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連六班(1 / 3)

早上七點,大家在操場集合站好。她們穿戴了全身的軍服(冰箱裏放了一個星期的芹菜葉子般的軍服),被子、褥子和枕頭辛苦打成背包,捆綁在背後——頭天下午潘文琴特意來到435,教她們如何咬著牙,狠狠抽繩子、打背包。

雙手當然也不能閑,左手熱水瓶,右手網兜,兜裏疊放幾個盆,盆裏還有毛巾和飯盒。其餘小件都裝包裏,掛在脖子上,走動時能聽見牙刷梳子在漱口杯中叮當作響。

排隊上車的時候,尹菲輕聲說:“好像超生遊擊隊哦。”

那一長溜車,都是學校租來的等待重漆或是換玻璃的369路公共汽車,每一輛都快被學生和背包撐炸了,拉風似的呼呼開著。

袁亦楠被擠成45度傾斜,不得不小碎步向前挪動,以免摔跤。這一挪,就看到前方座位上赫然坐著個男生,同係不同班,依稀記得叫什麼徐天赫。

袁亦楠立刻用拎網兜的手衝他一指:“你!這麼多女生站著,你坐著?”

徐天赫不好意思了,試圖站起來,把座位讓給近旁的李崢。

李崢不要,說背著背包,坐起來不方便。

這時另一個好像是姓範的男生插話道:“要是你們兩個都不暈車,就讓他坐著吧。他有嚴重的暈車的毛病,特意幫他找的座位,你看他還嚼著片薑呢!”

袁亦楠“噢”了一聲,可是到底忍不住,車又開一程後,她在李崢耳邊嘀咕了一句:“那麼高大一男生,竟然會暈車,所謂世風日下……”

公車隊浩浩蕩蕩向城外駛去。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出現些山嶺野地,其間稀稀拉拉立著幾株樹;漸漸樹變得比較多,枝幹黑黑的,遒勁地伸展著,葉子倒並不繁茂;再往後就有一點林子的意思了。

這時林間空地出現了寬闊的圍牆。汽車沿牆停好,大家下車整隊,從圍牆正中的鐵門走進去,門上有“北京大興新兵訓練營”字樣。

進門一片水泥場子。大家統統在場子上站好,麵對一個八尺見方的水泥台子。台子後麵已經整整齊齊站了一排兵。

學校負責軍訓的總指揮老師登上水泥台,拿出一張紙條,說:“咳,那麼大家就已經到了啊,要在這裏待整整四個星期,大家已經知道了啊。那麼我們先來分一下連和班,大家重新排一下啊……那麼走動的時候要注意,動作要敏捷,尤其不要把熱水瓶給打了,那麼我們每次都有同學打碎水瓶……”

於是分連,又分班,混亂了一個多時辰,其間依舊聽見瓶膽子粉碎的聲音。

435的四個人都在四連六班——這女四連基本上是由經金院和法學院的女生組成的,等她們站好,不少人肚子裏已經發出不雅的咕咕聲。

總指揮重新登上水泥台,說:“安靜,安靜,大家請不要嗡嗡了,嗡聲太大,我說話你們不就聽不見了嗎?……啊,那麼下麵我為大家介紹各連連長、各班班長,就是我身後的這些戰士,啊……”

總指揮順次報名,被報到的連長或者班長出列,跑到自己隊伍前邊站好。台下的嗡嗡聲大得完全沒辦法控製,尤其是女兵連,全都在指手畫腳、評頭論足。

剛報到三連,四連已經不耐煩了。按照個頭排,袁亦楠站在六班第一個,身後一個法學院的胖女生,直戳她的背,催促她快看。

袁亦楠開始解說:“連長隻剩下兩位還比較順眼……且聽總指揮怎麼分……四連連長殷義峰……看看是誰?……啊,左邊順眼的那個準備跑了……咱們的運氣真不壞!……果然是他……姐妹們,咱們的連長很不錯!……跑過來了跑過來了……咳咳,連長好啊?”可是順眼的殷連長已經在連隊前轉過身去了。

接著分班長,四連各班班長相貌參差,基本上都沒有超出殷連長的水準。

這時總指揮在台上說:“大家安靜啊,再忍耐一下……那麼,我今天的任務就到這裏結束了,我把你們交到你們連長和班長手裏了……祝大家好運,啊……謝謝!”

他跳下高台,眾人都狐疑地感到他這最後一句話中既有如釋重負,也有幸災樂禍。

下午各班坐成一圈,和班長培養感情。

四連六班班長姓楊,長得又黑又瘦,像隻小猴子。女生們做完自我介紹,輪到他,他眨眨小猴眼,說:“我不會什麼自我介紹。你們想知道什麼,問我好了。”

有人問楊班長是哪裏人,楊班長讓猜,猜了一圈沒猜著。他公布答案,黑龍江,又補充:“我知道我既不高大又不威猛,實在不像東北大漢,不過,我的射擊可是全團第一!”一片驚歎。

尹菲問楊班長多大歲數。又是讓猜,猜多大的都有。楊班長最後報了生辰年月,又是一片驚呼:“班長你比我還小兩個月呢!”“班長你怎麼看上去這麼……”打住了。

“班長你有沒有女朋友啊?”有人問。

“有女朋友的帶男生連,沒有女朋友的帶女生連。”

“班長你為什麼這麼瘦啊?”法學院的胖女生問。

班長說:“嗬嗬,羨慕吧!你們信不信,這皮帶剪掉一半,還夠我用呢!”

