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李自成遇見了高一功和兩員偏將。他們都帶著重傷,親兵都死完了。為著高一功等重傷號實在沒法繼續在馬上顛簸,自成決定在一個荒僻的小村中停下休息。這兒是在四無鄰村的群山中間,村中隻有三四戶赤貧農民,與外邊素少來往,不會走漏消息。休息了一個下午和一個夜晚,第二天上午,闖王等十八個人到了杜家寨。
杜家寨自前天闖王的人馬過去以後,跟著官軍經過,雖然百姓都躲了,但是房子搬不走,又給官軍燒毀一些。那些沒有被官軍放火焚燒的茅庵草舍,幾乎所有的門窗都給拆下來烤火了。因此,這次李自成兵敗回來,寨裏的老百姓對他特別親熱。另外,已經有風言說官軍馬上要離開潼關北上勤王。老百姓想著隻要官軍調走,闖王不久仍會重振旗鼓,所以他們在接近農民軍時也比前幾天膽大了。李自成一則因為二百多個重傷號還留在這裏的山洞中,須要運走,二則看見杜家寨的百姓確實很好,三則也須就近派人打探潼關官軍的動靜和等候潰散的將士,打算在這裏停留三四天,再向南走,他把這意見同劉宗敏等幾位大將一商量,大家都很同意。在寨後邊的樹林中另外有一些窯洞,還搭有一些草棚,原來也是百姓平日逃反時躲藏的地方,現在就成為這十八個將士和戰馬窩藏之處。那個杜宗文老頭派年輕人們每日在附近的山頭瞭望,還派人往北鄉,直到撞關縣境,打探軍情。
才在杜家寨住下時候,李自成盡管在別人麵前不曾流露出頹喪情緒,但暗中不免常常在心中自問:“難道就這樣完了麼?”他去山洞中探望彩號的時候,那些人們知道了全軍覆沒的消息,有少數人仍然對前途懷著信心;多數人信心動搖,但程度不同;還有少數人情緒低沉,認為以後要重振旗鼓,恢複兩年以前的聲勢不可能了。這些人們的動搖和沮喪情緒更增加他的難過和沉重心情。他常常離開眾人,隻帶著雙喜、張鼐和親兵李強,借休息為名,在樹林中盤桓,愁思,消磨時光。有時他叫兩個小將和李強站在遠處,好讓他獨個兒愁坐林中,尋思辦法。
從他到杜家寨以後,每天都有零星的潰散人員來到這裏,多數都帶著輕重不同的傷。有的騎著牲口,有的步行。李自成因為此地糧草困難,距離潼關又近,隻把重傷的人員暫時留下來,叫其餘的全都繼續往西南走,指定在商州以西的一個地方集合,並且派一名將領先率領一批人去那裏紮好老營。這些路過杜家寨的人員聽說闖王沒有死,住在這裏,一個個喜出望外,好像眼前的世界又突然陽光燦爛。可是,高夫人和劉芳亮音無消息,郝搖旗也沒音信。人們都擔心高夫人同老營一起完了。
高一功到杜家寨以後就發高燒,到第二天仍然燒得昏迷不醒,李自成十分發愁,很久很久地低著頭坐在他的床邊。想到幾天前如果采納一功的意見回頭往漢中去,不同孫傳庭在潼關附近硬碰,大概也不會全軍覆沒;又想著起義十年弄到這個下場,禁不住暗暗地長歎一聲。
悶騰騰地從高一功的床邊離開,李自成又一次走到山半坡上,在鬆林中盤桓很久。他一會兒想著那些沒有下落的親人和將士,一會兒想著今後應該怎麼辦,千頭萬緒,心亂如麻。在極度無聊中,他從口袋裏摸出來一個天啟錢,在石頭上擲著卜卦,結果是兩吉一凶,他的心中感到欣慰,但又奇怪:“既然是吉兆,為什麼還有一個凶卦?”跟著他又卜桂英母女的生死下落,卻得了三個凶卦。他的心頭猛一沉重,抓起銅錢用力一扔,扔進山穀。他心緒煩亂地在樹林中信步走著。看見一棵傾斜的小樹擋著羊腸小路,他拔出花馬劍,一揚手削斷小樹。一個石塊擋在路上,他把它踢出幾丈遠。過了一頓飯工夫,他才在一個磐石上坐下,一邊想著高迎祥,許許多多死去的親戚、族人、朋友和親兵愛將,一邊重新思索著今後怎麼辦,忽然歎口氣,自言自語說:
“勝敗兵家常事,跌倒了爬起來,重新好生幹吧。自古打天下都不是一帆風順的!”
