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掃描主題,又發現一封不帶“申請”字樣的郵件,叫做“Try this one”,恐怕又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廣告。陶粒正想刪除,卻驀然發現“發件人”欄裏,是一個非常眼熟的地址,和那個她看了幾百遍、揣摩了幾百遍的地址,僅有一個字母的差別。
陶粒的心因為這個驚人的發現而狂跳起來,其頻率之快、幅度之大使她在這一刻才明白書中那些穿緊身衣、大撐裙的小姐見到心上人路過時為什麼要“解開衣領,手絹扇風,聞著嗅鹽,喝一口白蘭地”才不至於暈過去,盡管她穿的不過是肥大的毛衣而已。
她強自鎮定,進行了兩次透徹的深呼吸,透徹到背後的師弟又回頭來看她。
她終於打開這封郵件,一封有點奇怪的郵件:“如果你收到這封郵件然而又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陶粒,很抱歉,請把它刪除。如果你碰巧是陶粒,謝天謝地,請你繼續看下去。
“陶粒,你好嗎?在廣州的時候我感覺很悲慘,周圍人們說話我聽不懂,我一開口他們又發笑。此外我一直在等你的郵件,可是大半年過去一封都沒有。既然再無可等,我重新整理了考試成績和各種文件,申請了洛杉磯的這所大學——是的,我在這兒已經快半年了,電影製作專業,主修紀錄片。
“離開北京之前,九月初,我到底沒忍住,回了一趟學校,剛進四號樓大堂,就聽見趙大媽的聲音:‘小程,又來啦?陶粒不在,和袁亦楠出去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嚇了一跳,以為趙大媽未卜先知呢,下一秒才明白——窗口一個男生說:‘沒關係,就是給她點資料,擱您這兒行嗎?’
“他放下個大信封,離開了,擦身而過時我看了他一眼,一個陌生人。我琢磨了整整兩分鍾,也走了,下定決心這個事情到此為止。
“隨後飛了一整天,飛到紐約——開學還早,趁機遊覽一番。那天,我起早參觀世貿大廈,都走到市政廳了,發現沒帶攝像機,隻好回去拿。又從旅館出來,在格林尼治大街上,隔壁一位大叔,懷中麵包突然撒了一地;前方大媽,更是一手捂胸口,一手指天空,張嘴而無聲。我怪納悶兒地仰頭一看,正看見一架飛機,直直向樓裏紮去……我條件反射,打開了攝像機。
“十來分鍾後,其中一幢樓異形似的撲撲簌簌往下塌,四周的環境使我想起北京最厲害的沙塵暴。這時候有警察過來趕我,大喊:‘你怎麼還不跑?’我隻好返身離開,一路上人們又哭又鬧、形態百出——大約DV是我的一道屏障,透過它的鏡頭看世界,才沒有那樣緊張,隻知道一直拍、一直拍……“直到坐上從紐約到洛杉磯的飛機,後怕和慶幸才慢熱似的湧上心頭(如果不是因為落下了攝像機!)。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很多的想念……
“在宿舍安頓下來之後,我給家裏打了個電話,還有一個電話,我想打卻又沒有打,實在還有點害怕打——你看,我剛剛下決心到此為止了。況且能說什麼呢?隻是問聲好?還是問你為什麼杳無音信?問你‘小程’是誰?
總之,一通亂七八糟的念頭之後,我決定幹一件蠢事——給你發封郵件。
雖然不知道地址,但是想來陶老師從不喜歡玩花樣,與姓名有關的各種可能的拚音組合,頂多再加上個英文名,我每天試一個,試到今年的最後一天,總有一封碰巧落到你手裏吧?如果你收到,一定是天意;如果收不到,那麼天意應該是讓我給你打電話(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迷信了?)。
如果你收到,能不能給我回一句話?隻要一句就好,因為無論如何,你說過我總是你的‘好朋友’,人不能不守信用,尤其是在那樣的一天說過的話。程軒。”
再往下列舉了所有嚐試過的地址——前半部分從litao、ltao、li.tao、li_tao、jessietao等等,直到現在正確的這一個,後半部分Hotmail、搜狐、雅虎,不一而足,還有一些不幸收到郵件卻又不是陶粒的人的有趣回複,大多鼓勵程軒再接再厲,直到好運到來……
等到陶粒終於能夠按下“回複”按鈕的時候,千言萬語,竟然不知道寫什麼好。
“我為什麼沒有想到這個辦法?六個字母的地址,每個試上二十六遍,五個月也就試完了,絕不會白白浪費這一年……”她想,“一定要讓他知道最重要的事,勇敢點,讓他知道……”
於是,她寫下了程軒所要求的一句話:念諾夫,覺夫。
陶粒離開機房後,小師弟伸了個大懶腰,開始新一輪遊戲。
等待開場時他不由得想:“人不可貌相,此言不虛。這麼樣一個師姐,誰能想得到,竟然是又哭又笑、精神不正常的呢?……哎呀,我撞破了她的秘密,她不會來追殺我吧?”這位玩多了遊戲的小師弟,不禁擔憂起來。
陶粒幾乎剛從機房回到宿舍,電話鈴就響了。
她有預感似的,急忙抓起來:“喂?”
