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息出現在整整半小時後。袁亦楠覺得自己記事以來就不曾保持過這麼長時間不動的紀錄,也許胎兒時期有過?不得而知。
她手酸腳酸,無處不酸,伸了個懶腰,正準備再做幾個下蹲,楊班長已經喊開了:“現在是稍息!不是解散!你們不喜歡稍息是不是?好,四連六班,立正——”
眾人條件反射,先唰一下站直了,才反應過來是“立正”,一張張臉立刻掛下來。剛才的紀錄立刻被打破,這一次立正了一個小時。
十分鍾自由活動過後,又是第三次。大家已經完全絕望,隻有在意念中把肉身拋棄,想一些前世今生、宇宙洪荒來麻醉自己。
到了這時,頭頂太陽完全發揮威力,周身熱烘烘的,仿佛套了一層殼。楊班長又跳起來:“不許擦汗!誰都不許擦汗!”
話音剛落,隻聽陶粒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連鄰班的同學都不由自主朝這邊看,被她們班長吆喝回去了。
楊班長逼到陶粒麵前:“又是你陶粒!你怎麼回事?說話不打報告?”
“報告!報告!有隻大蟲子停到我臉上!”
“我批準了沒有?重來!”
“報告!”
“說!”
“有隻大蟲子停到我臉上!”
“趕!”
“我不敢!”
楊班長手一揮,把蟲子掃走了,說:“蟲子,哼!你們是大學生,應該都知道邱少雲的故事,我在這裏重複一下……”
故事說完,隻聽袁亦楠一聲響亮的“報告”。
“說!”
“報告班長,我隔壁的同學好像暈過去了,現在正沉甸甸靠在我肩膀上!”
——
軍訓第四天,站的訓練終於告一段落,開始練習走。
因為實在站怕了,開頭大家都很高興,不料更糟——楊班長兩頭放兩張凳子,中間拉條繩子,說是踢腿踢到繩子的高度就可以。
繩子並不太高,可是女生們端著左腿去碰繩子,一端就是半小時,中途有歪倒的,重新計時。
楊班長掐著秒表,說:“為什麼站不穩?嗯?全是因為地上那條腿沒繃直!”
所以女生們繃完左腿繃右腿,繃到中午兩條腿跟木頭似的,紮都不疼。
這下習慣了,下午應該好一些了吧?沒想到下午就開始往前走了。尹菲邊走邊想:“現在才明白小美人魚走路的感覺——每一步都踩在烙鐵上。”
走了有七八個來回,柳葉喊“報告”,要上廁所。
楊班長兩眼一翻,說:“去!”——柳葉前三天每天都暈倒,麻煩楊班長和袁亦楠抬她到醫務室,抬得很辛苦。
結果昨天楊班長多了個心眼,兩分鍾以後轉回醫務室,正看見柳葉一骨碌爬起來,滿臉紅光地問校醫:“李醫生,有沒有東西吃?我餓死咧!”
於是柳葉今天沒再暈了,可她這一上廁所,整整四十分鍾以後,才一扭一扭哼著小調兒回來了。
楊班長等她歸隊,宣布道:“從現在開始,每次上廁所,包括來回五分鍾。超過五分鍾的,第二天全天不許上廁所!”
這天訓練結束,大家發現,隻要把腳往凳子橫梁上一擱,腿就會篩糠一樣從上到下抖個不停。
拖著這樣顫抖的腿,去食堂的路上,每個班都走得垂頭喪氣、稀稀拉拉。幾位班長在旁邊吆喝數次,不見好轉。
這時候,殷連長上前來,喊:“四連各班,立正!向左轉!
蹲下!好,你們開始唱歌吧,唱《咱當兵的人》,唱精神了,再去吃飯!”
四連隻好唱起來:“咱當兵的人,有啥不一樣……”其他連隊不斷從麵前走過,尤其是男生連過去的時候,大夥兒頭都不敢抬。
直唱了五遍,才讓站起來——這下子,一個個都走得特別精神。
——
軍訓第十二天,農曆八月十五。
早上,李崢不知為什麼突然驚醒了,四周黑乎乎,隻透出一點微光,恍惚是個手電筒。
李崢衝著光的方向,迷迷糊糊地問:“是不是該起床了?”
那借光忙碌的原來是陶粒。她停下動作,小聲說:“噓!你繼續睡,才四點半!”
李崢說:“你幹嗎呢陶粒?”
陶粒說:“我疊被子呢!”
