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位於大北京的西北角,因為中央有公路穿過,被分為東院和西院,兩院之間有地下通道相連。
學生宿舍集中在風格古樸的東院,比如圍牆夾角裏沾滿爬山虎的這一幢,就是四號女生宿舍樓。
進門後大堂左側牆上,凹進去兩扇活動小拉窗。小窗後邊,自然是宿舍管理員的領地。四號樓管理員趙大媽是模範管理員,還有一位見習的副管理員錢阿姨,前兩天剛剛被分配來。
九月初的這天,趙大媽和錢阿姨一大早把“四號樓歡迎新同學”的橫幅掛上門廊以後,就在小房間裏忙得一刻不休。錢阿姨雖然初來乍到,卻一直在趙大媽身後觀察她的行為舉止,從中學習。東院主樓播放的《運動員進行曲》,到這裏都還聽得見,趙大媽不由得把停用了幾天的電扇又打開了。
這時錢阿姨聽見爭執聲,於是起身踱到窗邊,向外觀望。
原來是一位怒氣衝衝的家長,剛從樓前流動小販手裏給孩子補買了個塑料盆,結果他把先前拎著的三個塑料袋盛在盆裏,捧著盆向樓上走,還沒到二樓,盆底就哢嚓一聲劈裂開來了。
“紙糊的還比你這盆結實呢!”家長嚷嚷。
小販解釋道,這盆不是用來盛重東西的。
家長說,就是一盆水也比我這三袋子東西沉啊。
於是一方說要退錢,另一方說換個盆吧大叔,爭執不下之際在旁的家長和小販前來勸解。
一陣混亂之後錢阿姨看見家長到底還是拿著個不同顏色的盆出來了,便又踱回到趙大媽這裏。“真亂!一年到頭最忙的,大概就是新生報到這天了吧?”錢阿姨揣摩道。
“一點兒不假!”趙大媽說——她倆都是一口繞來繞去的北京話,“比大四學生畢業的時候還忙、還亂!畢業是往下減人,這可是往上添人!外加畢業的都像逃荒,橫豎不管不顧了。
這些剛進來的,可是什麼都不會、什麼都弄不清楚,況且還有家長……”
錢阿姨接口:“家長比學生更煩!”
趙大媽說:“可不是嘛!一幢樓二百來個新生,您算算多少家長?都跟鴨子似的。”
停了會兒,趙大媽接著傳授經驗:“全樓的學生,誰是誰,還都得記住囉!”
錢阿姨吃了一驚,說:“都得記住?”
趙大媽說:“四層樓,五十乘四,共二百間房,每房四人,八百個人……至少要記個八九不離十!”
錢阿姨說:“哎呀,這可怎麼記得下來!”
趙大媽伸出一隻手指強調:“得記住!不能讓那推銷的、小偷兒混進來,那些個打扮得跟學生一個樣兒。”
錢阿姨點點頭。
趙大媽接著說:“還有拿牛奶這事兒,有的是糊塗,有的是成心,張家的拿王家的,訂牛奶的拿人家酸奶。您要是不認人,就準備自己賠奶吧!”
說到這兒,她壓低聲音:“還有一點,咱學校宿管辦,有時候為了考核咱管理員,特意找個外人,一副學生模樣兒地往裏走,您要是沒看出來沒攔下,就要扣您的分呢!”
錢阿姨驚呼:“這招兒也忒損了!”
見錢阿姨麵色有些陰鬱,趙大媽安慰道:“我可是一次都沒讓他們逮著過!跟您說吧,咱們看女生樓的要好多了,女孩子穿戴得花花綠綠的,上來和你親熱地說說話,大媽長大媽短的,好認!看男生樓可就慘囉,男生穿戴都一個樣兒,從來不理人!”
正說著,活動小窗口忽地探進一腦袋,恭恭敬敬地說:“阿姨好,我來報到、領鑰匙的。”
趙大媽連忙扭頭麵向窗口,問:“哪個房間的?”
對方回答:“435。”
錢阿姨聽了安慰,臉色稍霽,這時趕緊湊上來,把雙臂搭在趙大媽的椅背上,觀察操作。隻見趙大媽翻出花名冊,細細核對了姓名、係別,收了照片貼在花名冊上,又收了床上用品押金,才不慌不忙打開木頭小櫃子,在櫃門一排排釘子中找到435那一根——釘子上隻剩最後一串鑰匙了。
“喲,435都來齊了。”她說,“大號鑰匙開房門,中號開櫃子,小號開抽屜,記住了啊!”邊把鑰匙遞過去,讓學生在兩處簽了名,放她上樓去了。
錢阿姨看趙大媽在花名冊上標注些“鑰匙已領,費用已交”
的字樣,又禁不住感歎:“八百個學生,嘖嘖!”
趙大媽回過身來,說:“其實說難記也並不難記,您呐,得趕早——從頭一天開始就瞅仔細囉!”