大家嘻嘻哈哈,都說不信。結果班長把皮帶一對折,果然還能在腰上繞一圈。

還有讓楊班長唱歌的,楊班長也不含糊,張口就來:“十七歲十七歲,我們當兵到部隊。”總之,這感情培養得,笑聲就沒斷過。

最後楊班長說:“好了,大家準備吃晚飯,吃完了早點休息。”

大夥兒心無城府地站起來拍著屁股上的灰——她們要到十二小時以後才知道,好戲才剛剛開始。

——

十二小時之後。因為等待陶粒戴隱形眼鏡,435的四個人找到自己隊伍的時候是早晨6點29分。

“嗬嗬,班長早啊!”她們點頭哈腰地說。

“遲到14分鍾。歸隊!”楊班長目不斜視,冷冰冰地說,口氣表情與昨日判若兩人。

看四人插進隊伍站好,他“稍息,立正”略喊了兩回。

陶粒胡亂扣上帽子出門來,頭發也沒來得及梳,此刻全壓在衣領子裏,直戳脖子,癢得難受,不由得伸出雙手去撈。

那手剛舉到半空,就聽楊班長一聲霹靂大吼:“動什麼動!

沒聽見現在是立正?嗯?自由散漫!”

陶粒的聲音都顫抖了:“班長,我脖子……”

“誰讓你說話的?”

“我……”

“還說?說話要先打報告,我批準才能說!”

“報告……”

“說!”

“班長,我能不能整下頭發?”

“不行!”

陶粒的臉漲成茄子色。整片場子除了類似的嗬斥,一點雜音也無。

站了一會兒,各連依次被帶到後場去——跨過一道門,還有一片更廣闊的土質訓練場。楊班長開始帶著跑步,陶粒見他轉身,飛快地把頭發撈出來了。

先是繞圈慢跑,漸漸加速,但也並不太快。連長們也都來了,站在圈子中間,邊聊天邊觀賞。

跑到第三圈,袁亦楠自己倒不覺怎樣,隻是聽到身後法學院那個胖女生(現在知道名叫柳葉)的一口氣越來越粗,簡直粗成一頭牛了。

她不由得回頭瞧了一眼,然後加緊兩步趕上楊班長,說:“班長,咱跑慢點兒?”

楊班長一側臉,射過來一道目光,射得袁亦楠縮小成五六寸,自動退回去了。

跑完四圈,放緩,漸漸改為走,又走兩圈完全停下。楊班長從東走到西,又從西走到東,看看眾人的臉,點了點頭。眾人鬆口氣。

這時楊班長說:“十分鍾後在食堂前空地集合。你,你,遲到7分鍾,加跑一圈。你,你,你,你,遲到14分鍾,加跑兩圈。

袁亦楠!你又不打報告就說話,明知故犯,再加一圈。解散!”

太陽明媚地出來了,天藍藍的。上午的訓練正式開始的時候,大家已經很有幾分返回床鋪的衝動。聽楊班長說今天訓練站軍姿,於是個個打算放鬆放鬆,補補晨跑喪失的元氣。

楊班長講解要點:“抬頭挺胸收腹,中指貼褲縫,兩肩向後夾緊,腳跟並攏,腳尖60度自然分開,身體微微前傾……”一邊做示範。

楊班長問:“都明白了?”都說明白了。

楊班長點頭,說:“好。那麼稍息……立正!”

一班女生統統梗著脖子,站得筆直。

楊班長從袁亦楠處走到尾,一一糾正女生們不標準之處:“肚子收回去!”“身體前傾!不是後傾!”“你兩腳並這麼緊,不覺得自己要倒啊?”

重新稍息立正兩遍,他說:“還是有點進步的,這一次動作要領基本上都掌握了。”

女生們頗有點揚揚自得,不由得站得更直,可是漸漸就都開始想了,這班長,怎麼沒有喊稍息的意思哩?隻見他踱來踱去,偶爾還離開幾步和鄰班班長說兩句,可是一雙眼睛始終沒有離開他的兵。

十分鍾後,原先收進去的肚子開始一點點往外凸、肩膀一點點往下塌。李崢隻覺右邊小腿太過使勁,有點串筋,於是極輕微地錯了一下腿。楊班長幾乎是立刻就撲到鼻子前麵來:“站直別動!統統站直!”於是肚子們又收回去、肩膀又繃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