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阿姨!”“阿姨!”袁亦楠、陶粒、李崢期期艾艾地喊,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沙發上合著眼、撐著額角的尹媽媽抬起頭來——這十幾天來,她比過去的三年半老得還快。
袁亦楠小心翼翼遞過去一個信封,裏邊裝一本存折,說:“阿姨,這是我們全係師生的一點心意。”又遞過另一個信封,說,“這個,嗯,是我爸爸媽媽的一點心意……”
尹媽媽想笑一笑,努力數次,沒有成功,她說:“到這個時候,阿姨就不跟你們客氣了。我代尹菲謝謝你們,你們對她太好了……”
三個人立刻又去看自己的腳尖。
“……她剛睡著了,你們從窗戶裏看看她吧。”
三人輕手輕腳走到裏屋門前,透過門上的圓形窗戶,她們看見第一次化療過後的尹菲,沉沉睡在一片雪白之中,一張臉不比被子床單更有氣色。她的右胳膊擱在被子上,從病號服袖口露出來的小臂瘦得可憐,如同一個小孩子的手臂,然而靠近手腕處又莫名其妙腫起來一大塊,手背上紮著輸液的針頭,已經被紮得一片青紫。
這就是她們的室友,圓月夜下教她們打軍體拳的尹菲,不怕鬼故事的尹菲,穿大紅裙子跳卡門的尹菲,男生見了臉紅心跳的尹菲……三個女孩子看著看著,心裏比冬天更冷。
十分鍾後她們告別尹媽媽出去了。三個人在住院處小院子的長椅上默默坐了一會兒,耳邊隱隱約約,總有不間斷的話語聲。
一會兒是王老師在說:“尹菲同學被確診為惡性淋巴瘤,希望大家伸出援助之手……”
一會兒又聽見主治醫生的聲音:“病人虛弱,一次前來探望的不要超過五個人,停留時間不要超過一刻鍾,不要打擾病人的睡眠!”“我實在不能對你們做出任何承諾,隻能說盡人事、聽天命。當然,病人年輕,一切皆有可能……”
接下去還有護士的聲音:“什麼?馬上就要畢業了?真可惜,這麼年輕、這麼漂亮的孩子……”
出現最多的還是尹媽媽的話:“尹菲她爸爸,二十年前,一模一樣的病……我想,如果當初根本不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上,會不會更好些?”還有,“我代尹菲謝謝你們,你們對她太好了……”
隨後她們挨挨擠擠走向大街,寒風中仿佛三隻相依為命的小鳥。
那天晚上——盡管尹菲從前也常常不回宿舍過夜——然而在那天晚上,她們異常清晰地意識到,這小小的宿舍裏——大家相處了三年多的地方,隻剩下三個人。
她們在黑暗中睜大眼睛,看到的是大學最後一年無窮無盡的悲哀與煩惱。
——
幾天以後,袁亦楠和李崢參加完IBM冗長的見麵會出來,天都快黑了——正是一年中白天最短的時日。
她倆回到宿舍,看見裏邊還沒有開燈。
“陶粒出去了?不是說好等我們回來吃飯的嗎?”袁亦楠一邊說,一邊掏鑰匙開門。
可是門沒有鎖,推開後,隻見陶粒側身靜靜坐在窗前,手裏拿著小半截煙,煙頭是灰暗房間中唯一的一點亮色。
說實話,哪怕看見那時候的尹菲吸毒,都沒有看見眼前的陶粒吸煙這樣令她們震驚。袁亦楠和李崢張口結舌地站著,不知說什麼好,也不敢走過去,世間萬物,都已失常。
陶粒轉向她們,微微一笑,輕聲說:“我沒事的,嚐試一下而已。既沒有我想象中那麼難受,也不能理解為什麼會有人離不了它……你們放心,僅此一回,吸煙有害健康。”
她站起來,把煙頭扔了。袁亦楠和李崢籲出一口氣。
李崢脫下大衣放在床上,轉身想去開燈,隻聽陶粒又說:“今天下午我去郵局,把最後一批申請信都寄掉,回來以後,一個人坐這兒,什麼事兒都沒有,就開始七想八想,當然又想到尹菲,想到那些‘三對一’的事……”
李崢退回來,坐在床沿上。袁亦楠在對麵,低頭擺弄帽子。
“……還有那些傷人的話,我們簡直不像我們了,倒像魔鬼纏身……”
陶粒停下來,宿舍裏一時沒有聲響,然而並不沉默,她們各自都在心裏繼續說下去:“這個魔鬼,難道不是嫉妒嗎?難道不是趙大媽說的,你們怎麼都沒有男朋友,就尹菲有,而且還不止一個呢!難道不是嗎?”
是的,然而又遠遠不止如此。
陶粒想:“做一個所謂的好學生有什麼意義呢?我的心裏仿佛另有一個陶粒、另有一份向往,可是,它們為什麼不能成為真正的陶粒、真實的生活?誰規定它們可以還是不可以呢?對於喜歡的人、喜歡的事,如果能像尹菲一樣該多好,她是熱烈而大膽的,規矩或者別人的議論,統統無所謂,於是她得到她想要的……現在的尹菲,讓我覺得生命很短很脆弱,如果換作我躺在病床上,我會不會有一點後悔?會不會希望期盼的事都可以痛快淋漓地付諸行動,哪怕它看起來有點出格?”
