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從操場退出去,陶粒把脖子上的紗巾摘下來,蒙在臉上。
她們買了冰淇淋往回走,一邊迫不及待地撕開紙吃起來。經過操場,陶粒又向欄杆裏邊看。
袁亦楠嘴上全是冰淇淋,說:“剛才那個場景,使我想起兩個字——江湖。夜夜笙歌,一醉方休。”
陶粒歎口氣。
袁亦楠說:“可以理解,畢業生嘛,很多的遺憾,很多的不舍,大約還有一點害怕吧?這以後可要身不由己、遍體鱗傷了。”
陶粒說:“兩年後的我們,也會這樣?”
袁亦楠舔一大口冰淇淋,說:“沙塵暴,冰淇淋……不用等兩年,我們已經瘋了。唉,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
六月底,畢業生晚會。尹菲獨自坐在大禮堂觀眾席一個偏僻的角落,四周熱鬧的觀眾,與她沒有關係。
幾個小時以前,丁柯問她:“晚上我來找你,一起去大禮堂?”
尹菲說:“哎呀,有什麼好看的,沒幾個認識的……而且,我有點不舒服。”
丁柯看她倦倦的,臉色是不太好,說:“那我也不去了,我陪著你?”
尹菲笑道:“我在宿舍休息,你怎麼陪我?”
所以說,丁柯或許也在大禮堂,或許不在,尹菲並不關心——重要的是她能夠一個人,靜靜地等待,等到竺曉天帶著足球隊老將一起出現在台上。他們接受了主持人的采訪,然後合唱了一支歌:“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句話一輩子,一生情一杯酒……”
竺曉天為什麼在麵頰上飛快地一抹?他流淚了嗎?為那些不再有的日子嗎?尹菲靜靜地看著台上的他,靜靜地和著他的淚。
竺曉天,程軒,管絢……統統畢業了。一個時代結束了。
——
上海的七月,真是火辣辣的熱。袁亦楠穿很短的短褲,戴一頂大草帽,坐在露天看台上,熱得直呼哧。
隔壁是一位二十七八歲的姑娘,長頭發披著,穿一身白連衣裙,正在看《時尚旅遊》上一篇關於大漠的文章,邊看邊笑。
姑娘抬頭對袁亦楠說:“寫得真好,比這本雜誌上其他文章都好,我都想參加你們的活動了。”
袁亦楠說:“很多記者都是吃白飯的……看完沒有,朱娘子?”朱娘子就是小朱的女朋友,真名董沁。
董沁說看完了,袁亦楠趕緊把雜誌拿過去,使勁扇風。董沁笑道:“心靜自然涼。”
過一會兒,董沁又說:“看,你爸爸媽媽來了。”
袁亦楠向下方一看,果然是爸爸媽媽一前一後走進賽道,間隔足有十米。一大堆員工,包括小朱,都圍上去。
袁亦楠不用看也能想象出媽媽強顏歡笑的樣子,一定怪累的。一年一度的新車發布,小朱總是請媽媽過來,媽媽一年也就進這麼一次公司。去年她已經抱怨過,熱、無聊、浪費時間等等,說再也不來了,可小朱麵子還是大的,到底把她弄來了。
每年都一樣,難怪媽媽覺得無聊:三個小時的炙烤、講話、拍照、音樂、扭來扭去的模特兒、賽車手演示……袁亦楠昏昏欲睡,終於盹著了。
這時候董沁拍她:“結束了,結束了!”
袁亦楠一激靈醒過來,正看到媽媽從座位之間的過道走上來,一邊抹汗一邊說:“熱死了!熱死了!活受罪,明年再不來了!……哎喲,小董這是越來越漂亮了!袁亦楠,你看看人家董姐姐,白裙子多好看!”
袁亦楠攬住媽媽的肩膀,躍躍欲試:“媽,今年這些車型不錯,等會兒我下去……”她挨了三個小時,就是等待這一刻。
董沁笑道:“有其父必有其女,袁老板好像也想顯顯身手。”
下方停車道上,停了幾輛大紅色的新款車,都是從意大利直接引進過來組裝的,上海並不負責設計或者生產。袁爸爸這時站在第一輛車旁邊,脫下西裝外套,把頭盔往腦袋上套,周圍員工笑得稀裏嘩啦地。
袁媽媽說:“切!一把老骨頭,還要逞能!”
