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兩邊三個女孩子立刻唱歌一般異口同聲打起招呼來:“叔叔阿姨好——”
父母一進門,袁亦楠立刻懊惱起來。他倆拖進來幾個特別沉重的箱子,把本來就不剩多少的空間完全占滿。龐大的箱子,三個人都那麼高,簡直就像巨人國的,而且怎麼說呢,都不像來幹活的,倒像是來參觀工地的。
果然,袁媽媽四下一掃,立刻湊到袁亦楠耳邊,說:“我的天,這間屋硬是比你的洗手間還要小!人都站不開,還不如幹脆在外邊租房……”
袁亦楠早料到媽媽有職業病,斷然不會喜歡這宿舍,可是當真聽她說出來,心裏還是不大痛快。
她擰了眉毛,剛想開口,袁爸爸的大嗓門已經響起來:“胡說,胡說!小楠是來上學念書,不是來療養的!”
袁媽媽說:“念書需要好環境,好環境能使心情愉快。心情不愉快,怎麼念書?”
袁爸爸說:“你懂什麼?這叫集體生活,人家北京的學生,家就在馬路對麵,還過來住宿舍呢!”
袁亦楠眼見媽媽又要開口,當機立斷,重重跺了下腳,說:“二位先出去……出去出去!到樓下等我。”
袁媽媽說:“我西幫儂鬧離子古上器,我看個麵一額同或了了古……”
袁亦楠連推帶送:“先到樓下……小朱幫我一下就行!”
等她轉回來,發現大家的表情,就像看了出熱鬧非凡又似懂非懂的戲。她訕訕地,想找點話說,幹脆介紹一下小朱,於是嘴一張,說了句讓自己和小朱都有點莫名其妙的話:“嗯,這是……我表哥。”
晚上,家長都離開了宿舍樓。435的四位新室友蠍蠍螫螫坐在長桌子兩側,重複些姓名籍貫背景的自我介紹,語氣客氣,態度熱情,聲音都比正常狀態來得尖脆。
袁亦楠一邊聊天一邊在心中對號入座:“陶粒、尹菲、李崢……李崢學財政,我和尹菲都是金融,陶粒學經濟學……”
正自琢磨,忽聽門口洪亮的一聲喊:“打擾,我能進來嗎?”
進出忙碌,天又不冷,門是開著的。四人聞聲轉向門口,那裏端立著一位膚白健碩的女同學,披肩的長頭發墨墨黑,一手提一個熱水瓶。
她不等答話,已經大步向裏走,走到桌前,放下水瓶,自我說介紹說:“我叫潘文琴,經濟金融學院大二的師姐,也是係學生會生活部幹事。我們係一向有這樣的傳統,高年級同學要幫助剛剛入校的師弟師妹盡快適應學校生活,我是專門負責你們435的。”
四個女孩子立刻站起來,七嘴八舌地說師姐這傳統可真貼心啊!
潘文琴低頭從褲兜裏掏出些小紙片,說:“今天先幫你們買了澡票,馬上就可以用,每人四張,你們每人給我10塊錢就行,以後逢一三五在東院服務中心購買。還有水票,每人每月40張,每張一角,樓下趙大媽會過來統一發票收錢。”
陶粒問師姐提到的澡堂、服務中心、水房各在哪裏。
潘文琴要過紙筆,畫草圖一一解釋了,說:“畫得不好,大致方位如此,一找便知。哦對了,最重要的是食堂,東院有五個食堂,我個人認為‘三食’的飯菜性價比最高。西院也有個食堂,但是特別小,還有個留學生食堂,又貴又不好吃。”
李崢問到食堂吃飯是不是還需要飯票。
潘文琴說:“現在是用飯卡,你們看。”她從另一邊褲兜裏掏出張白色帶黑條的磁卡,說:“每月1日會有82元3角5分的補助準時自動打到你們的卡裏去,其餘部分自己根據情況到服務中心充值,吃飯劃卡扣錢,不過‘一食’也收現金。明天輔導員——咱們大一大二的輔導員是章老師,大三大四是王老師——會收押金發飯卡,押金10元。另外還有一些其他的卡,如視聽卡、機房卡等,押金不等,但都在50元以下。”
袁亦楠說那洗衣服呢?
潘文琴說:“每宿舍樓二四層設有洗衣房一小間,投幣洗衣,一鍋兩元,到趙大媽處買幣。另外有專收幹洗衣服的小車子,每周在四號樓前停三次,大家可以送下去——不過我個人感覺比校外的幹洗店還要貴10%左右,而且有一回我送了條褲子去,回來一摸有點濕呢!”
