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雜感(2 / 2)

在我的故鄉,整天殺,明殺和暗殺,殺得沒有休歇,看地方當權者的意思是要殺得隻餘下一些奴才,流氓,讓他們擁護自己做亂世英雄。嗚呼,殺!殺!

三不動

在我的故鄉無論誰都不敢活動。然而人是動物,所以又不能不活動。但各人的動法未必一致,有時往往是背道而馳,於是就有了“正動”和“反動”的分別。可惜自來沒有人把“正動”和“反動”規定下一個標準,在張三認為是“正動”,在李四認為是“反動”,曆年來不知有多少人為這點纏夾不清的糊塗題冤枉而死。如今這界限才算分明,就是,凡為抗敵救亡而活動的都是“正動”,凡為破壞及阻礙抗敵救亡而活動的都是“反動”,“反動”的就是漢奸。殺漢奸決不冤枉,所以也不必姑息。

如果照上邊的原則行去,我回到故鄉來就該整天燒紙吊孝了。因為如果那樣我的故鄉也得整天的殺,殺,殺。有許多人曾在“正動”和“反動”之間生活過,曾拿“反動”的罪名慘殺過異己,如今卻一動也不動了。

人一旦不能活動,一定是失掉知覺,血液發冷,總而言之是死掉。死的該滾進墳墓去,悄悄的腐爛完事,把路子閃開叫別人走。如果不這樣便叫做“屍位”,於別人,於自己,都沒有好處。尤其對自己更沒有好處,因為死屍在光天化日之下豈不是腐爛得更快,消滅得更快嗎。有時已經死掉的偏要想掙紮著再動一動,結果就成了“行屍走肉”,倒不如幹脆的消沉寂滅,免得大家討厭,落得個無恥混蛋。目前我的周圍雖然擁擠著“行屍走肉”,要把我壓得不成人形,然而我不怕。我相信它們遲早會被太陽曬化的。

四漢奸

漢奸有兩種。一種是廣義的,一種是狹義的。前者是指一切隻顧一黨一派或自己的私人利益而忘掉整個民族的共同利益的無恥混蛋之輩,這種人雖不曾為敵人收買,卻有意無意中替敵人說話,打擊救亡戰士,破壞抗戰力量。後者是指一切已經被敵人收買的現成貨。後一種是真漢奸,前一種是準漢奸,候補漢奸。

從漢奸的出身上說,大體可以分做三類:第一類是貪官,汙吏,軍閥,政客,為升官發財及保全地位而做了日本軍閥的走狗爪牙,忠臣孝子;第二類是被失業的狂潮打擊得迷三倒四,哭訴無門,既不會革命,又不會做賊,結果半推半就的做了漢奸的部下嘍;第三類是一些最可憐的小百姓,平常受盡了壓迫,剝削,饑餓,寒冷,一遇大亂時候就少不得趁火打劫,這叫做逼上梁山。東北幾省及平津的失陷與第一類漢奸最有關係;第一期北戰場的軍事失利與第三類漢奸最有關係;至於第二類,他們處處發生力量,但卻發生不了決定的力量。

第二期抗戰以來,漢奸顯然是日漸減少了。漢奸的減少大概有三個原因:第一,民眾對於抗戰認識的提高;第二,國軍軍紀的日漸向上,敵軍軍紀的日趨墮落;第三,抗戰力量日見增漲,政府決心日見顯明,最後勝利日見接近,使漢奸們心理發生動搖。但我的安分守己的同鄉們如今還是被地方公務人員和紳士老爺們踐踏得喘不過氣來。他們像青草似的生滿原野,平素軟綿綿的任人踐踏,經不得風吹,一吹就動。將來如果中原會戰,這些小百姓就有決定作用了。

保定失守以後,從前線跑回來的人,罵北方民眾沒受過宣傳,沒經過組織,幾乎是十人九漢奸。但宣傳和組織都不是根本問題,問題是在如何使他們的生活多少好起來,為著生活才感到國家可愛,日本人該打出去。如果對民眾生活不想法改善,縱然派出去的宣傳員說得天花亂墜,他們也決不接受,因為我們過去空口說白話的時候太多了。何況日本人和漢奸們也有一套冠冕堂皇的宣傳和一點點的實惠呢。有人說,自宋、元、明以來大眾的生活就無法改善,現在一時也無從改善起,緩不濟急的事情,不用談,逢漢奸就殺便得了。但宋,元,明之所以亡,就亡在大眾生活沒有改善,宋末和明末處處有真漢奸,準漢奸,候補漢奸,也全是由於大眾生活沒有改善。如今我們還要蹈前代的覆轍麼?

三民主義是一部殖民地自救的經典。如今我們對日抗戰就是要實現民族主義,但三民主義有著連環性,任何一主義都不容易單獨實現。民族主義是對外的,民生和民權主義是對內的,必須對內有辦法,對外才能得到真正的勝利。為著中華民族的自由解放,我們隻有本著三民主義所召示的路線,毫不猶疑的作去。

但這話在故鄉一說,就有人搖頭了,而且是非常慌張起來。好在這班搖頭與慌張的人全是漢奸,和日本鬼子一鼻孔出氣,管他娘的三七二十一!

(原載一九三八年六月重慶《新民報》)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