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洪承疇沒來潼關,事情就好辦。這老東西用兵狡猾。我擔心他已經悄悄地來到潼關了。”他向田見秀望一眼,問:“玉峰哥,你看怎麼打法?”
“凡事不妨往壞處想。我也猜想洪承疇是在潼關。至於怎麼打,請闖王吩咐,我沒有多的意見。”田見秀謙遜地微笑著,拈著下巴頦上的短胡子,帶著大智若愚的神氣。
闖王把眼睛轉向高一功。一功順手在火堆上加了幾塊劈柴,同時考慮著當前的危險處境。看見劉宗敏的兩道寬闊的濃眉一聳,嘴角流露出一絲微笑,他問:
“捷軒,你想出了什麼鮮招兒?”
劉宗敏把拖在地上的鬥篷角拉起來放在膝上,用馬鞭子在左手寬闊的掌心上輕輕地拍了兩下,那一股輕鬆的微笑從他的古銅色的、棱角鮮明的麵部消失了。他的兩道濃眉毛又在隆起的眼骨上聳了聳,說:
“闖王,你看,是不是可以趁今天夜間,冷不防給敵人一個回馬槍,先把曹變蛟整一個稀裏嘩啦,解除後顧之憂,明天好全力北進,衝破官軍的堵截?”
闖王向幾位大將看了看,問:“你們看怎麼樣?”
堂屋中的空氣立刻熱鬧起來,大將們紛紛說出自己的意見。有人讚同劉宗敏的計策,有人不同意。不同意的理由是如今追在背後的不但是曹變蛟,而且增加了賀人龍和左光先,共有一萬多人,實力很厚。況且自從翻山鷂①投降賀人龍之後,對賀人龍也不得不多加小心。再說,曹變蛟也不是個粗心大意的家夥。他作戰同他的叔父曹文詔②一樣勇猛,可是比曹文詔乖覺得多。即使曹變蛟會疏忽大意,周山也會提醒他。闖王在洮州、在階州、在城固附近,幾次想設下埋伏消滅追兵,不是曹變蛟自個兒有提防,就是給周山識破了。但主張來個回馬槍的人們堅持自己的理由,認為與其明日前有孫傳庭以逸待勞,後有追兵,腹背同時作戰,不如先下手,能占一點便宜總有好處。
①翻山鷂——高傑的綽號。一年前他投降了賀人龍,後來成為明末有名的四鎮之一,受封為興平伯。
②曹文詔——明朝末年的一位名將,於崇楨八年在真寧縣湫頭鎮陷入高迎祥和李自成農民軍的包圍,被殺。
在眾將紛紛議論中,隻有高一功沒有發言。他是高夫人的弟弟,本名叫高國勳,表字一功,自從在義軍中有點名氣,本名就少人叫了。這位二十八歲的青年,如今擔任中軍主將,秉性忠厚正直,沉默寡言,人們都說他“打仗時像隻猛虎,不打仗像個姑娘”。高夫人在他臉上打量一眼,看見他因為過度辛苦,眼窩比往日深了,一股憐惜的感情不由得浮上心頭;又看見他心事沉重的樣兒,知道他一定有別的想法,她隨即向自成使個眼色。自成也早已覺察出他有什麼想法,這時看見桂英的眼色,就向他問道:
“一功,你說說,今晚來個回馬槍行不行?”
高一功不慌不忙地抬起頭,用手掌在臉上抹了一下,正要說出他自己的不同意見,看見那個負責尋找本村百姓的小校走進來,暫時把話忍住了。小校走到自成身邊說:
“闖王,老百姓找回來啦。他們聽說是闖王的老營紮在村裏,不再那樣害怕,回來了幾十口人。”
自成說:“好。快取三十兩銀子放賑!你說的那位姓杜的老頭子找到了麼?”
“我把他帶來啦。他還叫一個駝背老頭子跟他一道來。”
“在哪兒?”
“在大門外。”
自成囑咐大將們繼續商議,趕快站起來向外走去,滿心希望會從這兩個老頭嘴裏得到些什麼消息。
杜宗文老頭子抄著手,夾著膀子,同那位駝背老頭瑟縮地站在月亮地,心情緊張地等著闖王。一看見闖王出來,慌忙搶前一步,拱拱手說:
“闖王,你辛苦啊!老百姓如今都成了驚弓之鳥,一望見有人馬來到,不管是官兵還是咱們義軍,一哄而逃,巴不能變成地老鼠藏到洞裏。你可別見怪啊!”
