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了那個下書人的事以後,高夫人就吩咐親兵們趕快把晚飯端來。闖王望著她問:
“一功在哪裏?”
“把人馬安營以後,他一直在為全軍的糧草事奔忙,到現在還沒休息。知道你要召集大將們來老營議事,我已經派人去告訴他,要他吃過飯就來這裏。”
“這村裏還有老百姓麼?”
“老百姓當然有,可是都躲到山裏去啦。聽說這個寨子的老百姓還有不少,可是人人都成了驚弓之鳥,看見過人馬,要打仗,還有不怕之理?我一來到就叫弟兄們尋找本村老百姓,可是隻找到幾個聾三拐四、留下看門兒的老頭老婆,連話也說不清楚。我又叫弟兄們想辦法繼續尋找。隻要能找到幾個懂事的男人,多少總可以打聽到一些消息。”
自成低頭烤火,等候晚飯,心頭焦的而沉重。這商洛一帶本來是闖王的熟地方,老百姓同農民軍多有瓜葛。農民軍把這地區叫做“軟地”,官方把這地區的百姓說成“通賊”。可是三四天來,自成經過許多村村落落,老百姓都藏了起來,隻留下一些老年人看守門戶。隻有當他的人馬來得突然,百姓們逃避不及,才能夠看見一些年輕的人。雖然也有膽子較大和同農民軍的關係較深的人自己找上來,報告官軍消息,帶領路徑,但畢竟為數不多。而且愈是追兵近,情況緊,愈不易遇到這樣的人。自成明白,老百姓怕打仗,怕官軍,也怕義軍擄人、搶人、奸淫和殺人。特別是老百姓看見他的部隊如今處在敗勢,更不敢同他的隊伍接近。三四天來因為到處老百姓紛紛逃避,糧草空前困難,消息也得不到,使他苦惱萬分。
近一兩年來,他常常在心中琢磨著要得天下必須如何解民倒懸收買民心,為著這問題,他在不打仗的時間用功讀書,要從書上多知道古人成敗的道理,也喜歡找一些老年人閑論古今和民間疾苦。在軍紀方麵,他也比過去更加注意,還著實殺了一些犯奸淫擄掠的人。但到底怎樣把隊伍弄得像人們所說的“秋毫無犯”,他沒能認真去做,因為一則他手下的部隊不全是他的老八隊,二則天天奔跑和打仗,不給他一個駐下來整軍練兵的機會。有些朋友時常對他說:“自成,睜隻眼合隻眼吧。水清了養不住魚,誰替你賣命打仗?就是如今這樣,已經比官軍好多啦!”比較起來,他的隊伍確實比官軍好得多,所以這一年來他除抱著“打富濟貧”的一貫宗旨外,也針對著老百姓痛恨官兵苦害的思想,用“剿兵安民”這句話作為號召。可是現在看來,打富濟貧也好,剿兵安民也好,都顯然很不夠。要做到使老百姓歡迎,真不容易!
親兵們把弄好的晚飯端上來了。擺在桌上的是半碗醃蘿卜調著辣椒麵,籃子裏放著四個包穀麵窩窩頭,其餘的全是蒸山芋,另外每個人麵前有一碗稀飯。李自成早就饑腸轆轆,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一個窩窩頭,然後端起稀飯碗喝了幾口。名為稀飯,其實碗裏邊不見小米,在燈亮下照見人影,不如說是清水煮幹野菜倒較恰切。自成一邊吃山芋一邊想著糧食快完了,隻能勉強支持三天,而這一帶又是窮山,不斷地遭受天災和兵災,十室十空,即令找到百姓,在倉猝間根本沒辦法找到糧食。如果明天能夠突圍出去,一切困難都會有法子解開;萬一兩天內突圍不出去,大軍給養怎麼辦?想來想去,隻有明天不惜一切犧牲突破包圍,才是出路。可是潼關離這裏不到一百三十裏,到底官軍有多少,如何布置,曹操究竟在哪裏,都得不到確實消息,這個仗怎麼打法?
同他在一起吃飯的是高夫人、雙喜和張鼐。他不肯把自己的焦灼心情在他們的麵前露出來,隻在心中盤算著目前的嚴重局麵。吃畢飯,他看幾位大將還沒來到,便叫雙喜和張鼐在老營休息,自己帶著幾名親兵出去看看。幾年來他給自己立了一條規矩,在每日作戰或行軍宿營之後,他總要到將士們中間走走,到彩號們中間看看。愈是情況緊張,他愈要這樣。因為習慣了,所以高夫人明知他今天非常辛苦,多麼希望他休息一陣,卻不敢開口勸他,隻好任他出去。在自成走出堂屋後,她心疼地望一眼他的背影,回頭來對雙喜和張鼐說:
“唉,你們年紀小,以為掌著帥旗是容易的!”
李自成在寨裏走了幾個地方。月光下到處是他的部隊,帳篷損失將完了,都露宿在火堆旁邊。馬都在嚼著幹草。有些戰士在馬蹄旁邊的草上躺下,韁繩掛在胳膊上,枕著鞍子,扯著鼾聲。闖王囑咐那些尚未睡去的將士們好生休息,準備明天殺出潼關。他正要往駐紮著傷號的一座破廟走去,老營的一名小校追了上來。他停住腳步轉回頭來,用眼睛問:
“什麼事?”
