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在人類思想認識史上,曾是一個重要的角色。恩格斯認為,原始人產生靈魂的觀念,就是由夢引起的。他說:“在遠古時代,人們還完全不知道自己身體的構造,並且受夢中景象的影響,於是就產生一種觀念:他們的思維和感覺不是他們身體的活動,而是一種獨特的、寓於這個身體之中而在人死亡時就離開身體的靈魂的活動。”(《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總結》)後來拉法格在《思想起源論》裏簡明敘述了這個觀點:“野蠻人發明了靈魂,為的是要解釋夢景的現象。”

夢有種種,各有不同。有反夢、托夢、求夢,還有把人生看做一場夢的。

人生與夢

《莊子》把人生和夢作類比,佛教也常有人生如夢之喻;《列子》寫周穆王神遊,片刻之間,他仿佛已在天上宮闕度過了幾十年,佛教更說一滴水中見大千世界,一刹那間有九百生滅。

唐朝沈既濟的《枕中記》寫開元七年,有個得神仙術的道士呂翁在邯鄲道邸舍中遇見盧生。盧生說,大丈夫生於世,當建功立業,出將入相,自怨苟生於世,百般不諧。於是呂翁給他一個瓷枕,讓他睡覺。當時店主人正在煮黃粱,盧生悠悠忽忽進入枕中,一夢就是五六十年。其間經曆了幾番官場沉浮,嚐遍了人生榮枯悲歡,他認為大丈夫應當做到的,在夢中都一一實現了,而最終卻垂老病死。他的死去,卻正是夢醒,醒來黃粱還沒有熟。於是對“寵辱之道,窮達之運,得喪之理,死生之情”全都參透了:人的一生,與夢無異。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寫貞元七年,淳於生喝醉了酒,被兩個朋友扶回家裏躺下,兩個朋友說:“我們洗洗腳,你好好兒休息一會兒吧。”於是淳於生昏然睡去,夢中被人用四駕馬車請去,駛進了宅南古槐樹下的一個洞中,原來是槐安國王遣使來招他為駙馬。後又官拜南柯太守,與金枝公主生下五男二女,“榮耀顯赫,一時之盛,代莫比之”。一夢二十餘年,醒來時,莊生化碟兩個客人還坐在榻上洗腳。去看那古槐樹下的洞,原來是個蟻穴。文末引李肇讚詞發自己的感慨:“貴極祿位,權傾國都,達人視此,蟻聚何殊。”元曲家馬致遠受《枕中記》的啟發寫了一個雜劇名叫《黃粱夢》,角色和情節都與《枕中記》不同,隻是套用了一場大夢——黃粱未熟的格局。劇中相當於盧生的角色是呂岩(即呂洞賓),他在成仙之前,本是河南府一個士人,要上京趕考,路過邯鄲道黃化店。隻因生有神仙之分,所以東華帝君差漢鍾離與驪山老母來點化他。於是一夢18年,見了些“酒色財氣,人我是非,貪嗔癡愛,風霜雨雪”,醒來後漢鍾離開導他:“你早則省得浮世風燈石火,再休戀兒女神珠玉顆。咱人百歲光陰有幾何?端的日月去似穿梭。想你那受過的坎坷,你夢兒裏見了麼?心兒裏省得麼?”結果,帶了呂洞賓同歸大道,位列仙班。

明代戲曲家湯顯祖把《枕中記》和《南柯太守傳》改編為傳奇戲曲《邯鄲夢記》和《南柯夢記》。《邯鄲夢記》把道士呂翁改為呂洞賓,最後一出戲《合仙》,增添了八仙一齊登場,逐個用盧生夢中之境點醒他“六十年光景,熟不的半箸黃粱”的情節。有趣的是劇終時盧生說:“老師父,你弟子癡愚,還怕今日遇仙也是夢哩。”八仙對此也不斷然否認,隻含含糊糊說:“你怎生隻弄精魂?便做的癡人說夢兩難分,畢竟是神仙夢穩。”說一樣做夢,還是遊仙夢比浮生夢穩當。《南柯夢記》則寫契玄禪師要淳於生勘破紅塵,收他為佛門弟子。在南柯夢醒以後,契玄禪師認為他在“諸色皆空”上“猶然未醒”,所以要再幻一個景兒,起一個情障,待他苦惱之際,一劍分開。淳於生於是道:“我淳於生這才是醒了。人間君臣眷屬,螻蟻何殊?一切苦樂興衰,南柯無二。等為夢境,何處生天?小生一向癡迷也。”終於悟了一切皆空。全劇終場詩是這麼說的:“春夢無心隻似雲,……浮世紛紛蟻子群。”自此“一枕黃粱”、“南柯一夢”幾乎成了人們習用的成語。

