:有少數小地主的糧食被我們幾乎運光了,有少數富農也參加了運糧,而一部分貧農卻沒有動員起來。
在諸城的鄉野間,差不多每村都有青旗會,紅旗會,大刀會,鐵板會等等組織。青旗會會員大多數都是佃農,據說它具有反抗地主剝削的意義。各會的會員們對於他們的領袖(會長或師傅——負責畫符,念咒,領導作戰的人)的信仰,簡直熱誠到盲目的地步。這些封建性組織中的領袖們,很可能被敵人收買利用而成為漢奸的。我們為要深入到農人群眾裏,不得不同這班封建領袖們取得聯絡;為防止民眾被漢奸利用,又不得不告訴他們什麼樣人是漢奸,是該殺的。然而在這些談話中我們盡可能的婉轉隱約,決不使聽的人懷疑我們對他們的領袖有一絲侮辱。
關於他們的頑固透頂的迷信,我們是怎樣對付呢?第一,我們的言語和行動切忌違反他們的會規,避免引起強烈的反感;第二,談話時盡量回避迷信的問題;第三,對方提出迷信問題時,不遽然表示意見,而設法將話題轉移到別方麵。由於我們工作特別謹慎,大大的得到了青旗會會員們的好感。當我們吃一次敗仗之後,青旗會替我們在山口放步哨,也不管北國的雪夜是怎樣寒冷。
到舊曆年節的時候,農人們老遠的給我們送核桃啦,花生啦,木耳啦,各種各樣的山菜啦。他們說:
“鄉下日子苦,這些就是好的了。”
我們在幾個大的村子裏扶助農人們建立了自衛隊,由本村孚眾望而有抗日意識的人物去領導。農人們私心重,照例不管他人瓦上霜。我們第一步使他們知道要保護財產和家小,隻有拚命一條路;第二步就告訴他們,大家互相聯合互相幫助的必要;於是第三步我們就問道:“是在家門口打仗好呢,還是在遠處打仗好?”他們當然願意在遠處。用著這樣的解釋和勸導,有好幾次我們竟發動了幾千個農人跟隨著我們的部隊出征。關於農人出征的故事,我在下一封信中就要報告了。
總之,農人工作是最困難的,然而也是最基本的。假若農人工作做不好……唔,再談吧!
吳盾
四月十二日
七諸城之戰
淩:
在我所寫給你的報告中,沒有再比這封信更有趣了。人人都知道,遊擊隊應該常常是主動的,打人的,而我們的“諸城之戰”卻十足是被動的,被打的,並且還被打得落花流水,棄城而逃!
吃過晚飯不久,我們從老百姓嘴裏聽到了一個緊急消息:敵人從東北方開過來,要在夜間襲占諸城。這時候,我們大部分都駐紮在城裏,城外隻駐有一個中隊和司令部的全體平素高明的長官們。這駐紮在城裏的是比較精銳的第一大隊:第三中隊駐在靠近東門的一個破廟裏;第二中隊駐在北門外的五裏鋪;第一中隊有一部分出差在鄉間,一部分跟著司令部。蔡司令一得到敵人要襲占諸城的消息,就吩咐諜報科派人去偵探敵人的實力和離城的遠近。諜報科的老爺們平日間隻會喝幾杯燒酒,唱幾句京戲,打幾圈麻將,下幾盤象棋,一逢著要命關頭,不是驚慌失措,便是過於粗心。他們派人出城走了十來裏不敢再往前進,問一問老百姓,問不出什麼動靜,想著城外還駐有兩個中隊,縱然敵人來了沒有什麼要緊,便轉回頭了。他們向司令報告說:“探不出一點消息,什麼兩路襲諸城——準是漢奸們放的空氣。”得了這樣的報告,我們又膽子大大的睡覺了。
東方還沒有發白的時候,二三百劉桂堂的偽軍和幾十名日軍偷占了東門外的一帶高地,一陣機關槍聲把我們從夢中驚醒過來。駐在東門外的第三中隊從被窩裏跳起來就同敵人應戰,有些沒有經過火線的農人乍然間連槍都放不響了。從東門到敵人所占領的高地差不多還有一裏多路,這中間一點可以隱蔽的東西也沒有。第三中隊本來應該立刻奪回那一帶高地,但事前沒有準備,臨時著了忙,弟兄們各自為戰,就隻好亂七八糟的伏在附近的路溝裏或墳頭下受敵襲擊。幸而,敵人不知道我方的虛實情形,沒有敢直往城邊衝來。
司令部的高級長官們,一聽見槍聲就以為敵人已經打進了城內,所有文件啦,給養啦,藥品啦,以及私人的東西啦,全都不顧了。他們像驚散的烏鴉似的飛出了南城門,向著山中逃去。我們的邵參謀長,那個平日耀武揚威的鐵路職員出身的流氓紳士,他以為蔡司令已經先跑了,駭得特別厲害,據說直到他跑出南門的時候,一隻胳膊還沒有找著大氅的袖子!
