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過後，陶粒終於有正當理由不去給“天才兒童”補習物理化學了，說實話她也實在跟不上了。“反正，誰會記得愛因斯坦的啟蒙老師呢？”她自我安慰地想。
停課原因是她參加了GRE輔導班，這將占據她往後半年的每一個周六外加每一個周日。
第一次去上課，天還沒亮透，街道像一張黑白照片。陶粒哆哆嗦嗦騎著車，戴著毛線手套，手還是凍木了。
騎到四環，騎進輔導班所在的小巷，巷子中間一位大爺在賣煎餅。陶粒停下，在寒風裏排了很久的隊，終於輪到她。
“打一個蛋，還是兩個？”大爺問。
“兩個。”陶粒猛一開口，差點咬到自己僵硬的舌頭。
走進教室嚇了一跳，早知道這是個800人的大班，可是親眼見到這陣勢，畢竟不一樣。
陶粒像是在電影院裏，弓著腰一排一排尋找自己的座位號。
人多聲雜，總也找不到，她有了那種開演前即將熄燈的恐慌，鼻子上冒出了汗珠。
附近一個男生看她往返多次，忍不住問：“同學，你多少號？”
“607號。”
“就在這兒！”
陶粒一看，果真如此，不好意思地在那個男生隔壁坐下了，邊說“謝謝啊”。
她道謝的時候已經發現，這位新鄰居，感覺很像彭龍老師，不禁小心翼翼，又看了一眼。
男生說：“沒事兒。我叫程文奇，你尊姓大名？”
“不敢，我叫陶粒。”
“學什麼的？”
“經濟學。你呢？”
“數學。”
中午隻有50分鍾休息，陶粒總是去小巷買來中關村盒飯，蹲在院子裏吃——教室裏是不讓吃東西的。
這天，她打開盒蓋，內容是千篇一律的雞腿青菜，一抬頭，看見程文奇也端著盒飯過來了。
“你沒回去？”她問。北大離這兒很近，程文奇通常是回學校食堂吃午飯的。
程文奇說：“今天沒騎車。”
陶粒說：“正好，幫我講解一下課上最後提到那道邏輯題行嗎？我完全聽糊塗了，到現在還沒繞過來。”
程文奇說：“沒問題。八個人排成三、二、三的陣容，A不能和B站一排；C穿藍衣服，必須和一個穿紅衣服的排在三個人的一排裏……”
好不容易讓陶粒明白了，程文奇說：“大冷天，露天吃髒盒飯，真不舒服。不如明天，你也一起到我們學校食堂吃飯吧？”
——
學校裏，英語口語課上，袁亦楠正在進行以“我的職業規劃”為主題的陳述，已經講到第十二張幻燈片，還絲毫沒有結束的意思。這門課的老師——外教維爾，拿著紙筆坐在教室後側，和大家一起認真地聽。
“……所以說我的長程目標，是經營中國乃至亞洲其他地區的旅遊板塊，整合旅遊資源，成為中國最棒的旅遊投資人和經營人。這個職業在中國剛剛起步，其潛力和前景，幾乎是無限的。”
第十六張幻燈片，袁亦楠侃侃而談：“請看，這是安徽黃山附近一個叫作宏村的小村落，直到前幾年的90年代中期，宏村居民生活依然十分艱苦，老住戶紛紛拆下老宅的窗戶，當作古董變賣，宏村這些令人驚歎的徽派建築，眼看就要毀於一旦……幸運的是，這個節骨眼兒上，有一家公司投入重金，獲得該地旅遊經營權，並且邀請清華大學著名建築專家陳誌華為小村子進行保護規劃……就在幾個月前，”袁亦楠唰地展開一張報紙，“宏村順利入選《世界遺產名錄》。可以預計，未來五年內，旅遊相關的收入，就能夠大大改善當地居民的生活……在中國廣大的土地上，有多少宏村已經消失？有多少宏村還不為人知？”
第十九張：“這是京都，被譽為日本最美的古都。這樣一個麵積約828平方公裏、人口150萬——也就是說規模大約隻有北京的十分之一——的城市，竟然擁有200多處世界遺產，其中半數以上是20世紀以後仿古重建的……京都的經營和開發是極為成功的，在完全保留古都麵貌的同時，成為亞洲評價最高的旅遊城市……中國什麼時候能有自己的京都？使得世界遊客談起東方古建築的時候，腦海中出現的不再是完全模仿中國古建築然而卻是位於日本京都的清水寺、金閣寺、龍安寺？”
第二十七張：“……以上就是我對於未來職業所做的各種準備，在座的各位，有多少參加過我們旅遊協會的活動？請舉手！