文學與夢,有著不解之緣。不論詩歌、小說還是戲劇,都有大量寫夢的作品。有些詩人、小說家、戲劇家對表現夢境和借夢境來展開情節,竟可以說有著特殊的愛好。像李商隱的詩作中,直接提到夢的,多達70餘處。陸遊的詩作,單是以夢為題的,就有135首。曹雪芹在《紅樓夢》前八十四回中,共寫了大小20個夢,續作者在後四十回中也寫了12個夢。湯顯祖流傳下來的4個劇本,個個離不開夢,被稱做“玉茗堂四夢”。文學作品從多方麵反映夢,有實寫夢境的,有虛構夢境的,有借夢境說出心中一番想法的。杜甫《夢李白二首》“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這些夢是情深誼長和殷切思念的產物,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結果。古人學弄詩文,每有在夢中推敲而得句者,所謂“好詩常自夢中成”。《南史》載:“江淹少時,夢人授五色筆,由是文藻日新。後宿於冶亭,夢一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吾有筆在卿處多年,可以見還。’乃探懷中,得五色筆以授之。自後為詩,絕無美句,時人謂之才盡。”《開元遺事》記:“李白少時夢筆頭開花,自是詩思瞻逸。”這雖含有神話的意味,然江淹、李白之有夢境心得,亦可由此證明。

但是更多的時候,夢又是一個不速之客。孔子晚年天天想夢見周公,卻偏偏“久矣吾不複夢見周公”(《論語·述而》)。可見想做什麼夢,不一定真能做到;相反,白天一點不想的人和事,夜晚卻可能在夢境中出現。白居易《夢舊》詩雲:“別來老大苦修道,煉得離心成死灰。平生憶念消磨盡,昨晚因何入夢來?”韓愈《調張籍》也說:“夜夢多見之,晝思反微茫。”他對李白、杜甫兩位前輩的文章十分敬佩,可因到底不是同時代的人,平生未曾謀麵,腦中沒有印象,白天追思,感到飄忽微茫;倒是在夜晚,依靠了夢的作用,才常常見到他們的幻象。

夢和反夢

在甲骨文裏,夢字寫成一個會意字:一邊是一張床,表示入睡在床上。人呢,誇張地描畫了眼睛的特寫鏡頭:睫毛全部垂下,表示眼睛正閉著,已經進入睡鄉;卻又一手指目,表示仍有所見。這就十分巧妙地把夢的特征表示出來了。莊子說:“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莊子·齊物論》)醒時形開,睡時形閉,形雖閉而仍有所見,古人相信這是“魂交”。夢的體驗就是這樣,明明身體一動不動躺在床上,與外部世界沒有任何接觸,卻經曆著種種景象。可以說,疑惑於夢的糾纏,亦是人類長期擺脫不開靈魂觀念羈絆的緣由之一。

用占卜、占筮或占星來占夢,都不能直接從夢象出發,占出的結果雖然神秘,卻不能使人在更深的層次上獲得對釋夢的心理滿足。這些占夢術,遠不如從夢象出發來釋夢易於為世俗所接受。大概至遲在春秋時就出現了占夢書,《漢書·藝文誌》著錄了兩本占夢書:《甘德長柳占夢》和《黃帝長柳占夢》。《晉書·束皙傳》說:“太康二年(281),汲郡人不準盜發魏襄王墓,或言安王塚,得竹書數十車。”其中“《瑣語》十一篇,諸國卜夢、妖怪、相書也”。這些早期的占夢書和記夢書已佚失了,自漢魏至唐宋續有數家撰述,也大抵隻能在唐以來類書和敦煌遺書中尚可窺其鱗甲。

這些夢書的體例,一般是先列夢象,後作占斷;也有在夢象和占斷之前,先略述釋夢的根據。如:

夢見杯案,賓客到也。(《北堂書鈔》卷133引《夢書》)

夢見新歲,命延長。(《北堂書鈔》卷89引《夢書》)

禾稼為財用之所出。夢見禾稼,言財氣生。(《藝義類聚》卷89引《夢書》)

斤斧為選士,取有材。夢得斤斧,選士來。(《太平禦覽》卷674引《夢書》)

在這幾個例子裏,夢象與占斷之間,都有著邏輯的聯係。夢的含義,是直接從夢象的屬性中推演出來的。杯案為招待賓客之具,所以說夢見杯案,是賓客要來的喜兆。新年是喜慶節日,過一年長一歲,所以說夢見過新年是命延長的吉兆。接下來的兩例,連邏輯推理的大前提都列出來了。這樣的釋夢,即使占夢者是在照本宣科,牽強附會,聽的人至少也還覺得順理成章。

夢書中的占斷,有時卻和夢象正好相反。如《敦煌遺書》斯2222《解夢書》有這樣的條文:

夢見身死,長命。

夢見兄弟相打,和合。

夢見父母亡,大吉。這就是所謂反夢。

反夢這個提法,首見於東漢王符的《潛夫論·夢列篇》。王符說:“陰極則吉,陽極則凶,謂之反。”他是用物極必反的道理來說明反夢的。莊子已經較早地論及了夢、覺之間的矛盾,如《莊子·齊物論》說:“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但是他在這裏隻是談到一些現象:做夢飲酒快活,白天可能悲哀哭泣;做夢悲哀哭泣,白天又可能田獵遊樂。他不是把兩者之間的聯係當做規律提出來的。《列子·周穆王篇》根據《莊子》這個思想編了個寓言,說周之尹氏位高身榮,資財豐厚,卻夜夜夢為仆人,趨走勞役,數罵杖撻,徹夜呻吟;尹氏有個役夫,則夕夕夢為國君,遊宴宮觀,恣意所欲,其樂無比,但白天醒來,則筋疲力竭,操勞更勤,晨昏不息。在這個寓言裏,夜裏的夢境和白天的處境完全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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