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悲傷與煩惱(2 / 3)

陶粒說:“不是,我們就事論事。”但是語調有點淒慘。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廟裏大群的和尚尼姑,突然咪咪轟轟誦起經來,兩個人不由得聽住了。那低沉呆板的調調竟然越聽越動聽,兩個人的心情都漸漸平靜下來。

程文奇想:“隨緣就隨緣,她現在這麼說,我相信總還有機會。”

陶粒卻在那咪咪轟轟中覺察出一種力量來,她想:“菩薩,我當然還是要做個好人,但是未來的一切,畢竟是我自己的呢,我可一定得好好想一想。”

廟門口,大夥兒正纏著個白胡子老和尚看手相,老和尚還養了十數隻鳥,鳥籠子放了一排。見程文奇和陶粒出來了,大夥兒一哄而散,向老和尚揮手告別。

老和尚慈眉善目地擺擺手,不慌不忙舉起隻鳥籠子來看,又從袈裟口袋裏掏出個隨身聽聽起來。

陶粒想:“嗬,多麼怡然自得,一定是位完全掌握了生活智慧的得道高僧。”

回去的路上,有人問程文奇:“這麼長時間,你真是貪心!

許了多少願啊?”

程文奇說:“許什麼願!全都是不靈的!”然後一路無話——程文奇可實在是冤枉人家佛祖了,其實至少就他的兩個願望而言,佛祖是很靈驗的。因為他很快就得知,自己被名校全獎錄取,並且,和陶粒申請到的學校,很近很近,在同一個城市裏。

——

還有兩三天就到元旦了,美國大叔克勞特一邊開車,一邊在心裏做出一句詩來:“歲末的太陽,如同冰水中浸過的大蛋黃,涼涼地掛在北京的天空上。”

他不禁得意地一笑,親昵地拍一拍方向盤,如同拍一匹寶貝馬兒。他突然又想起,這在中文裏還真是名副其實的“寶馬”——這是他到中國三個月來最早學會的中文詞之一——沒想到三個毫不浪漫的字母組合會有這樣動聽的中文名字,啊,中文真美!

隻不過讓他喪氣的是,到超市購物,兩小時以後出來,發現車頭、車尾藍白相間的圓形車標都被撬掉了,後來助理說有的小孩子喜歡收集車標。

他略有些心痛地想到這裏,想以一個漂亮的轉彎駛上三環路,隻聽噗的一聲,馬兒莫名其妙就歇火了,斜斜停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小巷口。

“shit!”克勞特罵出一句國罵,開始順次檢查電瓶、保險絲、油瓶和輪胎,跑前跑後地。

均無恙,他無計可施,摸出手機打114。

電話通了:“您好!1042號工作人員為您服務!”

克勞特非常高興能有機會炫耀三個月來學習中文的成果,大聲說:“擰號!琴聞駝扯龔屎好罵?”

對方停頓兩秒,和藹地說:“這位先生,聽聲音您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請不要再開這種無聊的玩笑,我們114是很忙的,謝謝配合,再見!”隨後傳來嘟嘟的短音。

克勞特沮喪得難以形容。他又打給助理,沒人接,他看看表,真有點急了,不由得左右張望起來。

先看見走過來個小男孩,吃著串糖葫蘆。

隔了好久又走過來個年輕姑娘,穿一件腰上係帶的長大衣,顯得特別修長,頭上一頂毛線小帽子幾乎把眼睛都遮住了,她邊走邊看手中的文件夾,這使得克勞特確認她是附近某個大學的學生,於是試探著打招呼:“嗨,你說英文嗎?”

女孩抬起頭,說:“嗨,什麼事?”

克勞特高興極了,說:“太好了!麻煩你幫個忙行嗎?幫我打個電話,叫輛拖車……或者叫個警察也行!”一邊把手機遞過去。

女孩說:“你車壞了?”上下看看。克勞特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感覺她的眼裏突然閃現出獅子見羊一般的光芒。

她說:“不是偷來的吧?車標呢?”

克勞特差點暈過去,結結巴巴剛想解釋,女孩說:“逗你的!偷來的你還敢叫警察?……我來看看吧!”

克勞特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看一眼手表,脫下大衣,隨手撂在車門上,裏邊一身羊絨正裝,又把文件夾扔在車頂上——克勞特敏感地看見打開的那頁上有“高盛投資簡介”字樣,可是他想不了那麼多了,因為女孩已經搓著手、哼著歌,打開了他的車前蓋。

克勞特跟過去,說:“請問你幹什麼呢?”

女孩沒搭理,一把拽下火花塞上的高壓線,熟門熟路地一根一根“搭鐵”試驗,看著那嗞嗞的電火花,如同看著朵朵鮮花。

克勞特一愣,想了想,決定還是再給助理打個電話,他撥號的時候聽見女孩問:“工具箱呢?”也不等答話,探身到車裏找了出來。

五分鍾後電話通了,克勞特剛想說話,卻聽見車子的發動聲,他扭臉一看,女孩跳出來,華麗地一擺手,說:“好了,請吧!”

