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商州以西的叢山中選一個險要的地方駐定以後,李自成隱名埋姓,不使外人知道他的行蹤。他叫將士們在老百姓麵前不要再稱他闖王。老百姓縱然有人疑心他是闖王,也沒人多言多語。何況他一貫粗衣惡食,與弟兄們同甘共苦,當地的人們確實被他瞞住很久,反而有謠言說闖王逃到河南,在老回回營裏臥病不起。自成派出幾個探子到憧關一帶探聽官軍消息,另外派一個探子往湖廣穀城察看張獻忠的動靜。從潼關回來的探子說,洪承疇和孫傳庭果然率領五萬人馬勤王去了,可是高大人、劉芳亮和老營仍無下落,隻知前些天傳說高夫人陣亡的事情不確,送到僮關的是一顆良家婦女的首級,相貌有點兒近似高夫人。自成繼續派人去打探消息,決心在商洛山中收集舊部,埋頭練兵,自己也趁機會讀一些書,河南是四戰之地,暫時不打算去了。
擺在自成眼前的困難很多,最緊急的難題是糧食。商洛山中本來就是個人煙稀疏、地瘠民貧的地方,加上連年的大災和戰亂,老百姓逃的逃,死的死,留下來的稀稀拉拉,無衣無食,苟延時日。他用各種辦法搜羅糧食,不僅要養活自己的部隊渡過嚴冬和荒春,也要賑濟這一帶的山鄉百姓,使大家不要餓死,也不要再向外逃。當時搜羅糧食不外乎三種辦法:第一種辦法是他拿出許多銀子派當地可靠的老百姓和手下士兵扮作糧食小販,騎著毛驢,到城池裏和附近的縣份裏買糧食。每人一頭驢,兩條長口袋。往往十頭到二十頭小毛驢結隊而行,不怕遇到零星土匪或小股鄉勇攔劫。這種成群結隊的小糧食販子在這裏和豫西一帶自來就有,俗稱趕驢販兒,所以官府並不懷疑。自成的老馬夫王長順已經回來,雖然掛了兩處彩,都不嚴重,很快地給尚炯治好了。他對做糧食小販有經驗,自成就派他專負責這個工作。他依然很快活,愛說笑話,同他一起的士兵和老百姓都很喜歡他。
第二個辦法是向附近山寨中的富戶借糧,如果遇到抗拒,就殺一做百。當時因官府無力派兵人山,地主們對這股從潼關潰下的農民武裝都很害怕,不敢不借。不過托人說情,借多給少的情形也是常有的,自成的第三個辦法是派幾小隊人馬到一二百裏以外的縣份打糧。事先找好底線,查清某一個山寨裏或村中的富戶情況,派人在夜間送去一封信,或到寨外放幾響鳥銑,呐喊一陣,點燃柴火垛,臨走時將信貼在寨門上。這些信有一個傳統的老套子,這樣寫著:
××寨財主XX調知悉:隻因爾為富不仁,萬人痛
恨,本軍特來向爾索要紋銀××兩,小麥××石,雜糧
××石,賑濟百姓。限爾三天以外,五天以裏,將銀錢
糧食如數湊齊,送至××地方交付.倘若遲誤,定將攻
破寨子,燒爾房屋,殺爾人,雞犬不留!
財主們有抗拒的,有托人說情,按照另外雙方同意的數目把銀錢糧食送來的。對於抗拒不交的財主,農民軍就設法勾通內線,攻破山寨,用殺人放火和洗劫的辦法進行懲罰。倘若沒有內線,而山寨又防守嚴密,農民軍為著避免損傷人馬和威信,便不送去要銀要糧的信。還有一些財主遷到城裏或堅固的山寨中住,鄉村裏留著田地和宅子。農民軍把信交給他們的佃戶或鄰人轉去,如遇抗拒,便放火燒毀他們的鄉下住宅。
李自成的打糧部隊所采取的第三種辦法是本地“杆子”常用的辦法,所以起初當地財主們都誤認為他們是從商州或洛南縣來的“杆子”,也把他們叫做土寇,後來見他們行蹤神出鬼沒,馬匹很多,很少奸淫婦女的事,對窮苦老百姓更不騷擾,財主們才知道這是李自成的潰散人馬,但長久不知道是李闖王親自派出的打糧部隊。
盡管用各種辦法搜羅糧食,但部隊的生活仍然極苦。特別是在第一個月中,遇到幾天風雪,闖王自己同弟兄們每天隻吃一頓飯。棉衣很少,又缺被褥,大部分彩號還沒有痊愈,有點糧食和棉衣先顧彩號,所以大家就更苦了。一天早上,風雪停止,闖王到買糧小隊住的三間草屋中找王長順談談放晴後如何購買糧食的事。他踏進門檻一看,不覺一驚。這三間草房中,一頭放著本屋主人的一些東西,因主人走親戚去幾天了,單扇門上掛著一把鎖;另一頭亂堆著麥秸和幹草,不見一個人,中間地上燒著一堆木柴火,用土坯圈著,井未熄滅,潮濕的樹根半著不著,冒著濃煙,熏得闖王幾乎睜不開眼睛。真奇怪,住在這裏的二十幾個弟兄到哪裏去了?
