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要研究這隻手,就開始和這位中年婦人說起話來。第一句我問那五個孩子,有幾個是她自己的,她的眼睛突然紅潤了,回答道:
“這都是我自己的孩子,第六個上月死掉了。”
她拿起來她那隻蒼白的,殘廢的手,指點著手上的傷痕,告訴我一段淒慘的故事。
她們是廣東人,她的丈夫在安徽滁縣的一個軍事機關作事情,因此她和孩子們都在滁縣居住。南京淪陷以後,她的丈夫到河南去了。日軍到了滁縣以後,她帶著六個孩子跟隨著一群難民往安慶逃跑。是黃昏時候,細雨落著。她們忍著餓,忍著冷,不管疲困,不管雨淋,在初春的原野上沒命的向前走著。她背著行李,抱著嬰兒,四歲的小女孩子拉著她的衣角。兩個較大的男孩子換替著背負著他們的小弟弟,較大的女孩子背著她們的包裹。她們剛爬上了一座土崗,突然從路邊的村子裏發出來一聲生硬的命令:
“喂,停住!”
大路離開村子還有半裏路程,她們看見有幾個穿黃呢製服的敵人大踏步的向她們走來。她失神的停了一下腳步,茫然的看著同伴們奔下土崗,忽然從糊塗中醒悟過來,她帶著一群孩子拚命的向同伴們追去,正在這時候,敵人的槍聲響了……
槍彈穿過她的手背,又穿透了嬰兒的胸腔。她尖叫一聲倒了下去,嬰兒的死屍緊壓在她的胸脯上。敵人托著槍跑了過來,看見她的胸前滿是鮮血,以為她是被打死了,便在她的身上踢了一腳又走開了。
“五個小孩子圍繞著我的屍首,”她含著兩泡眼淚說,“孩子們駭得一聲也不敢哭。”
於是她又拿起那一隻蒼白的,殘廢的手,補上一句道:
“這隻手整整治了兩三個月,一點也不管用了。”
這故事使我的肌肉禁不住發生了一陣強烈的痙攣,我的手指頭索索的打著微顫,我沒有往下詢問,望著那隻殘廢的手背沉默起來,在憤激與同情的無言中,我想起來妻子在兩日前又添了一個小孩子,又忽然想到妻的嬌小的手背和眼淚,我的心被不幸的聯想弄得刺疼了。一種什麼東西雍塞著我的喉頭,覺得非常難受,於是我憤憤的把它吐出來:
“他媽的!……”
那個四歲的女孩子和那個頂小的男孩子,他們偎依在我的膝前。當我們停止說話的時候,出我意料之外的,他們用發音不清的稚聲唱起來救亡的歌曲:
我的家在東北鬆花江上,
那裏有森林煤礦……
我靜靜的,懷著無限感慨與興奮聽他們把這首歌曲唱完。像這樣小的孩子唱這樣的歌曲,還是我第一次看見。我像攫奪一件心愛的物品似的,把那位頂小的男孩子抱起來放在膝頭上,讓他的鬢角緊貼著我的心口,我問他。
“你怕日本兵不怕?”
他的頭離開了我的心口,睜大了一雙虎靈靈的圓眼睛,晃一晃肥小的腦袋:“不怕。”
母親的臉上綻出來驕傲的微笑,安祥的告訴我說:
“這孩子膽大極了。我們走在路上,紅槍會逮住兩個日本兵去砍頭,俺們都不敢去看,就他自己跑去看,他今年剛滿三歲。”
這剛滿三歲的未來小戰士,忽然從我的懷裏跳了出去,用小手向空中一砍:“喳!”
周圍的人全笑了。小孩子害羞似的鑽進母親的懷裏。母親拿起來那隻被敵人的槍彈打穿的殘廢的手放在他的小小的肩頭上,微笑著望著車窗外無邊的綠色原野。
原野上跳動著春雨後的特別明媚的陽光。
一九三八年六月
(原載一九三八年六月十八日漢口《大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