小校走近他的身邊,向他稟報說,大將們除總哨劉爺和郝搖旗之外都到了,夫人請他快回去。自成點點頭,向回走去。小校又高興地對他說:
“闖王,老百姓我已經找到啦。”
“已經找到啦?在哪裏?找到幾個?”自成站住連聲問,目不轉睛地望著小校。
“這地方我很熟。我在寨外邊的樹林中找到了一個老百姓,對他說是闖王自己駐紮在寨裏,秋毫不動,不用害怕。我給了他幾錢散碎銀子,叫他快去後山上把老百姓統統叫回來,不要在樹林裏凍壞了。”
“好,好,到底把老百姓找到啦!”自成說,心中真高興,簡直像在戰場上聽到了重要捷報。
“闖王,你記得杜福寶麼?”小校忽然問。
“記得,記得。他就是這寨裏的人?”
“是的。可惜他一家人都死絕了。去年咱們從這一帶路過時,我還見過他的伯父。”
自成對於部下的弟兄們有著驚人的記憶力。隻要他見過一兩次麵,問過名字,隔許多年都不會忘。這個杜福寶原是高迎樣子下的一個弟兄,後來又跟著他,去年春天陣亡了。如今一提,他的相貌還活現在他的眼前。
“啊,杜福寶就是這寨裏的人!他的伯父還活著麼?”
“我剛才問了,還活著哩。這個老頭子識得幾個字,心中明白。要是把他找回來,準會打聽到潼關的消息。”
“快把他找回來見我!”自成走了兩三步,回頭吩咐,“等老百姓都回來了,你回老營取三十兩銀子散給大家,莫忘了。”
他又向小校的臉上看一看,才趕快向老營走去。
當自成走進老營的院子時,李過、田見秀、高一功、袁宗第和劉芳亮五位大將正同高夫人坐在堂屋談話。他們剛才談了那個可疑的下書人,如今話題轉到了清兵入塞的問題上。田見秀感慨地說:
“朝廷在長城內外駐了那麼多的兵,竟會叫滿靴子隨意侵犯!”
高夫人接著說:“哼!朝廷不爭氣,胡人當然會侵犯。從崇楨登極以來,像這樣的事兒,也不止一遭兩遭啦。”
“媽的!”李過罵道,“盧象升不是做宣、大、山西總督麼?兩年前他同咱們打仗倒像是很會帶兵,也有膽氣,怎麼擋不住靴子入塞?”
劉芳亮解釋說:“韃子是從東邊來的,他在西邊,遠水不救近火。”
李過又說:“他要是從西邊出兵狠狠地打幾仗,滿靴子還敢從東邊人塞進攻北京麼?……奇怪!”
高夫人回答說:“既然朝廷無道,盧象升縱然做了宣、大、山西總督也如同水牛掉井裏,有力使不出。他的頭上還壓著皇上跟兵部衙門哩!”
她的話剛落音,自成進來了。雖然他是大軍統帥,號稱闖王,但是當時農民軍中的禮節和體製還不嚴格,大家相處像家人一樣,所以幾位大將見他進來並沒有起立相迎。他坐在李過對麵的草墩上,還沒有說話,一陣馬蹄聲來到大門外邊停下。有一匹性情暴烈的馬,在停下來以後倔強地騰跳著,旋轉著,踢著,用後腿直立起來,噴著響鼻,憤怒地振鬣嘶鳴。直等鞭子從空中猛烈抽下,它才開始安靜,但仍然用帶鐵掌的前後蹄在石頭地上狠狠地刨著,蹬著。自成和大家交換了一個微笑,小聲說:“來了!”大家不約而同地向院裏望去。高夫人站起來,把自己坐的帶有靠背的小椅子騰出來給即將進來的人,轉身進裏間去了。隨即有一個人的腳步聲從大門口一路咚咚地響著進來,地皮被踏得震動,忽聽見喀嚓一聲,在院中踩斷了一根幹樹枝,聽聲音一定比棒槌還粗。劉芳亮向院裏笑著說:
“果然跟別人不同!還沒見你的人影兒,先聽見你的馬叫。”
“可見我的棗騮馬真正是好馬,天天行軍打仗還精神十足。”一個粗獷的聲音像打雷似的在院裏回答說,隨即是一陣爽朗的大笑。
隨著笑聲,一位約三十歲年紀,身材魁梧,骨棱棱的寬臉、雙目炯炯、神態慓悍,內穿鐵甲、外披半舊八團花紫緞舊鬥篷,頭戴銅盔、腰掛雙刀的將領走了進來。他的鬥篷帶進來一股冷風,使相離幾尺遠的蠟燭亮兒猛一搖晃,連著閃了幾下才恢複正常。闖王望著進來的將領說:
“快坐下,捷軒。時間不早,咱們得趕快商議一下,不等搖旗了。事情不多,咱們商議定,早點休息,準備明天打仗。看情形,明天要有一場大的血戰啦。”
隻聽小椅子猛然咯吱一聲,接著又連響幾下,進來的將領在火邊坐定,用手中的粗馬鞭敲一下膝蓋,大聲說:
“血戰一場唄,這股膿早該擠啦。不血戰一場,孫傳庭是不會給咱們讓路的。咱們往潼關趕路本來就不是去看親戚!別看他們近幾個月來占上風,我劉宗敏可不服氣!”