嗬嗬，太謝謝大家的捧場了！……作為金融專業的學生，我計劃畢業後首先在銀行或著名金融機構就職，熟悉金融規則，了解融資投資手法，旅遊經營是大手筆，一定要把金融圈混個滾瓜爛熟……此外，我會盡量提高自己在曆史、地理、地質乃至文學等各方麵的素養……”
第三十六張：“……我的重點計劃之三，是開發南疆板塊……重點計劃之四，開發古絲綢之路板塊——西域的旅遊資源，豐富得讓你無法想象，開發生態旅館，開建戶外營地，購置交通工具，主辦比賽，推廣滑翔傘、哈雷摩托、熱氣球等各種戶外運動，還有國外盛行的交換房屋度假，都是我計劃中的事……在西域三十六國的新卷本上，我們將添加屬於自己的注解！……謝謝大家！”
熱烈的掌聲，袁亦楠興奮得臉通紅。
維爾在後排發出濃重的倫敦腔：“98分。我從來不打滿分，因為沒有所謂完美的陳述，何況，你嚴重超時了。”
袁亦楠吐吐舌頭。
“如果你不反對，下課後請把幻燈片拷貝一份給我，我想讓我英國的學生也看一看，”維爾說，隨後看花名冊，點出下一個名字，“陶粒！”
陶粒愁眉苦臉站起來，覺得跟在袁亦楠後邊做陳述，簡直倒黴極了，盡管她在這上麵下了不少功夫，好歹湊到了維爾“10分鍾至20分鍾”這個要求的下限。
“女士們先生們，早上好！”陶粒開口道，“什麼是經濟學家？經濟學家就是對於經濟學概念和理論進行研究、發展和應用的人。我們學習經濟學，很有可能就是成為經濟學家。
“……眾所周知，經濟學分為很多領域，從經濟哲學到特殊市場研究，從宏觀經濟研究到微觀經濟研究，從金融經濟研究到經濟趨勢研究，其間涉及大量分析方法和分析工具，包括計量學、數據統計、經濟計算模型、金融數學、數學經濟等等。”
屏幕上出現一張大臉：“這一位是亞當·史密斯先生，現代經濟學奠基人，沒人不認識。”
陶粒看一眼大綱，又說：“經濟學的應用非常廣泛，如果你覺得亞當·史密斯先生的研究型經濟學家的工作比較枯燥，我可以告訴你，政治界、金融界、企業界乃至財經新聞界的很多傑出人物，都有經濟學的背景，因為他們對於整個世界的經濟走向和構成，都有更加敏銳的洞察力。舉幾個例子，有大家熟悉的聯合國秘書長科菲·安南、美聯儲主席艾倫·格林斯潘，金融、股票投機人喬治·索羅斯，先後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花旗集團、以色列央行擔任領導職務的斯坦利·費舍，他們都是經濟學博士學位獲得者。
“所以說我也許會攻讀經濟學博士，盡可能充分地了解該領域。據統計，以美國為例，私人企業和政府部分對於經濟學專業人才的需求一直在顯著上升；中國也是如此，銀行、金融、會計審計、貿易、商務管理、市場等領域內都有大量缺口，正在等待高層次經濟學專業人才前來補充。……謝謝大家！”
陶粒不敢看維爾，忙不迭回到座位上。
維爾說：“這篇陳述，給我的感覺更像是經濟學專業的招生廣告，告訴考生本專業的各項好處……如果你攻讀經濟學博士，陶粒，你是想從事研究性工作？你對哪個研究領域感興趣？還是不從事研究性工作，進入會計審計、貿易、商務等領域，或者從政，成為安南？這才是你需要回答的問題，尤其在你們馬上就要進入大學最後一年的學習的時候……”
陶粒芒刺在背。
維爾說：“語言部分45 分， 內容部分2 1分，最後得分66分。”
——
天氣越來越暖，結束了冬眠的人們，活動越來越頻繁。
一個周四的下午，尹菲拜訪了長安街上一幢宏偉的建築。此刻，她正坐在這建築臨街的小會客廳裏、圓桌子的一側，玻璃外邊，一片車水馬龍。
圓桌另一側是一位圓臉的中年人，那臉年輕時估計怪可愛的，現在略有些滑稽相。此刻，這張臉的主人顯得有些激動：“你媽媽還好吧？簡直不敢想象，上一次看見她的時候，你還是個嬰兒，立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