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課堂遊戲(2 / 3)

老師同學從沒見過袁亦楠這副樣子,全都捂住肚子笑個不停,然後五花八門,猜什麼的都有。

眨了五分鍾,袁亦楠慌了,不會永遠沒人猜出來吧?一不做二不休,她狠狠心,不僅繼續眨眼,還把一根手指頭放到嘴裏含著。

台下笑得快要岔氣了,隻聽徐天赫高聲說:“袁亦楠怎麼這麼無辜啊!”

袁亦楠一聽,立刻衝他又點頭又使眼色,任誰都能看出她在鼓勵徐天赫,方向是對的。

徐天赫低頭沉思片刻,仰臉試探地問:“Innocence?”

袁亦楠大叫起來:“我的媽呀!謝天謝地!終於有人猜出來了!”大家又笑。

再猜第二個詞,袁亦楠弓腰駝背、兩腿發顫、咳嗽,眾人都笑得顧不上猜。李崢想,這分明就是年紀大呀,年紀大年紀大……一邊嘴裏就喃喃發出age的音來。

袁亦楠立刻指著她,說:“猜對了,猜對了!羅老師,李崢猜對了!”

大家看李崢,李崢將信將疑地把幾個詞串起來:“The-Ageof-

Innocence?”

有人說:“哎呀!純真年代,早該想到的!”

這回該李崢上台了,卡片上寫的是The Grapes of Wrath(《憤怒的葡萄》)。李崢一看愣住了,grapes依稀記得是葡萄,可這wrath是什麼意思呢?

她不好意思地抬頭看向羅老師,羅老師走過來問清原委,對著她耳朵悄悄解釋了。

李崢先表演第二個詞,左手提一串,右手一顆一顆送到嘴裏去,中途還吐點皮兒什麼的。都看出她在吃東西,七嘴八舌猜了五六回,也就猜中是葡萄了。

李崢琢磨著該怎麼表達wrath,還沒想好,台下已經有人小聲說:“書名中帶葡萄的,應該是《憤怒的葡萄》吧!難道是anger?”

李崢也學袁亦楠的樣兒,一副鼓勵的表情,於是wrath立刻就被猜出來了。李崢沒想到這麼難的書名,這麼快就解決了。

又猜了三兩個,遊戲結束,羅老師開始講解美國20世紀小說。

李崢的頭不再疼了。幸好自己也猜出來一個,可是,如果沒有不認識的單詞,不就更好了嗎?這樣想著,她把黑板上的每一個字都記下來。

下了課,袁亦楠非拉著李崢去一個地方,說是五分鍾就夠。

她倆來到西院深處一幢高樓前,李崢一看,大惑不解:“到留學生公寓幹什麼?”

袁亦楠睒睒眼,向管理員辦公室走去,李崢躊躇地跟在後麵。隻見袁亦楠掏出一遝淺藍色紙片,彎腰說:“阿姨,在您這裏擱點傳單行嗎?進出學生,一人發一張。”

裏邊說:“我得看看內容。”

袁亦楠遞進去。

不一會兒裏邊說:“嗬嗬,沒問題。”

袁亦楠作了個揖,和李崢離開了。

在李崢的概念裏,傳單根本就是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玩意兒,她邊走邊不乏擔憂地問:“什麼傳單啊?”

袁亦楠在口袋裏摸了摸,又掏出一張來,說:“喏,就是這個。”

李崢接過來一看,紙片上印著張精美的照片,另有文字若幹:“學漢語,登長城,做好漢——校旅遊協會傾情奉獻,元旦青山關之旅,詳情谘詢東院袁亦楠。”

她驚訝地說:“組織留學生參加旅遊?”

袁亦楠說:“留學生也是本校成員,不能歧視他們。”

李崢說:“可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又發現個新問題,“還得帶著些漢語老師去?”

袁亦楠仰天大笑:“漢語老師?咱們不就是嗎?”

這以後的幾天裏,李崢但凡看見袁亦楠,她都是粘在電話上,一會兒說中文,一會兒說英文,偶爾還更夾雜些別的什麼文:

“ …… 請問你哪兒人? …… 哦, 空尼基哇( 日語, 你好)!……400塊……多乎哉?不多矣!你在東京的一頓中飯錢哦!……不一樣的,山海關是‘萬裏長城第一關’,我們去的河北青山關,是‘萬裏長城第一門’,能看到長城沿線至今保存完好的唯一一道水門……什麼叫水門?去了就知道!……東院主樓旅遊協會辦公室交錢……

“……放心,年輕、優秀的漢語老師,摒棄語法,從對話著手……一對三,比你們的小班課還小吧?……嗯,當地農民家裏住一晚上,絕對全新體驗……對,費用400元人民幣……好的,朝兒(意大利語,再見)!”