從窯洞附近的草棚中傳過來一陣馬嘶,又雄壯又精力飽滿。李自成聽出來是他的烏龍駒在叫喚。平時,縱然有千百匹戰馬在早晨紛紛嘶鳴,他也能辨別出它的聲音。現在他聽出來它已經吃得很飽,多天的疲勞都休息好了。聽見他的戰馬迎風長嘶,他不由得抽出來花馬劍看了又看。當他看著心愛的花馬劍時,想起來那一柄折斷的賽龍泉,心上起一股惋惜之情。花馬劍已經多天沒有工夫磨了,經過潼關南原的惡戰,有些地方的鋒刃看來略微顯得鈍了,有些地方帶著幹的血跡,他把劍放在靴底上來回擦了幾下,但是不能把烏紫的血跡擦淨,於是他把劍插迸鞘中,連著鞘交給親兵頭目李強,說:
“快拿去把劍磨利。還有,叫人把烏龍駒牽出棚子溜一溜。你聽聽它的叫聲,幾天不上陣,它又急啦。”
“是的,烏龍駒連三天也不肯閑著。”李強看見闖王的嘴角開始有了笑意,心中說不出的欣慰,接著說:“這花馬劍跟烏龍駒可真是出了力啦!”
李強帶著花馬劍走後,闖王繼續停留在山坡上差不多有半個時辰。這一陣,他的心情空前地平靜,一邊在小路上散步,一邊盤算著今後應該如何招集散亡,如何練兵,如何認真整頓軍紀,如何搜集糧草,在商洛山中渡過這一段困難日子。一個念頭突然跳到了他的心上,他想了想,在心中說:
“對,對,趁如今朝廷在中原兵力空虛,一定得想辦法使敬軒重新起義。倘若他起義,全盤死棋都活了。”
雖然他知道兩三年來他同張獻忠之間的關係很不好,而獻忠的為人又有些詭詐,想勸說他不是容易的,但是他決計不管如何也要走活這步棋。他繼續想了一陣,決定暫且不把這意見告訴幾位親信的大將知道,等在商洛山中紮定以後,趕快派人到穀城一帶把獻忠方麵的情況打探明白,再作道理。
他正要離開鬆林回去,忽然聽見從寨裏傳過來一個女人的哭聲,緊跟著又一個女人也哭了起來,兩天來他已經聽熟了這兩個女人的嘶啞的哭聲。一個女人是因為惟一的兒子在去年被官軍殺良冒功,這幾天恰是周年;另一個女人是因為僅有的兩間草房在前幾天被過路的官軍放火燒掉,如今沒有住處。不一定在白天或在夜間,隻要有一個女人一哭,立刻就引動第二個女人也哭了起來。現在闖王的心情剛剛開朗一些,聽見她們的哀哭聲又緊縮起來。他知道,寨中比她們遭遇更慘的還有許多家,隻是有的人已經被接連的不幸遭遇弄得麻木了,有的人把眼淚哭幹了,所以他隻聽見這兩個女人的哭聲。他的濃眉毛皺成了疙瘩,咬一咬牙,深深地歎了口氣,對雙喜說:
“快拿幾兩銀子去周濟她們。另外有幾家房子給官軍燒了的,每家也周濟二兩銀子。你不小啦。像這樣的事,我一時想不到,你自己也該留心!”