李崢“哦”了一聲,她模糊想起,陶粒的隱形眼鏡雖然越戴越快,被子卻總是疊不好,總是被點名。楊班長說別人疊豆腐塊,陶粒疊漢堡。陶粒說她的被子太軟,楊班長就用她的被子做示範,疊成刀削一樣,陶粒無話可說……還沒想完,李崢又沉沉睡去了。
被連續點名十次以後,陶粒終於在這一天逃脫了厄運。直到訓練完回宿舍,她還在衝著被子激動:“整整兩個小時,尺子比畫著疊……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
尹菲笑道:“我看你那被子還是不怎麼樣……估計楊班長實在是被感動了。”
陶粒歪著腦袋繼續欣賞:“真好看啊!我都舍不得拆了……”
晚飯後有師哥師姐從學校前來慰問,潘師姐也來了,435的四個人如同見到了親人。潘師姐分給她們半袋榨菜、一塊月餅,她們掰著分吃了。
又到小賣部買了些零食,算是過節,不料剛回宿舍,就遭當頭一棒——楊班長見她們來了,大聲說:“通知!四連六班,袁亦楠、陶粒、李崢、尹菲,今天晚上,大門口站夜崗!”
四個人怔在原地。
等楊班長走了,尹菲說:“陶粒,你的確用不著拆被子了……”
袁亦楠說:“運氣好的站白崗,不好的站夜崗,好的站宿舍崗,不好的站大門崗——咱們的運氣一定是壞到不行了,不僅是夜崗、大門口夜崗,而且是中秋節大門口夜崗……”
就這樣,435的四個人裹著軍大衣,在軍營大門前一字排開。
月亮正圓,比北京城裏看到的通明透亮得多。她們一邊賞月,一邊不停從大衣口袋裏摸出零食吃。
零食吃完,陶粒的神誌開始渙散。她揉揉眼睛,左右走了兩遭,還是不行,便說:“尹菲,你教我們打軍體拳吧。”
李崢附和:“好主意!尹菲總是教一遍就記下來,動作也好看。我可是看都看暈了!”
四下寂寥無人,於是尹菲在前,袁亦楠、陶粒、李崢在後,一板一眼演習了三四遍。大家停下,陶粒還兀自比畫、回味了一會兒,這才滿意地說:“明天可以交差了。”
又站了一個小時,李崢隻覺得兩邊眼皮各有千斤重,她勉強說:“大家說說話啊!”
尹菲說:“誰給講個故事吧!袁亦楠?”口齒已經不太清楚。
袁亦楠說:“嗯,那我拋磚引玉,先來一段八卦,剛聽說的。每個連隊不都有個老師從學校跟過來當副連長嗎?咱們四連副連長、英語係的羅老師,你們猜她是誰?她也是咱們小章老師的女朋友。”
三人一聽,睡意驅散了些,紛紛向袁亦楠看過來。
袁亦楠繼續說:“這是一個癡情故事,話說章老師和羅老師,他倆青梅竹馬,可是羅老師本科不是在北京念的。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章老師那時住東院五號樓,每晚10點雷打不動,給羅老師打半小時長途電話——那時候宿舍裏還沒裝電話呢,全樓幾百個人共用樓下一個電話——羅老師因此落下‘話霸’的名聲。後來你們看,羅老師也考到咱校來了……”
她向兩側看了看:“我說得這麼辛苦,你們別睡過去了!來來,命題作文,各說一個癡情故事。陶粒,你先來。”
陶粒半閉著眼,含糊地說:“好吧……我認識一個女孩子,比咱們大七歲,她上大學的時候,特別流行什麼校園民謠,抱著吉他唱唱歌之類的。有個中文係男生特別擅長這個,組樂隊、排練、寫歌詞、錄小樣,女孩整天和他在一起。開頭他對女孩也特別好,可是很快就完了。女孩很傷心,什麼東西都吃不進,隻好休學,整整一年……”
袁亦楠說:“嗯,這是一個單向的癡情故事……她後來好了嗎?”
陶粒說:“好了,有點傻是吧?……尹菲,你說一個?”
尹菲說:“‘癡情’這個詞,唉,我爸爸擔當得起啊。你們知道嗎?我爸他其實還是北京人呢,插隊到東北那個小村子,和鄰村的沈陽知青聯歡,認識了我媽。後來他們那一撥兒全回北京了,就隻他一個,不忍分離,留在了異地他鄉……”
陶粒想了想,說:“可是我覺得,更癡情的是你媽媽。”
尹菲點點頭,說:“是的,這麼多年……”又催李崢說。
李崢很為難,考慮了老半天,終於想起來一個:“聽我二哥說的,說是四千年前,古代蜀國,就是我們家那邊啊,有一家人專做青銅器。這時一個西亞的商隊來買貨,這家的女兒和商隊首領相愛了。可是商隊買完貨就走了。這以後幾十年,這個女兒所鑄的青銅人像和麵具,全都是大嘴巴高鼻子的外國人模樣兒……”
尹菲懷疑地說:“是真的嗎?四千年前已經有外國商隊來中國了?”
李崢說:“這個倒不用懷疑,因為她鑄的青銅器已經被挖出來了嘛。其中特別有一個全身的立像,上半身和下半身分成兩截,腰部有明顯的被砸打的痕跡。我二哥說,因為她痛恨這個人一走了之,但又忘不了他,所以不斷塑他,又忍不住打他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