蔡司令臨時找不著參謀長,和司令部所有的高級職員,雖然非常生氣,卻鎮靜而倔強的不肯退走。他決心要死守諸城!
駐紮在五裏鋪的第二中隊,突然聽到了東門一帶的緊密槍聲,恐怕歸路給敵人切斷,胡亂的放了幾槍,自動的繞個彎子向南門撤退下來。
第二中隊一撤退,第三中隊的側翼就完全暴露出來。敵人從北邊過來的一股也向東門攻來,第三中隊陷於被兩麵夾攻的困難境地。敵人的炮火愈近愈烈了,中隊長暗暗的離開了火線,離開了弟兄們,退到城裏去。分隊長們找不著中隊長,心裏發起慌來,一個一個丟下隊伍跑光了。部隊在沒人指揮的狀態下,艱苦的支持著,支持著……終於崩潰了,陸續的退進城裏去了。
有三個農人沒有退下火線來,被敵人三麵包圍著。在絕望的境地中,他們不慌不忙的戰鬥著,阻止著敵人的前進。他們的戰鬥目的幾乎變成了一種任性負氣,明知道不能阻止敵人,卻堅持著不肯退走。但在一陣猛烈的攻擊中,一位同伴的腿部受傷了,槍支從他的手裏摔了出來。受傷的農人躺在地上,忍著疼痛說道:
“別管我,你們走吧!”
“等一等,”一位姓孫的農人說,“看那個穿黃製服的……”
話還沒說完,砰的一槍,那個穿黃製服的在大路上倒下去了。但機關槍卻瘋狂的替那位死者尋找著仇人。
噗噗噗噗噗……
另一個農人的腰部受傷了,在地上掙紮著,呻吟著。第一個受傷的農人痛苦的抓起來地上的槍支,一邊向機關槍咆哮的地方端起來槍頭,一邊催促道:
“孫四哥,別管我們,你走吧!”
姓孫的農人並沒有回答,兩支槍幾乎是同時向著機關槍咆哮的地方射出去,機關槍突然暫時停止了,但那位腿部受傷的戰士也痛苦的把槍又拋出手去,不由的像歎息似的罵了一聲。孫四哥連發了四五槍,隨即迅速的把橫在地上的兩支大槍掛在左邊胳膊上,兩手拖起來兩個受傷的同伴,背上兩邊肩膀上,說道:
“走!咱們生在一起,死在一起!”
當敵人追趕的時候,往往並不放槍,有的放槍也是全沒準兒。孫四哥看敵人向前跑,他也向前跑,敵人停住放槍,他就伏到地上迅速的放幾槍,挑最近的敵人結果一兩個。這樣一步一步的抵抗著,他終於平安的到達了東門。在中途有一次敵人的槍彈把他的帽子打落了,他趕忙拾起來又戴在頭上。當他彎下腰去的時候,敵人簡直以為是把他打倒了。
“反正生死都有一定的,”他肚裏罵道,“除非一槍把姓孫的打死,老子連一根毫毛不會失掉!”
當這位勇敢的戰士來到東門時,東門閉得緊緊的,再也叫不開,孫四哥氣極了。他回過頭來向敵人放幾槍,隻好一邊罵著,一邊孩子似的哭著。鬧了半天,守衛的才允許他背著兩位受傷的同伴進了城門。
撇下孫四哥和他的兩位受傷同伴,我再表一表城裏的蔡司令和守城部隊。
蔡司令表現得非常鎮靜,他吩咐把縣政府存的一門迫擊炮抬到城牆上。但這門大炮已經五六年不曾動過,炮膛全都生了鏽,連一炮也打不響。蔡司令靠住城垛端著一根大槍,每發一槍,他的嘴角就流出來一絲得意的微笑。有一次看見一個頭頂從離城三百公尺遠的墳頭上露出來,他自言自語的咕噥道:“這個太遠了……”但說時遲,那時快,隻聽砰的一聲,一具屍首從墳後邊滾了出來,喜得他的護兵們都狂叫起來了。
蔡司令在一個地方停住打幾槍,就得換一個別的地方,敵人的大炮總在到處尋找著這位出色的射手。
糟糕的是守城部隊不過五六十人,老百姓一個也沒有發動起來,平素我們對於城市居民的武裝工作太不注意了。城裏本來還有幾十名警察隊,可是他們躲在城根的防空洞裏連一槍也不敢放,他們的巡官早不知溜到哪裏去了。勉強支持了兩三個鍾頭,蔡司令隻好帶著弟兄們衝出諸城。臨行前他落下來兩行眼淚,憤恨的罵道:
“遊擊隊被打垮了!”
退出諸城有七八裏遠,遇著了老早退下來的部隊和一部分高級長官們。他們都主張立刻向我們的根據地××山××村退卻,蔡司令堅持不能再退。他的理由是:為要保持我們根據地,必須留在離根據地較遠的地方作戰。從這天起,蔡司令就同我們大部分政治工作人員們留在所謂前線上,讓那班怕死的長官們到山裏作威作福去。從此,蔡司令對這班真能共甘苦,同生死的學生們,越發看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