輕微的嗞嗞啦啦的電流聲中,對方說:“是我,我收到你的郵件了。”
陶粒的情緒方才已經宣泄完了,現在,她隻是紅著臉,含糊地說:“我……我亂打的,鍵盤壞了。”
對方說:“真的?那真巧,大一那年我去過雲南,在那裏遇到一幫摩梭人……”
停了會兒,又說:“好吧,不說了,你肯定又想找個地洞鑽下去了……”話筒裏突然響起一些嗖嗖聲,“你能聽見嗎?我們這兒放焰火了,新年又要到了……”
——
寒假過後,確定了工作的學生日益增多,按照王老師的話說,嫁出去的越來越多了。雖然不一定人人嫁得都滿意,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未確定工作的學生就如同越來越大齡的姑娘,無論是王老師還是本人,都已經開始更多地擔心是不是能很快嫁出去,而不是嫁得多風光的問題了。
李崢向輔導員辦公室走去的時候,心裏已經有這麼點“嫁就嫁吧,不能再拖了”的悲壯想法——她約好了到王老師那裏遞交畢馬威的簽約表格。
簽約畢馬威之類的事務所,如果按照這個理論,就如同古代的父母把女兒送進宮,縱然是個金碧輝煌的好地方,鄰裏都在巴結恭喜著,父母和女兒卻都哭得肝腸寸斷,因為雙方都確定,這一去可就再不會有好日子了……
李崢幾乎可以看見未來的自己,同樣滿頭抹油,英文結結巴巴但是照樣起個英文名,上班查賬,下班在電梯裏遇見鬼——然而鬼對她們是畢恭畢敬的,因為就連鬼都不敢欺負淩晨兩點下班、五點就上班的女人。
她這樣想著,腳步益發沉重起來,連王老師從辦公室探出半個身子、揮手招呼她都沒看見——王老師仿佛連她走完走廊的兩三分鍾都等不及似的。
進門,李崢抖抖索索把表格遞過去,仿佛遞上一張賣身契。
王老師啪的一聲把表格拍在桌上,手壓在上麵,說:“畢馬威?你想清楚沒有?”
李崢苦澀地說:“想清楚了,其他那三兩個有意向的外企,全部讓我自己解決戶口問題,我打電話和家裏商量了一下,也沒什麼辦法,就算了吧。”
王老師說:“不如你先聽聽這個,再做決定。”
她拿出一張紙,掃了一眼,說:“新華社國際部打算在我們係招收兩名財經類記者,負責報道全球財政經濟新聞,不知你感不感興趣?”
李崢遲疑地說:“這樣的單位,如果他們喜歡男生的話……”
王老師說:“開頭我也這麼想,可是你看,這裏明確要求,男女生各一人參加考試。前十名中,王妍已經簽了中銀,陶粒不需要,隻剩下你一個女生,因此我第一時間把你找來——今天就要報名,給你三個小時考慮。如果你感興趣,畢馬威這張表格,我可以盡力幫你拖一拖。”
她把紙遞給李崢,李崢接過來,邊看邊聽王老師解說:“新華社國際部通常大量招收外文專業的畢業生,可是發現他們專業功底太差,尤其是財經,往往不知所雲。痛定思痛,他們決定在財政、經濟、金融專業中挑選,錄取後先到北外集中培訓一下英語……”
聽著聽著,李崢在心中描繪出另一個自己:這是一個意氣風發、眼界開闊的李崢,從事一份專業對口、足夠“宏觀”的職業……自己待字閨中,等待的不正是這樣一位如意郎君嗎?
於是,她抬起頭,對王老師說:“用不著三個小時,我現在就可以答複您!”
一個月後,丁柯和李崢在新華社指定醫院完成了最後一項任務——體檢,騎車向學校而去。
在一個等待紅燈的路口,丁柯問:“李崢,你高興嗎?”頗有點沒頭沒腦的。
李崢說:“高興啊!”這麼一說,她忍不住笑起來——當然了,冬天結束了,巨大的包袱卸下,又遇上北京難得的好天氣,怎麼會不高興?
“我也是,”丁柯說,仿佛那笑容會傳染似的,“確定一份喜歡的工作,的確讓人高興。”
綠燈行,他倆騎過十字路口,李崢才知道丁柯的話還沒說完:“而且,能和你在一個地方工作,我也感到……特別高興。”
春日的和風裏,一份久違的平靜而愉悅的心情,他倆仿佛回到從前。
四號樓前分手之際,李崢說:“今天下午我們宿舍去看尹菲,你要不要一起去?”
丁柯說:“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