有時是李崢接到類似谘詢電話,她覺得挺有意思,尤其是當“袁亦楠不在”“請打她手機”“稍等”這幾句簡短英文念叨熟練以後,她更巴不得多接幾個這樣的電話了。

——

元旦很快來臨。一大客車的中外學生,浩浩蕩蕩來到河北唐山北郊。435的四位都在其中,她們和其餘幾位“老師”一樣,每人象征性地交了10塊錢。

登上青山關,那水門可真美,石條砌的一個拱形門,像一彎弦月升在山腰,門下溪水潺潺。天公作美,到處是雪是霧,完全不一樣的長城,恍如夢境。

每個中國學生和三個留學生編為一組。李崢組裏的學生評價道:“李老師從來不心軟、堅決不說英文,我們聽不懂,她還是一個勁兒說中文,真是一個要求嚴格的老師啊!”

其中一個學生,不知從哪位室友那裏得了消息,衝李崢豎起大拇指,說:“老師,聽說你考過全市第一名?厲害,厲害!”

李崢有些害羞,不知為什麼,她並不是特別願意提起這碼子事,尤其是最近——她覺得大學畢竟是個臥虎藏龍的地方,一隻耳朵比較長的小貓,到了兔子王國,有什麼可炫耀的?

她剛聲東擊西打過岔去,就聽見袁亦楠在後邊嚷嚷:“對於這次活動大家有什麼感想?說來聽聽?練習口語表達哦!我還要寫文章寄到北京青年報去呢!時田廣子,你先說!”

於是,李崢拉著自己的學生,興致勃勃捧場去了。

回到學校,北京也下雪了。東院操場茫茫一片,白白的,軟軟的;435的姑娘們,心也變得軟軟的,因為,寒假快到了,回家的日子快到了。

——

寒假裏,這天下午,尹菲想把在青山關拍攝的照片整理到影集裏去。媽媽正在廚房準備晚飯,晚上舅舅一家要過來。菜刀在砧板上敲出有節律的哆哆聲——真好聽,家的聲音。

尹菲蹲在置放影集雜物的矮長櫃子前,打開櫃門,發現幾本影集下邊多出個扁平的大紙盒子,抽出來打開一看,裏邊堆放著許多黑白照片,大小不一,有些邊角做成波浪狀,有些上邊還印著手寫體的字——大約都是那時候的時尚。

翻了翻,一半照片曾經看過,然而印象也不深了,另一半更是從未謀麵——她不禁蹲在原地,津津有味欣賞起來。

刀聲停下,尹媽媽從廚房出來,說:“怎麼蹲著?看什麼呢?”

尹菲抱著盒子轉移到飯桌上繼續看。

尹媽媽說:“噢,這是前段日子到你姥姥家搜羅出來的,就全帶回來了。現在的影集不合用,隻好堆著,等以後買到老式的粘貼影集再說。”

尹菲說:“嗬,瞧我爸爸,又是遙望遠方狀……這另一個是誰?”

尹媽媽也坐過來,看一眼,說:“跟你爸插隊到一個農民家的周叔叔,他倆原先在北京也是一條胡同的鄰居……唉,也是十多年沒聯係了。”

尹菲說:“他怎麼穿這麼大一雙鞋啊,米老鼠似的,臉又那麼圓,更像了。”

尹媽媽笑道:“這大棉鞋還是我親手縫的呢。這周小北,整天衝三衝四,又跳到地裏挖棺材,結果蓋子上一顆大長釘子,從腳底直紮到腳背,你爸爸背著他,走了五裏地去看醫生,救過來了。”

尹菲說:“嗯,命大福大。”

又揀出一張,一個穿水手領衣服的小男孩,正一板一眼拉著小提琴。

尹菲奇道:“這個小帥哥是誰?”

尹媽媽說:“你糊塗了?這是舅舅啊!”

尹菲一愣。舅舅?馬上就要到家裏來的、肚子圓滾滾的舅舅?再仔細一看,哦,是了,這麼多年的辛勞,人粗糙了、手粗糙了,可是眼睛沒變,和媽媽的一樣,即便在笑著的時候,也仿佛帶些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