她抓過花名冊翻了翻,說:“好比說這都到齊了的435,都是經濟金融學院的。方才這位個子高高腿長長的、頭發短得像小刺蝟、小鼻子還有點翹的,叫袁亦楠,上海人。下邊這個是李崢,濃眉亮眼,一邊腮幫子上有那麼大個大酒窩兒,就是皮兒有點黑,四川廣漢人。”
趙大媽嘩啦翻了一頁:“這個叫陶粒,剛才站這兒,大眼睛撲嗒撲嗒,怪招人疼的,可是慌手慌腳,鑰匙一拿就往地上掉……她是杭州人。最後這個,秀秀氣氣,一張白白的瓜子臉,眉毛淡淡的,一雙眼睛畫上就是唱戲的旦角兒,這是尹菲,沈陽的。”
她啪一下合上花名冊:“怎麼樣?有點兒印象了吧?”
錢阿姨驚呼:“趙大姐您可真厲害!”趕緊要過花名冊,學趙大媽的樣子翻動,邊翻邊點頭。
趙大媽還在那兒嘮叨:“咳,剛才這幾個姑娘吧,眼見著有的普通話還說不清呢,可是您隻要眨眨眼,她們可就故事也多了,名堂也多囉……”
——
435宿舍這最後一個到達的是袁亦楠,後邊跟著她父母,還有一位是袁爸爸的秘書小朱。她一家子早兩天就到北京了,今天原想趕個早,但是因為行李、人員、交通工具等問題,在父母之間發生了很大的爭執——
袁媽媽不由得嚷起來:“就你能幹,幹脆你一個人去好了,我不去了!”
袁爸爸的五官全部移了位,說:“你怎麼亂發脾氣不看對象?今天是誰開學報到?她難道沒有媽了嗎?”
袁亦楠直著嗓子叫起來:“都已經十點半了,你們再吵就一個都不要去!人家當我是孤兒沒關係!”叫了兩遍,方才好了。
當下一行四人呼哧呼哧把行李拖上四樓,小朱手指前方,說:“435在那邊!到了到了!”
袁亦楠一聽,加了把勁,拉一隻箱子刺溜趕到前頭去了——主角兒當然得第一個登場。
在435敞開的大門前一亮相,袁亦楠發現,屋裏明處暗處已經不知容納了多少人,地上、椅子上、床上都有,都在熱火朝天地忙碌著,整間屋子像一個快樂的工地,《藍精靈》動畫片裏的那一種。因為人物太多難於兼顧,她反倒把目光先投射到非生物體之上。
這是一間純樸的屋:中軸線上、正對著窗戶的是一條長木桌,刷一層黃棕色的漆,往晚裏估計大約是清朝時候刷上的,四張同時代的木方凳隨機排列在周圍。桌兩側各有一張雙層床,卻是鐵的,一看就牙根隱隱發酸的那種鐵。外口右手是個巨大的櫥——真的巨大——倒是木頭的,但是顏色卻又與桌子不搭,布滿年輪。左手是個塑料臉盆架,好像很新,但是和地麵不垂直。
兩邊四個鋪位,隻有左邊下鋪還光禿禿的,這一定就是分配給她袁亦楠的床了。隻見床上搭著厚厚幾層褥子,是典型的軍用褥子,有綠色有土黃;褥子上擱了條光禿禿的棉被子,被麵是密密麻麻的小碎花,像一幅喜慶的風俗畫——後來袁亦楠不明白班裏北京同學所說的“怯”,同學解釋說,喏,就是用來形容咱們的被麵子的形容詞。
此時此刻,察覺到門口多了一個人,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計,扭頭亮晶晶地瞅著袁亦楠,等待她的開場白。
袁亦楠的注意力一收回來,不免感到幾分心虛。當注意到右前方三寸之遙就站著位黑臉膛、胡子拉碴、拿把小錘子的大漢時,袁亦楠決定曲線開場。
她轉向右邊,滿臉堆笑,衝著大漢說:“叔叔好!我叫袁亦楠,也是435成員。”
不料話音未落,右邊下鋪那個原先隻從掛好了一半的床簾後邊露出半個身子的女孩,唰一下把半扇簾子都拉開了,半嗔半笑的,顯出左臉頰上一個酒窩來,她說:“他是我哥哥!我叫李崢。”
袁亦楠立刻說:“哈哈,原來是李大哥!”
正要再補充兩句,卻猛然注意到李崢身後一位身段苗條、麵容秀麗然而略顯憔悴的女士,正倚床含笑注視著自己,袁亦楠一愣,心說:“這位難道是大嫂?風格不合啊……”
正自躊躇,忽覺背後擠擠攘攘,回頭一看原來是爸爸媽媽一邊一個探進頭來,隻留下小朱還在走廊裏觀望。這下倒給袁亦楠解了圍,她讓開門,介紹說:“這是我爸爸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