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正是五月末尾,在雨後新晴不久的日子裏,原野上覆蓋著金黃的小麥,蒸發著潮濕的,暖烘烘的,使人鬱悶的麥秸的腥味。布穀鳥不住聲的叫嚷著,對已經熟透的滿地小麥無限焦急。深藏在綠楊的濃蔭裏,黃鸝看著疲倦的行人沉默。烏鴉成群的,肅肅的旋飛著,在寨牆上,樹杪上,屋頂上,黃昏的晚靄和炊煙裏。
穿過遼遠的不安的金色原野,穿過落日餘輝和晚靄,傳來清晰的隆隆炮聲。人們聚集在打麥場上,聚集在飯館前邊,聚集在凡是有難民停留的地方,關心的打聽著,討論著,關於前線上的戰爭消息,關於淪陷地區的血腥故事,關於漢奸,關於下毒,關於抵抗和逃避。老婆們不住的歎息著,咒罵著,怯怯的探問著,淌著混濁的眼淚。她們戴著青色的土布頭巾,沉重的大耳環,輕輕顫動著……
在聯保處,院子裏聚集著很多很多的人。一個漢奸被吊在院裏的楸樹上,用鞭子抽打著。這是一個非常倔強而滑頭的中年家夥,在吃午飯的時候被一個叫做王小富的十二歲的孩子捕獲了。
王小富吃飯時落下了一支筷子,落筷子是要挨打的先兆,小富向母親的帶著幾分怒意的雀斑臉孔怯怯的看一眼,端著一隻黑瓦碗獨自跑到寨門下邊去。千裏風從原野上徐徐吹來,寨門洞是無憂的清涼避暑地。他邊吃著,邊聽著遙遠的炮聲出神。兩道熱鼻涕拖到他的嘴唇上,當他的嘴唇離開飯碗的時候,就從碗沿上牽起兩道鼻涕的粘線。把筷子放在碗上,他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著流汗的小小的紅鼻尖,呼嗤一聲,捏出來一團鼻涕。鼻涕掛在指頭上,像秋千似的懸空的遊來遊去,王小富用力一甩,鼻涕吧嗒一聲落在大路上。大路上出現了一個人的影子,向寨河外的井上走去。
那人穿著一件破爛的,過大的,黑色的土布短夾襖,一條補著補釘的灰布褲,和一雙舊草鞋。正像拾麥的人們的打扮一樣,他的背梁上背著一隻草簍子,頭上戴一頂古舊得足可以放進博物館陳列的麥秸帽。王小富注意的偵察著這位陌生的人,心裏有點奇怪,有點輕輕發顫。近幾天,在鄉間到處傳說著漢奸向井裏下毒的消息,弄得村子裏的老年人輪流坐在井上放哨。聽聯保上的人們說,漢奸們往往打扮得像拾麥的,叫化子,或擔挑的小商人,有時也打扮像落伍的潰散的軍隊。警覺的從地上站起來,王小富留心著那位陌生人的可疑的行動。
放哨的孫老頭坐在離井口不到一丈遠的柳樹下扯著鼾聲,一隻瘦骨如柴的落毛狗臥在他的一邊喘氣。聽見了陌生人的腳步聲音,它睜了睜困惑的眼睛,哼了一聲又沉入睡鄉。陌生人取下了頭上的麥秸帽,放下了草簍子,解開衣服,坐在一塊磚頭上休息。王小富端著碗走到井沿上,認真的對陌生人看了一遍。他看見那人的臉皮雖然被太陽曬得黑紅,但卻有一雙細長的,閑散的手。他向陌生的人盤問道:
“你是做啥的?”
“拾麥的。”陌生人狡猾的笑著說。
“拾麥你為啥來井上?”
“我想等著打水的來了要點水喝喝,天太熱啦。”
王小富躲開了那人的含著狡猾和諷刺的眼光,走去把孫老頭偷偷的踩了一腳。孫老頭像被跳蚤咬著似的把身子一動,鼾聲扯得越發響亮起來。王小富肚子裏罵了一句,走去扒著草簍子看了看,又問那位陌生的家夥道:“你拾的麥穗子在哪裏?”
“我還沒有拾哩。”那人漠然的答道,“我才到這裏來,走了十幾裏路,涼快一會兒再到地裏去。”
王小富越看那人的神氣越古怪,他又偷偷的向草簍子裏的白麵袋子瞅一眼。為著掩藏著內心的慌張,王小富又擰了一把鼻涕,坐在井沿上吃起飯來。陌生的家夥打了一個哈欠,從腰帶裏摸出來一根紙煙,把一頭掏做空的,然後又把一個小紙包裏的白麵子倒進去,用火柴點著,一股氣吸完了半根紙煙。這樣的吸法在王小富是第一次看見,使他對於那陌生的家夥越發懷疑,甚至有點害怕。他正想跑回家去,那陌生的家夥忽然把餘下的半截煙頭拋進井裏,露出來一嘴黃牙齒向他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