“喂?喂?”助理在電話裏喊。

“等會兒再打給你!”克勞特說,掛上電話。

一試,果然好了。他鑽出來,女孩正在文件夾上寫字,一邊念念有詞:“BMW最新款,正時皮帶有缺陷,行駛不足兩萬公裏已經斷裂,導致發動機缸配氣比例失常,嗯,記錄下來,以備後用……”

克勞特說:“太謝謝你了!要不要……一起喝杯咖啡?”

女孩收起文件夾,笑容可掬地說:“下次!今天有要緊事,趕地鐵去了,白白!”拎起大衣,邊穿邊走遠了。

剩下的路程,堵車堵得很厲害,克勞特的好心情卻沒有受到影響,一直開到國貿大廈,停車,上樓。

助理說:“哎呀你終於來了!麵試剛剛開始……剛才怎麼回事?”

克勞特說:“等會兒再說,對了,有空幫我補個車標回來,不然別人會以為車是偷來的。”

助理點點頭。

他倆走進隔壁辦公室,牆上一麵大玻璃——電影裏經常出現的審問犯人鏡,從另一邊看是不透明的——這是摩根士丹利的麵試特色,人力資源在那邊麵,總裁在這邊看。

玻璃那邊正在侃侃而談的,是一位人大金融學的博士。他說完又進來一頭海龜,一口英文行雲流水。

門又開了,克勞特低頭看名單,第三位叫作“袁亦楠”。

這時候隻聽助理說:“哎呀,這個姑娘,穿這麼漂亮,怎麼不洗臉呢?也沒照照鏡子?”

克勞特抬頭,一愣,立刻哈哈大笑起來。

無數個專業性問題之後,人力資源總監問:“你能不能盡量簡短地概括一下,投資銀行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認為自己適合這個行當嗎?你的優勢在哪裏,尤其比起那麼多碩士、博士競爭者?”

袁亦楠略微向前傾著身子,頭發比原先長了不少,很可愛地貼在腦袋上,她表情嚴肅,因此更加顯出麵頰上那塊機油的滑稽,想必是抹臉時擦上去的。

總監低下頭不敢看她,怕自己會笑場。

袁亦楠說:“班門弄斧啊,我就簡單發表兩句真知灼見。投資銀行,簡單概括,兩個字——圈錢。上市公司重組、兼並、收購、融資,或者非上市公司以上市為終極目標的擴張,都需要錢呐!錢從哪裏來?全世界股民手中來!資本圈夠了,才有可能進一步掙錢——錢生錢子,子又生孫,無窮無盡!這是一項偉大的事業,上市公司發展了,股民發財了,咱們投資銀行自己的錢袋也鼓了——一項為很多人帶來很多快樂的事業!”

停了停:“我適不適合這個行業?答案是當然的,我的優勢之一,就是有一種圈錢的直覺,通過圈錢,為大家帶來快樂!優勢之二……”

總監說:“打斷一下,你這第一個優勢,可有什麼證明?”

袁亦楠歪腦袋想了想,說:“呃,讓我先給您說一個C級社團起死回生的故事吧……”

麵試全部結束,總監敲敲玻璃,做個鬼臉,隨後從小門走過來。

三個人討論了一陣,笑了一陣,做出了結論。

克勞特說:“補充一句,這個袁亦楠,肯定也報考了高盛,他們今天下午一輪麵試。我們要搶在他們前邊把她簽下來——五分鍾搞定BMW新車的人才,說什麼也不能落到死對頭手裏!”

——

1月1日。寂寞的機房裏,隻有陶粒和一個小男生背對背分坐兩邊。

陶粒打開信箱,在一連串主題中帶有“您的申請”字樣的英文郵件中,發現一封是中文主題,打開先看。

這是一封寫得極有趣的信,描述了不少奇聞軼事,引得她數次笑出聲來。小男生很好奇,回頭視察她到底在看什麼,見是郵件,失望地聳聳肩。

看過一遍,陶粒的目光若有所思停在最後幾行:“……我一點兒都不介意你提起‘那件事’——隻是有點奇怪你還記得,可見我當時一定很糗。其實如今想起它來,我沒有一點後悔、一點抱怨,隻有甜蜜的感慨在其間。也許當年我的確受過傷,然而因為投入而受傷,永遠勝過沒有投入因而沒有受傷——受傷也是一種紀念,當時不惘然,多少年後如何成追憶呢?這麼一說使我想起前幾天的‘倫敦華人學生學者聖誕快樂晚會’,玩抽簽問答——抽一根簽,然後老老實實回答簽上的問題。一位年輕的媽媽抽到‘此時此刻你最想幹什麼?’的簽,她脫口而出:‘老天爺!我想早戀……可是已經晚了!’……嗬嗬,先寫到這兒吧,祝一切都好!陶思。”

陶粒在關閉這封郵件的時候想:“我完全同意,可是……已經晚了!我還能做什麼呢?那該死的地址,怎麼就抄錯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