又介紹其他情況若幹,潘文琴指著地上的兩個水瓶說:“這是我們宿舍送給你們的兩瓶水,大家將就著用,別忘了明早把瓶子還到132去。最後、最重要的是,明早10點在西院經金樓一層會議室集合,分專業、分班級,還要發軍裝——後天軍訓就開始了,先是一周的軍事理論課,隨後趕赴軍營。”
大夥兒千恩萬謝把潘文琴送到樓梯口。回到屋裏,陶粒又說一遍:“潘師姐真好!”
尹菲卻忍不住撲哧一笑。陶粒說:“怎麼啦?”
尹菲說:“我在想,這師姐說話,真有濃鬱的經金學院特色。”
大家一想,都笑了一陣。
——
第二天晚上九點半,435的四個人各自拎一對8磅重的熱水瓶,浩浩蕩蕩向水房走去。水房離宿舍頗遠——實際上因為四號樓的邊角位置,所有公共設施相對她們而言,都路迢迢、水長長。
下午她們經過水房的時候,沒有開門,隻看見一幢平靜的四方水泥房子,現在可完全不一樣了——她們已經見識過擁擠的、熱騰騰的食堂,可是食堂畢竟有好幾個,水房隻有這一個,還隻有一個進出口——隻見它周身冒氣,前來打水的人們裏裏外外,層層蠕動著。稍遠處還有兩個老太太,悠閑地擺著小攤,一個賣粽子,一個賣茶葉蛋和鹹水花生,香飄萬裏。
四人觀望一番,鼓起勇氣加入到人群中去了。
陶粒腳不沾地往裏走,剛一進水房門,熱浪轟一下湧上來,陶粒因為已經摘掉隱形眼鏡換上了眼鏡,一下子被水汽蒙得什麼都看不見。
水房裏竟然連個燈都沒有,人人前心貼後背。陶粒非常恐慌,尋思著把眼鏡摘下來也許好些,可是一手一個瓶子,又被身後的人直推著向前,連隻手也騰不出來。
終於來到水槽邊上,聽見嘩嘩的水聲,陶粒想,完蛋了,對不準龍頭會被燙死的。緊挨著陶粒的高個男生,原本等著讓陶粒先打水的,見她始終磨蹭,於是當仁不讓,自個兒打去了。陶粒霧裏看花,試圖尋找她的室友,可是她們早就被擠散了。
這時候,前邊那個男生轉過身來,想必已經打完。可是,他並沒有往外走,而是一言不發地俯身接過陶粒手中的兩個瓶子,又轉過身去。
過一會兒,他把兩個滿滿的瓶子送到陶粒麵前。陶粒依舊茫然,男生不得不開口說:“趕緊拿了往外走啊!”陶粒這才接過瓶子,奮力朝外去了。
出門看見那三位在稍僻靜處等她,個個哈腰駝背,一見陶粒都嚷起來:“終於出來了!”
陶粒先是回頭張望,並沒有看見什麼人,也就算了。她向室友們走去:“打個水真不容易!沒有人燙傷吧?”
四個人重整旗鼓,又買了一袋鹹水花生,才往回走。先穿過條寬敞的林蔭道,圓圓的路燈發出月亮似的柔光,並排四個人影加八個瓶影,忽長忽短,十分有趣。樹枝丫中隱匿的音箱,送出迷離的歌聲:“脫下疲憊的高跟鞋,赤足踏上地球花園的小台階,我的夢想不在巴黎東京或紐約,我和我的孤獨,約在微涼的微涼的九月……”
這時對麵相擁而來一對情侶,女生手上一個瓶子也沒有,男生一手拿著四個瓶,另一手還摟著女朋友。擦肩而過時,她們四個並沒有發出聲響,走過十米才嘰嘰咕咕輕笑起來。
還沒笑完,又有一個男生騎著車,憤怒的公牛一般衝過去了,隻見他前邊車簍子裏、車龍頭上、後座簍子裏,一共放著、掛著八九個水瓶,此外他竟然還單手撒把,手裏還抓著兩三個。
姑娘們的笑聲驟然一頓,隨後變本加厲:“天呐!可憐的人!他是要給全宿舍打水嗎?”“等會兒瓶子裝滿了,他可怎麼回來呢?”
陶粒彎下腰,說:“哎喲,這一笑我更提不動了,讓我放下歇會兒。”
袁亦楠說:“別停在路中間,咱們拐到操場去。”
右手邊就是操場圍欄,她們進去,看見真正的月亮,籠罩在白茫茫的沙土上。
“真奇怪,東院操場一根草都不長,簡直是綠洲中一個沙漠。”尹菲說。
她們放下瓶子,甩著胳膊。一圈有不少發奮跑步的人,仿佛月夜中的一個個活動剪影。
這時候背景歌聲漸漸淡出,換上一個柔和的女聲:“是的,在這微涼的微涼的九月,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校園,看見許多陌生的麵孔,開始一種陌生的生活方式,你是否也感到一絲孤獨?你的夢想是否在這個城市裏、這所校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