闖王又向前走兩步,仔細一看,看見從亂草堆中露出來一雙破鞋,而且草在動彈,不覺笑了。他對著亂草堆叫了一聲:“王長順!”王長順答應一聲,推掉身上蓋的幹草,忽地坐起。但他的頭上還蒙著許多草,有些草像流蘇一樣掛在氈帽的簷兒上,兩隻眼隔著草莖和草葉閃著微笑。他用手掃掉氈帽上的草,站立起來,向著草堆踢一腳,叫道:
“夥計們,快爬起來。闖王來啦!”
大家紛紛滾出幹草堆,站了起來,連忙在帽子和衣上拍打。王長順好像猜到自成要問他們冷得如何,挺挺胸脯,嘻嘻笑著說:
“闖王,俺們睡的真舒服。這幹草窩比大財主們的鴨絨被子還暖和。大前年咱們打到江北,我第一遭看見了什麼叫鴨絨被,也蓋在身上試了試。說良心話,還不如睡在這幹草窩中暖和哩。”
自成笑著說:“長順,天氣放晴啦,你今天就安排出去買糧食吧。雪一時化不了,山路難行,可是如今咱們正在困難頭上,隻好讓你們多辛苦一點。”
“嗨,你放心,再大的雪也擋不住俺們趕驢販子,何況昨兒的雪並不算大,想舒服,在家裏摟著老婆睡,不來造反啦。如今吃點苦,等打下江山,那時才看咱們享福哩!”
闖王故意問:“你看咱們能打下江山麼?”
“能!能!我敢打賭!誰要是不信,我王長順敢把頭賭上!”
“怎見得?”
“大明氣數已盡,四下起火,八下冒煙,崇禎的龍椅早就坐不穩啦。你李闖王替天行道,打富濟貧,剿兵安民,做事都是為百姓著想,真是有仁有義。從前一道起事的人多啦,可是十三家七十二營的頭領哪個趕得上你?再說,這幾個月來打了多少仗,死了多少人,闖王你衝鋒陷陣,竟然連一根汗毛也沒損傷,可不是大命人麼?命該你得江山,處處有神靈保佑!”
李自成快活地大笑起來。為著目前的情況萬分困難,他很怕弟兄們暗中灰心,因此昨夜在床上輾轉反側,幾乎整夜失眠,如今聽了王長順幾句話,心上的愁雲掃去大半。他從王長順的亂蓬蓬的絡腮胡子上取下來一片幹草葉,拍著他的肩膀,說:
“你說得很好,很好。”自成又望著大家說:“苦盡自有甜來到。有朝一日咱們打出商洛山,大家就不再像蛟龍困在淺灘了。”
雙喜匆匆地走了進來,告訴闖王說郝叔叔來老營見他。自成覺得詫異:郝搖旗平日早晨起來較晚,今日特別冷,這樣早來見他,發生了什麼急事?他收斂了笑容,把如何出發買糧食的話對王長順交代幾句,便跟著雙喜走了。
李自成自己住的是一座寬大的宅子。這原是一家大地主的宅子,全家於幾年前逃進商州城內,隻留下一個老夥計看門,自成到了以後,把看門人趕往別處,這一座宅子就駐紮了他的老營。他同雙喜和張鼐住在堂屋兩頭,中間空起來作為他同將領們談話和議事的地方。東西廂和對廳都住著老營的親兵親將,另外一個偏院住著高一功和部分將士。黑漆樓門外是一片空場,可以容納兩三百人在這裏練習武藝,但練習射箭卻得到村外,那兒有一片更大的空地,如今就作為校場使用。堂屋背後有十幾間群房原是住長工們和喂牲口的地方,如今改成了老營的馬號,也住了一些馬夫和親兵。除堂屋右邊有角門外,另外有一個後門可以出進。
“搖旗,這麼早來了,有什麼事?”闖王問,拉著郝搖旗坐下烤火。
“我,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商量什麼?沒有錢用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怕你不會答應。”
李自成的心中更覺奇怪。平日郝搖旗說話爽快,今天為什麼吞吞吐吐?
