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翻幾張，都是少女時代的媽媽，一張正把腿擱在橫杆上使勁壓，另一張足尖點地、手臂向上方高高揚起——多麼熟悉的場景，和自己小時候一模一樣。
尹菲回想起來，媽媽那時候怕她整天不動坐出毛病，又沒有爸爸可以陪著打球玩耍，於是一有空就指導她練功練舞。尹菲並不覺得苦，反而很喜歡，有時跟在媽媽身後練習舞步，跳著跳著就和媽媽笑成一團。後來功課漸重，媽媽身體又大不如前，這些自然而然就放下了。
尹菲看著照片，她知道這是原本屬於媽媽的生活，可惜早就失去了。媽媽的變化沒有舅舅大，然而那一份疲憊是遮擋不住的——二十多年的女工的疲憊，還有獨立支持一個家的疲憊。
想到這兒，尹菲有點心疼、有點歉意又有點撒嬌地靠在媽媽身上，說：“媽，等我畢業工作了，我來掙錢，你就在家歇著，隻管吃喝玩樂……”
尹媽媽笑著摟著她：“行啊，我就指望那天了！唉，幸好還有個女兒，還考上這麼好的學校……不過，可不能鬆懈哦。”
尹菲說：“嗯。”一邊還抓著那幾張照片看，舍不得丟開似的。
尹媽媽說：“快別看了，那些東西，都是沒用的……趕緊幫我把屋裏收拾收拾吧。”
——
袁亦楠趁著寒假考了駕照，眼看快開學了，便把借來的車鑰匙還到爸爸公司去。
進辦公室，見小朱還在那裏寫寫畫畫，袁亦楠說：“還不下班啊？”
小朱抬頭看鍾，說：“才七點多，早著呢，老板沒走我哪敢走……你明天回北京吧？”
“嗯。”
“哎，有好玩的東西，廣告部正在給車模拍照，你看不看？”
袁亦楠立刻來了精神：“走走，趕緊去。”
小朱把袁亦楠帶到大展廳的控製間，說：“坐這兒。”
他們坐下，正對著塊玻璃，玻璃那邊有二十來個模特兒，在大紅跑車邊上擺出各式各樣的姿勢來。廣告總監很凶，衝著模特兒和攝影小組輪番發脾氣。
袁亦楠湊近玻璃，說：“也不怎麼樣，估計洗把臉就不能看了。”
過一會兒，玻璃裏又多出一個人來，小朱說：“咦？老板也下來了。”
袁亦楠一看，果然是她爸爸——隻見他走到總監麵前說了兩句話，總監好脾氣地不停點頭。之後總監指著袁爸爸，大約是向大家做介紹，模特兒們嘩啦一下都圍過來了。袁爸爸笑容可掬地不知說了些什麼，模特兒們立刻笑得花枝亂顫、前仰後合。袁爸爸一直笑眯眯，拍拍這個模特兒的肩膀，碰碰那個模特兒的耳環，又向總監一揮手，大步離開了玻璃的範圍。
小朱說：“嗬，老板這個氣勢，真是不得了！”
袁亦楠停了半晌，好歹憋出兩個字來：“惡心。”
從公司出來後袁亦楠搭公車到媽媽店裏去，下車後正看見媽媽在店門口送一幫衣著光鮮的朋友——自打這家店被雜誌封為“滬上最具品位的布藝店”“個性之選，舒適之源”以後，媽媽突然多了不少“時尚圈”的朋友，有事沒事都上店裏坐著。
袁亦楠等那幫人散光了，才踱進去。
袁媽媽正把三扇漂亮的床簾塞進塑料袋裏去，邊說：“來啦！我正好把床簾疊好了，你給三個小朋友帶過去吧。”
袁亦楠說：“嗯。”又問，“媽，你今天回家不？”
袁媽媽說：“不回去，跑來跑去的。明天一大早還有家酒店過來訂貨呢。我就住上麵，明天下午再過去送你。
袁亦楠在眾多沙發中間揀了一張坐下，拿起一個動物狀的大抱枕，摸著它的耳朵發了會兒呆，突然說：“媽！”
“啊？”
“你和我爸爸為什麼不離婚？”
——
新學期開學，照例全係開大會。先是章老師講話，歡迎大家回來啊，大家寒假過得怎麼樣啊，新年新氣象啊……大夥兒舟車勞頓，都有點昏昏欲睡。
章老師停下，撓撓頭，說：“我就說這麼多，下麵有請王老師。”