李過非常喜歡他的這種在任何情形下都不頹喪的豪邁性格,從小凳上忽地跳起,在他的肩膀上用力一拍,說:
“捷軒叔,你說得對,咱們永遠不服他雜種。要是高闖王死後大家弟兄仍舊齊心共事,他洪承疇和孫傳庭別想占上風!如今他們認為咱們已經被包圍啦,逃不出他們的手心,等著捉拿咱們往北京獻俘哩,哼!”
“他捉我的屌!……”劉宗敏本來還要罵一句粗話才能發泄出對洪承疇和孫傳庭的輕蔑之感,但是一扭頭看見高夫人的兩位女兵,都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立在門口望他,他把另一句粗話咽下肚裏,朝火堆上吐了口唾沫,冷笑幾聲。
高夫人從裏間走出來,坐在柱子旁邊,笑著說:“捷軒,孫傳庭還不認識你這位托塔天王,明天就要讓他認識認識了。如今雖然咱們人馬不多,一定得給官軍一點顏色看看。這一年多來,咱們老八隊還沒有同孫傳庭本人照臉哩。”
“你放心,他就是擺幾道銅牆鐵壁,咱們也要衝它個稀裏嘩啦。”
李自成把那個下書人的事告訴了劉宗敏。宗敏沉默片刻,把眼睛瞪得銅鈴似的,望著自成說:
“你為什麼不叫親兵們把他吊起來先抽他兩百鞭子?打他個皮開肉綻,還怕他不吐實話?”
自成聽了他的話,微微笑著,暫不說話。劉芳亮說:
“萬一他確實是曹操派來的人,打錯了不是不好麼?”
“怕打錯了?好辦,好辦。事後多賞他幾兩銀子,說幾句暖心話,料他也不會有二話。在這樣時候,誰敢說他不是奸細?”
自成搖頭說:“我看這個人是打死不會吐實話的。我拿砍頭嚇唬他,他麵不改色,氣不發喘。如果確是奸細,他準是個江湖上的亡命之徒,豁著一條性命來的,把八斤半賣給孫傳庭啦。所以我叫弟兄們先把他看起來,要不了多久會弄清楚的。”他望望劉芳亮和袁宗第,問:“你們兩位在前隊,沒有得到什麼消息麼?”
他們說在前邊幾個村莊裏隻見到少數沒有逃走的老百姓,都是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婆,問不出多少消息,不過都聽到說清兵在進攻北京,潼關的官兵很多。自成轉向劉宗敏,問:
“捷軒,你看咱們明天該怎樣打法?”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劉宗敏的有棱的臉孔上,等他說話。在李自成領導的這一支農民軍中,他的威信和地位都在諸將之上,經常擔任類似總指揮這樣的重要工作。那時候沒有“總指揮”這個名詞,所以人們習慣地稱呼他“總哨劉爺”,這“哨”字在當時是隊的意思。他向大家掃了一眼,然後瞅著闖王,回答說:
“我看,情形沒有什麼改變,還按照你昨天決定的辦法打吧。孫傳庭攔在我們前邊的大約不到兩萬人。兩軍相遇勇者勝。我看不難殺開一條血路。”一塊燃燒著的木炭嘩剝一聲從火堆上爆裂出來,滾到他的兩腳中間。他用指頭把它迅速地拾起來,投進火堆,向大家笑著說:“起小當鐵匠,我這手全是老繭,不怕火燙。孫傳庭這位巡撫大人一準不敢像我一樣用手抓火炭。講到對壘廝殺,咱就得變成一堆火炭,燒得他縮手縮腳。”
這是決定勝負存亡的大戰前夕,參加議事的人們都明白他們所麵臨的情勢十分險惡,但是劉宗敏的神色和口氣卻那麼安詳,好像在談著一個將要遇到的普通戰鬥,沒有一絲兒焦急和畏怯情緒。高夫人在心裏笑著說:
“看他多沉著!這號人,天塌了也能頂起來,華山在麵前倒下來也不會眨眨眼睛!”她不聲不響地把椅子往前移一移,靜聽著他們議論。
從高迎祥到李自成,在這一支農民軍中有一個好的傳統:遇到重大的問題就召集眾將領一起商議,誰都可以自由地發表意見。李自成的作風比高迎祥還要出色。他總是靜靜地聽大家發言,自己很少做聲;直到大家把意見說得差不多了,他才把大家的好意見挑出來,加以歸納,作出自己的最後決定。現在他比較擔心的是洪承疇已經把擺在西安以南的一萬多精兵撤到潼關,和孫傳庭的人馬會合。他皺皺眉頭,用平靜的聲調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