“你到底要說什麼?”他問。“快說吧,說出來咱們商量。”
“我說,自成……”
郝搖旗剛要說出,看見李過匆匆走迸院裏,就把話打住了。他平日同李過之間相處得不很融洽,有些話他不願當著李過的麵前說出。李過一跨進上房門檻,向郝搖旗打個招呼,立刻對自成說:
“二爹,昨天後半夜,我派往潼關去的探子冒雪趕回,說潼關那邊的風聲又緊啦,咱們得趕快準備。”
“怎麼又緊啦?”
“他娘的賀瘋子又回潼關啦,要來打咱們哩。”
“他不是隨孫傳庭勤王去了?”
“聽說是走到山西忻縣境裏,他手下的人馬一則多不願離開陝西,二則怕同清兵打仗,三則因欠了幾個月的餉,嘩變了一千多。恰在這時,洪承疇和孫傳庭得到潼關道的火急稟報,知道咱們的潰散人馬有不少來到商洛山中,就派賀瘋子帶著餘下的一千多人馬星夜回渲關,快到風陵渡啦。”
郝搖旗滿不在乎地說:“怕什麼?賀瘋子算不了我的屬毛!咱不是怕他來,是怕他不來哩!”
李過坐下說:“賀瘋子咱們自然不怕。不過咱們正要在這裏收集舊部,訓練人馬,要是一打仗,俺二爹的屯墾和練兵打算就不行了。再說,潼關道丁啟睿標下有一千多人,商州和武關方麵駐有兩千人,同賀瘋子的人馬合在一起足有五千人。另外,西安方麵還駐有一萬官兵,隨時可以調來幾千人,咱們雖然不怕他們來,也得準備一下。有備無患,免得吃虧。”
自成近來正在用心讀《孫子十家注》,所以聽了侄兒的話十分同意,點頭說:
“對,對。咱們要快做準備,不可大意。孫子說:‘故用兵之法,無恃其不來,恃吾有以待也,’這句話十分要緊。你多派幾個人前去潼關和西安打探,商州和武關方麵也要隨時打探。”
“我現在就派人去。”李過說,從火邊站起來,匆匆走了。
“搖旗,你剛才要說什麼?”自成問。
郝搖旗有點兒勉強地嘻嘻笑著,卻不說話。自從來到商洛山中以後,他帶回來的人馬有些回到原來隊裏去了,有少數因為受不了苦,覺著沒奔頭,開小差了。雖然開小差的隻是幾個人,但對於留下來的人們卻很有影響,如今留在他手下的幾十個人都是他的基本弟兄,在戰場上都是好漢,可就是不願在商洛山中吃苦,不習慣像李自成的老八隊一樣遵守紀律。他們起初在背後有怨言,後來就在搖旗的麵前嘀咕,要求他拉到河南去另謀出路。搖旗起初不答應,無奈一天到晚被他們嘀咕,嘀咕久了,他就答應了手下將士們的要求,他想,他不能俏俏逃走,大丈夫來去光明,好朋友好合好散,所以特意跑來向闖王說明。可是一聽說潼關官軍有動靜,他不能提拉走的話了。這時拉走,怎麼能對得起自成呢?還有,別人不是會疑心他郝搖旗害怕官軍麼?自成見他不說話,問道:
“老弟,你到底有什麼事?”
“別問啦,自成,沒有屁事!你派我往潼關去抵擋賀瘋子好吧?”
“別急,打仗時當然少不得你這員猛將。”
“妥啦,讓我捉住翻山鷂替你出氣!”
自成以為他並沒什麼重要事,也不再問下去,留著他吃早飯。剛吃畢,搖旗正要回去,自成也站起來要送他,忽然出外打糧的小將馬世耀走了進來。自成笑著問:
“世耀,你回來了?弄到了多少糧食?”
“闖王,出事啦。大江大海過了千千萬,陽溝裏還會翻船呢!”
自成的臉色一寒,趕快問:“怎麼,出事啦?碰到了官軍還是碰到了鄉勇?”
“都不是。是土匪!”
一聽說是土匪,自成的心中就明白了。他早料到遲早會同附近幾縣的杆子發生糾葛,而現在果然發生了。
“你吃過早飯麼?”他問。
“已經吃啦。”
“坐下烤火吧。”等馬世耀在火邊坐下以後,自成又問:“慢慢說吧,到底出了什麼事?”