袁亦楠歎口氣,丟下帽子——是的,女生很少用道德標準去衡量同類,隻有嫉妒才是直接的動機。天知道她也希望成為一個那樣嫵媚的女生,更漂亮、更有女人味。可是,從小摸爬滾打,簡直使一種觀念根深蒂固——袁亦楠就應該是這個樣子,袁亦楠就是不該哭,袁亦楠不屑也不會在男生麵前溫言軟語、撒嬌撒癡……其實,怎麼可能不會呢?隻不過習慣一旦養成,改變就可能帶來傷害,在旁人眼裏,也會顯得怪怪的吧?袁亦楠想,是啊,頂天立地,什麼都靠自己,斯嘉麗“厲害”的那一部分,她倒是不缺了,可是斯嘉麗的另一部分、尹菲具有的那一部分,她怕是永遠都不會有了。
李崢的手指在桌麵輕輕滑動,是的,嫉妒——先是因為丁柯,因為尹菲具備那些能夠吸引丁柯而自己卻不具備的讓人感覺很“高雅”的氣質。如果僅僅這樣也就罷了,可是更糟糕的是,因為自己不是“北京男生”而產生的種種折磨人的煩惱,尹菲輕而易舉通過一個北京男生來解決問題。境況相同的兩個人,一個有辦法,一個沒辦法。
終於,袁亦楠清清嗓子,說:“你說得對,是有一個魔鬼……因為,雖然即便給我們同樣的機會,我們也不一定會采取尹菲那樣的行動,但是我們心裏,這個或那個方麵,哪怕隻是一閃而過,多多少少都是有一點想當尹菲的……女生的悲哀!”
李崢說:“如果不是她生病,這樣可憐,我們也許永遠掙脫不出來。”
又過一會兒,陶粒說:“開燈吧!”
燈光大亮,三個人不適應地眨眨眼,不好意思地互相笑一笑,出門吃飯去了。
這個黃昏,以後再也沒有被提起。
——
周末,陶粒和GRE班裏的五六個同學一道,微微細雨中也不穿雨衣,風馳電掣,向西郊臥佛寺騎去。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古老的一座寺廟,隻因為名稱與英文offer(特指美國大學帶獎學金的錄取計劃)相近,那香火是大大地旺了起來,成為申請美國大學的中國學生的必拜之地——不知道那老佛祖,是應該高興還是應該生氣。
廟門口,每人交給程文奇10塊錢買香燭,陶粒交20塊錢。
程文奇說:“買這麼多?”
陶粒說:“我願望多。”
程文奇收了錢去窗口買來,發給大家。
走進香煙繚繞的古刹,穿過琉璃牌坊,從山門殿開始,每一個殿都要拜過。陶粒的幾個同學,磕頭如搗蒜,念叨幾遍“offer,offer”,蜻蜓點水般向二殿、三殿去了。
陶粒拜佛也比別人認真些,遠遠落在後邊。程文奇自己拜完,就在一旁等她,怪好笑地看著她先點蠟燭、插蠟燭,再點香、插香,走向蒲團,雙目緊閉,念念有詞,七拜八拜,站起來後還要往箱子裏投一個小硬幣。最後的主殿,她停留了很長時間,終於站起來向外走。
程文奇忍不住問:“這麼長時間,都跟佛祖說什麼呢?”
陶粒說:“一是希望菩薩保佑,讓我們宿舍的尹菲能夠恢複健康。二是保佑我爸爸媽媽健康。三是……”她停下:“不說了。你呢?”
程文奇說:“很簡單,一是希望拿到名校offer,二是……希望我們倆申請到同一所學校,至少同一個城市吧!”
說到這兒他有點不好意思,補充道:“因為就像你爸爸媽媽說的,人生地不熟,最好能夠兩個人彼此照顧。”此時此刻,他看上去那麼誠懇可靠,陶粒幾乎有些心軟。
然而她還是停下腳步,心中念叨:“佛祖,佛祖,那就麻煩您老人家先關照一下我的第六個願望,真是不好意思這麼早就麻煩您,但是長痛不如短痛,咱們快刀斬亂麻。”
念叨完,她故作鎮定地說:“一個學校或者一個城市並不要緊,因為我萬萬不敢麻煩你照顧我,我也沒能力照顧你。人貴獨立,自己照顧自己,自己依靠自己,求人不如求自己。同學之間彼此關心是應該的,但是萬事不可強求,隨緣才是明智之舉。我雖然有點麵,但是自己的想法還是有的,大家都是聰明人,聰明人麵前不打誑語,你當然知道我從來沒有故意誤導的意思,錯隻錯在三緘其口,現在都說清楚,應該還不晚,你可千萬千萬不要生氣啊!”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
程文奇站在對麵,終於用他那超強的邏輯推理能力把這大段話消化完了,不由得問出第一個推論:“是因為……別的什麼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