在旁壓陣的王老師上台來，先不說話，雙眼全場來回那麼一掃，百多號人立刻抖擻起來。
王老師這才滿意地開口：“首先，給大家解釋一個非常重要的指數，叫作綜合評估。為什麼說它重要呢？因為它能提供客觀有效的衡量標準，使我們在獎學金評定、重大活動人員選拔乃至日後就業分配等問題上有據可依……”
陶粒單手托腮，漸漸走了神：“人人都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在那麼有限的麵積裏，以位置、形狀基本固定的方式進行排列，為什麼產生的效果會如此不同？為什麼章老師看上去一團和氣，王老師就劍雨刀風呢？嗯，值得我好好研究一下，先來比較二人的鼻子……”
尹菲在她隔壁，有一搭沒一搭地做著記錄，心想：“什麼大三、大四輔導員！分明是總輔導員！什麼事情都來插一腳，真討厭！”
過一會兒散會了，尹菲對照筆記，和室友們核對：“……也就是說，同專業的同學之間相互打分折合成10%，體育和身體素質分數也是10%，剩下80%都是學習成績，加一塊兒算出個總分，進行排名，對吧？”
陶粒說：“對。當然還有各種加分，從1到4分不等。”
李崢說：“我倒寧願隻按照學習成績排……搞這麼複雜！”
尹菲說：“你不是有加分嗎？學生會幹事之類的。”
袁亦楠說：“你們看這加分像不像賣菜？原來是喜歡吃什麼吃什麼，現在全部明碼標價——學生會幹事100塊錢，社團那是‘玩兒的’，不值錢，所以隻有社長、副社長級別才能賣到200塊，軍訓優秀學員100塊，運動會前六名150塊、前三名250塊，參與戲劇節等重大活動150塊……”
陶粒說：“戲劇節？開了那麼老半天會，就隻有這個讓人聽著高興。”
李崢說：“是啊，不過要等到三月中旬呢！”
一周後，小章老師在辦公室裏，又聽到敲門聲——輔導員辦公室幾天來人氣高漲，賓客盈門。
“請進！”章老師喊。
門一開，袁亦楠、李崢、陶粒、尹菲四個進來了，喊了聲“章老師”後，都眼巴巴看著他。
章老師立刻說：“拿成績是吧？”
他唰唰唰翻找出她們的分數條來——上邊分門別類，清楚羅列著各科學習成績、體育成績、同學打分結果、加分情況，根據以上四項計算出的綜合評估總分，以及在全專業和全係的排名情況——分別遞給本人。
四個女孩子接過紙條，迫不及待看起來，章老師也饒有興趣地看她們——隻見袁亦楠急匆匆上下一掃，如釋重負地叫起來：“社會主義建設，60分整！謝天謝地！這老師真好，我真愛死她了！”隨後向兩邊探著腦袋，問陶粒和李崢，“你們也都及格了吧？”
站在袁亦楠左邊的陶粒平平穩穩、一行不漏地看完，臉上是那種武林高人從來不懷疑自己會失手、當然也絕不會得意忘形的鎮定和小謙虛，章老師覺得這副表情有點酷。
另一邊的李崢，在看紙條的那幾秒鍾裏，麵頰上的酒窩特別深刻地顯了出來，章老師還察覺出她臉上一閃而過的自信的光彩。
袁亦楠這才把自己的紙條展開又看了看，嘟噥著：“怎麼比我高出這麼多來……”
尹菲一接過紙條，就略微走開了些，站在一個章老師並不能看到她的臉的角度，隻知道她一直低頭盯著那紙片片看。
袁亦楠過去，大大咧咧問：“尹菲你怎麼樣？”
尹菲一避，先問：“你多少？”
袁亦楠給她看一眼自己的紙條，說：“那兩隻大牛，肯定要拿獎學金了！”
尹菲淡淡地說：“是嘛！那可要請客哦！”
這一分鍾之後，四個人就出去了。章老師還能聽見她們在門外嘰嘰喳喳、你看我的分我看你的分的聲音，不禁搖搖頭，露出一個過來人全然了解的微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