馬世耀率領著不足一百弟兄的打糧小隊,去到一百五十裏外的商縣以西,向地主的山寨要糧要款,半月來一切都很順利。可是幾天前,他派了二十多個弟兄往老營運送糧食、銀錢和綢緞,在半路上被一起土匪截住,全部牲口、銀錢和東西都被奪去了,隻把空人放回,有幾個還被打傷。馬世耀一打聽,知道是黑虎星派人做的活。黑虎星是商縣境內最大的一個杆子頭兒,手下有七八百人,別的小杆子都儼然奉他為盟主。馬世耀派人去見他,說明自己是闖王的人馬,願意同他講和,各不相犯,隻求把搶去的牲口、銀錢和東西交還。可是黑虎星對著去的人破口大罵,說:
“我操你娘!李闖王同他手下的大將們都在潼關死光啦,你還拿他的牌子來嚇唬老子?回去對你們的掌盤子的說:你們這些潰散的流賊娃兒,要想在這個地麵混,趕快乖乖兒投降老子;不願投降,趕快滾遠一點兒,別留在商縣境內。這次看李闖王的死人麵子,我把你們的弟兄都放回啦;下次再給老子捉到,可別說老子不留情!”
不管去的人如何解釋,甚至發誓賭咒,說李闖王和幾位大將確實沒有死,但黑虎星聽的謠言太多,隻不相信這個人的話。他後來動了火,拔出刀來說:
“別說李自成已經死了,就是他沒死,親自前來,老子也不會把牲口、銀錢和東西給他!老子的刀認不得人。管他闖王不闖王,不事先說好,別想來老子的地麵打糧。惹老子惱了,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看誰是這一方的主兒!……來人,把他轟出去!”
馬世耀聽了去的人回來稟報,氣得七竅冒煙,恨不得同黑虎星決一死戰。但想來想去,畢竟自己的人馬太少,不敢冒失。他隻好連夜奔回,向闖王請示辦法。
當馬世耀向自成稟報時候,袁宗第、穀英、穀可成和劉體純等七八位大小將領都來了。跟著,李過聽說了消息也趕來了。群情憤激,紛紛議論,都主張出兵討伐。他們認為如果自己顯得軟弱可欺,以後就別想在這附近幾縣站立腳跟。大家也想到,雖然黑虎星手下有幾百人,臨時還可以聯絡本地土匪一兩千人,但畢竟是烏合之眾,打起仗來狼上狗不上的,隻須去三百多騎兵一衝,就可以把他們衝得潰不成軍,何況還可以實行離間,單找黑虎星一人算賬,別的土匪頭子會樂得抄著手站在遠處看熱鬧。郝搖旗頓頓腳說:
“闖王,你派我去收拾這些雜種吧!咱們什麼時候受過他媽的這樣欺負?這可不是虎行平地受犬欺麼?火星爺不放光,他們不知道神靈。咱們走的路比他們聽說的還要多。光憑你李闖王的威名也會叫這班沒見過世麵的小子們嚇得屁滾尿流。他們以為強龍不壓地頭蛇麼?我才不信這地頭蛇有多麼厲害!什麼黑虎星白虎星,屬毛灰!”
看見闖王坐在火邊聽大家紛紛議論,隻不做聲,對他的請求也不說可否,郝搖旗忍耐不住,盯著闖王問:
“李哥,你怎麼不下令呀?難道連這班毛賊娃兒也害怕麼?派我去吧,即令捉不到黑虎星本人,隻要殺他個落花流水,也讓這班毛賊娃兒們知道知道厲害,乖乖兒把搶去的東西送回,以後車走車道,馬行馬路,井水不犯河水。你還猶豫什麼呢?”
李自成望李過一眼,在全場中隻有他一個人沒有發言。自成心中明白,在如今潼關風聲緊急的時候,李過也是不同意對杆子用兵的。他從容不迫地站起來,胸有成竹地對大家說:
“都別急,動武不是好辦法。聽說目前賀瘋子已經回到潼關,準備來商洛山中。咱們不能用右手打賀瘋子,又伸出左手去同土匪打。黑虎星的事,我另外有辦法,一定會叫他把截去的東西原物退還。你們都走吧,讓我想個好辦法。搖旗,”他拍著搖旗的肩膀說,“我並不是怕什麼黑虎星。咱們跟他用文辦法,假若行不通,等打退了賀瘋子,再用武辦法不遲。到那時,我一準派你去,讓你這位火星爺顯顯神靈。”說畢,他哈哈地笑起來,引得大家都笑了。
“世耀,”他又說,“你也去睡一覺吧。等我決定了辦法之後,就去叫你。”
大家都相信闖王一定有好辦法,聽了這番話都陸續地離開了。隻有李過走到屋門口,看見了叔父的眼色要他留下,他趕快退了回來。
“補之,你看應該怎麼辦?”自成問。
“我也不主張打,目前應該全力去對付官軍,不應讓屁股後出了亂子。冤仇可解不可結,何況咱們同本地各縣的大小杆子素來無冤無仇。”
自成點點頭,說:“你說得很是。我看,不如你替我去一趟吧。你想辦法親自見見黑虎星,讓他知道咱們都平安在此,不日就要重振旗鼓。咱們同他們都是受官府逼迫造反,不要自家人拆自家人的台。咱們打敗了從潼關來的官軍,對他們也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