闖王走回到窯洞外邊,恰好烏龍駒已經蹈畢,被牽了回來,而李強也把花馬劍磨好了。他接過來花馬劍,看見一道青光照見他自己的麵影,鋒刃又顯得無比犀利。在起義後不久得到這柄花馬劍時,他曾經按照古人對一些名劍的傳說,用馬鬃試過它有多麼快。現在他一時高興,又隨手從馬尾上割下來十來根長毛,放在離劍鋒兩寸遠的地方,用力猛一吹,那些長毛碰在劍鋒上紛紛斷落。左右的人們齊聲叫好;有的人從沒有見過這樣快的劍,大為驚奇。闖王望著大家笑一笑,插劍入鞘,掛在腰間。烏龍駒好像看見主人高興,頑皮地低頭在闖王的肩上舔了一下,踏著蹄子,揮動著尾巴,昂起頭蕭蕭地叫了一聲。闖王在烏龍駒的肩上拍了一下,使它離開一點,他正要叫親兵取馬鞍子,打算騎著烏龍駒跑幾趟,忽然張鼐跑到跟前,向他稟報說郝搖旗回來了。
“他回來了?在哪裏?在哪裏?”闖王連聲問。
“他帶回來的人馬多,山下邊的那座破廟沒人住,他就駐紮在廟裏啦。”
闖王聽說郝搖旗帶回來的人馬多,不禁心中一喜,忙又問:“他帶回的人馬多麼?有多少?”
“可不少,一百多人。馬也有幾十匹,還有幾匹騾子。”
“啊,他還帶回來一百多人!”
倘若在往日,就是一位將領帶回來一千多人也不算什麼大事,可是今天郝搖旗帶回來一百多人,不但在張鼐看來是個意外,在闖王也看作一個意外。他滿心地興奮和高興,說了聲:“走,看他們去!”匆匆地下山了。
那天夜間,同大隊失散之後,郝搖旗走錯了路,向南衝去。等接近曹變蚊營盤時,他才忽然明白,但背後追兵很多,想回頭重尋道路已不可能。正在忙中無計,忽見曹變蛟的營盤與馬科的營盤中間守兵正在調動,他率領百餘人呐喊一聲,殺了進去。曹變蛟的麾下將士雖然比較精銳,但是他們正在調動人馬馳援左右戰場,沒有想到會有敵人向他們自己的陣營衝來,而郝搖旗的一百多名將士又都是抱著必死決心,勇猛異常,所以竟然被郝搖旗衝亂了陣。等敵人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兒,想把郝搖旗包圍起來,這一群不速之客已經猛衝猛打地穿營而過。官軍追殺一陣,因為地形複雜,終給郝搖旗逃脫了。
郝搖旗逃出以後,還有四五十人。路上遇到鄉兵混殺一場,隻剩下十幾個人。他本來想從龍駒寨奔往河南內鄉境內,但因鄉勇和官兵把守甚嚴,無機可乘,隻好折轉向西,按照闖王在突圍前的指示去商洛叢山中尋找闖王,不料在杜家寨碰在一起。沿路他陸續收容了別的隊裏潰散出來的弟兄,所以來到杜家寨時已經有一百多人,步騎都有,武器不全。郝搖旗一向跟李自成的作風不同,在平時就不喜歡嚴格紀律,何況是打了大敗仗。他在從龍駒寨向這邊來的路上,隻要有機會搶到糧食他就搶,所以不但帶來了一百多人,還帶來了不少糧食。
李自成還沒有走下山腳,就遇見郝搖旗上山來見他。一碰麵,自成抓緊他的雙手連連搖著,大聲說:
“哎呀!搖旗!我日夜都在掛心著你的下落!”
“怎麼樣,李哥?我不但自家回來,還替你收容了百多口子人哩。”
“好,好。你一回來,大將中就隻剩下劉明遠一個人還沒下落。”
“老營跟嫂子呢?”
“也還不得音信。”
“別擔心。休息一天,俺替你往兩省交界地方找去。”
“潼關一帶官軍還沒有走,你同我先到商州以西站住腳跟,另外派人去探聽老營下落。”
“官軍能擋住咱尋找老營?哼,連曹變蛟的營盤咱還衝迸衝出,別人還能擋住咱?我去找,李哥放心。洪承疇、孫傳庭咬不了我郝搖旗的屌!”
自成笑著說:“莫性急。等咱們到了商州西鄉再商議吧。”
談話之間,劉宗敏、李過、袁宗第和田見秀都來了。大家一起到破廟中,看了看回來的將士。自成叫親兵取來了金創藥,又把尚神仙留在山洞中的那位徒弟叫來。他帶著田見秀、李過和幾個親兵動手幫醫生洗傷,上藥,包紮,忙了一陣。郝搖旗沒有動手,站在一旁隻是笑,有時向左右的將士們擠擠眼睛。等自成忙過一陣,郝搖旗拉著闖王的手,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