袁爸爸坐進車裏,眾人讓出一條道,那車就從停車道滑到賽道上去了,漸漸加速,場上響起喝彩之聲。一圈一圈,賽車越開越快,如同一團火焰飄動。
“爸爸寶刀不老!”袁亦楠興奮地說。
就在這時,毫無征兆地,賽車偏離了賽道,向一塊廣告牌衝去。說時遲那時快,它一頭撞在廣告牌上,把廣告牌撞飛了,車頭和牌子後邊的鐵欄杆一接觸,立刻轟的一聲冒起煙、濺出火苗。
袁亦楠在那一秒鍾簡直以為自己在看驚險電影,董沁的一聲尖叫驚醒了她,她跳起來,隻想著趕到爸爸那裏去,一轉身卻看到,媽媽比她動作還快,已經在那過道上了,正跌跌撞撞往下邊跑——媽媽穿高跟涼鞋,身段也算不上苗條,可是長腿袁亦楠竟然沒能追上她。
賽車手做演示的時候,有戴麵具的安全人員隨時待命,手中的滅火器剛才沒有派上用場的,現在趕緊拿過去噴。另有工作人員把袁爸爸從座位裏拔出來,放在地上。
袁媽媽衝過去,擠到袁爸爸身邊,跪在賽道上,大聲喊:“樹傑!樹傑!”
袁亦楠跟在後邊也擠進去,感覺這個稱呼很突兀,她已經至少三年沒聽過媽媽使用爸爸的名字了,不是“儂”就是“哎”,苦大仇深的。
有人把袁爸爸的頭盔除下了,還有人去張羅醫生和擔架。袁爸爸看不見外傷,但是一直雙目緊閉,袁媽媽歇斯底裏地搖他,他也沒有反應。袁亦楠真正擔心了,手心全是汗。
這時袁亦楠大聲喊“爸爸”,身邊小朱喊“老板”,此外還有“總裁”“袁先生”“老袁”“小袁”,各種聲音之間始終能聽到袁媽媽刺激神經的“樹傑啊!你不要嚇人啊!”之聲。
正自忙亂,突然,袁爸爸的眼睛呼地張開了,怔怔地。
眾人一呆,呼喊聲全停下了。
袁媽媽說:“樹傑!你沒事吧?我是珍珍啊!小囡也在呢!”
情形若此,袁亦楠仍是被這句話激出一片雞皮疙瘩。
“我沒事,”袁爸爸氣若遊絲地說,“左胳膊可能骨折了……幸好沒撞著人……”停一會兒,聲音大一些,“大家放心……我被見鬼的胡蜂螫了,車子性能沒問題……”
袁媽媽悲喜交加:“樹傑——”
幾周以後,袁亦楠把前來拜訪的小朱送到自家院子門口,想了想,又說:“小朱,你坐地鐵來的?我送你到路口?”
小朱說:“好呀!”
他倆向路口走去。
小朱說:“真不好意思,又送這麼多東西來讓老板簽字——幸好他隻是左膀子骨折。”
袁亦楠大笑:“反正他閑不住,過兩天大約就要往公司跑了。不幸中的大幸,車頭沒有爆炸。”
走了一會兒,袁亦楠說:“整個七月,我媽竟然天天回家,周末也不去店裏了,甚至於兩個人的對話都趨於正常,隻可惜兔子尾巴長不了,現在又有點故態重萌……”
小朱說:“哈哈,看出來了!”
袁亦楠歪著腦袋想一想,說:“不過呢,我不在乎了……因為這件事,尤其是事故的那一天,我對他們倆的事,好像懂得了一點。”
小朱看她一眼,說:“是的,兩個人都這麼忙,個性這麼強,各有各的事業,誰也不願讓著誰,可是那份感情,一直在那裏。”
停一會兒,他補充道:“如果問他們,他們一定不承認,可是我敢說,兩個人心裏都明白。每年的新車發布算是公司的大節日,可以帶家屬。我每年請老板娘,她都怨三怨四,總說沒有時間,可是你看,她每年都趕過來。”
走到地鐵口,兩人站定了,袁亦楠突然說:“如果兩個人之間,有不明白的呢?”
小朱說:“你說呢?不是連你這個做女兒的都一直嘰嘰歪歪的嗎?”
看著袁亦楠的沉思樣兒,小朱說:“再告訴你件事,你第一個知道哦——我和董沁國慶要結婚了。”
袁亦楠愣了一下,隨即眼中顯出又高興又感動的神采。“真好!真是——太好了!”她說。
小朱向地下走去,袁亦楠喊住他:“小朱!最後一個問題,男生是不是都喜歡苗條溫柔長頭發的女生?朱娘子那樣的?”
小朱返回幾節台階,笑著說:“你已經苗條得不能再苗條了。留個長頭發,還不簡單?至於溫柔……袁亦楠,如果你喜歡誰,就對他好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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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周六,李崢的鬧鍾不明緣由罷了工。她醒來一看,大吃一驚,以最快速度出門,向學生蔣小南家趕去——從大二到大三,周末打工的學生數不勝數;然而所謂打工,90%以上就是家教而已。比方說435的四個人,三個都在當家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