闖王笑著說:“老伯,你說的哪裏話!亂世年頭,老百姓聽說打仗,看見人馬雜遝,自然都要躲藏,誰肯拿性命往刀尖兒上碰?再說,咱們義軍的紀律也不好,難怪老百姓……”
杜宗文截住說:“不,不。你們義軍比官兵強多啦。老百姓心上有杆秤,誰好準壞全清楚。至於你李闖王的人馬,在各家義軍中是個尖子。人人都這麼說,可不是我老頭子當著你的麵故意說奉承話。”
“可是騷擾百姓,做壞事的人還是不少。”
“唉,十指尖尖有長短,樹木林莽有高低,怎麼能一刀斬齊?人上一百,形形色色,難免良莠不一,何況是上千上萬!”
“老伯,福寶可是你的侄兒麼?”
“是我的親侄兒,聽說去年春天就不在了。”
“是的,他陣亡啦。怪好一個小夥子,很可惜。”
“咱這洛南縣境,你們十三家義軍常從這裏經過,隨著起義的人很多,這兩三年死的小夥子至少也有幾百。兩軍陣上槍對槍,刀對刀,會能不死人?”
闖王點點頭,歎了口氣。他正要向杜宗文老頭子打聽消息,老頭子先開了口:
“闖王,聽說你叫我來,不知道什麼事。我有一句話,不知敢問不敢問。”
“不要緊,問吧。”
“咱們的隊伍明天要往哪裏去?要往潼關麼?”老頭子小聲問,寒冷和緊張使他的聲音打顫。
闖王笑著問:“你打聽這做什麼?”
“唉,要不是你提到福寶,我也不敢這樣冒昧,問你這句話。闖王,一則提到福寶咱們是一家人,二則你是咱老百姓的救星,為百姓打富濟貧,剿兵安民。人非草木,我怎肯不說實話?”
自成的心中感動,趕快說:“老伯,請你快講!”
“闖王,後有追兵,前有重兵堵在潼關,你今日的處境可不好啊!”老頭子把站在背後的駝背拉了一把,推到闖王麵前,說,“狗娃,闖王是咱們自家人,你快說吧,快把你聽到的話說給闖王知道。別怕,說錯啦闖王也不會怪罪咱們。快說!”
駝背老頭很驚慌,隻見胡子和嘴唇連連抽動,吞吞吐吐,卻說不出一句話來。闖王越發莫名其妙,心裏說:“莫非他有什麼冤情,要我替他伸冤報仇麼?”杜宗文老頭看見駝背不說話,很焦急地對他說:
“嗨,你這個人,越到你該說話的時候你越像噙著滿嘴水,吐不出一句囫圇話!如今事不宜遲,別耽擱啦!”
駝背老頭用懇求的眼光望著杜宗文,結結巴巴地說:“三哥,就那幾句話,你,你說唄。我這個拙嘴……”
杜宗文生氣地說:“你呀,嗨!你一輩子像一個曬幹的死蛤蟆,踏在鞋底下跺三腳也不會吭一聲兒。如今啥時候?還是這樣,耽誤大事!”
“這位是誰?”自成問。
“他是我的叔伯兄弟,按門頭還沒出五服。因為他起小討飯,放牛,沒迸過學屋門兒,所以活到老沒有起大號,到如今胡子花白啦,人們還叫他狗娃。”
“老伯,他不肯說,你就替他說了吧。”自成催促說。
“好,我就替他把事情稟報你闖王吧。狗娃今天去北鄉親戚家一趟,聽說一些官兵的消息。人們說,孫撫台帶了很多人馬駐紮在潼關南鄉,說要堵住你闖王的人馬,任你插翅膀也莫想飛過。你明兒要是帶人馬往北衝啊,唉,可得千萬謹慎!”
李自成不但沒有吃驚,眼睛裏反而含著笑意,等候杜老頭繼續說下去。一陣尖利的霜風蕭蕭吹過,兩個老頭子連打幾個冷顫,越發顯得瑟縮。自成向站在背後的雙喜看一眼,說:
“去,取兩件棉衣服來!”隨即,他望著駝背老頭子問,“你知道官軍大約有多少人馬?”
駝背打著哆嗦,好不容易地回答了一句:“聽說有……兩三萬人。”
李自成想著這數目有些誇大。據他估計,孫傳庭能夠集結在潼關附近的大約有一萬五千到兩萬人馬。但是即使是一萬五千人馬,加上背後的追兵和左右兩邊的堵截部隊,合起來也有三萬多人。他很感謝兩位老頭子的好意:不能大意!
“還有別的消息麼?”
杜宗文用肘彎向駝背碰一下,用眼色催他快對闖王說出來。駝背的厚嘴唇嚅動幾下,也用肘彎碰碰杜宗文,說:
“三哥,你說吧。”
“耽誤時間!好,我替你說吧。”杜宗文抬頭望著闖王的臉孔說:“還有,潼關南鄉的山寨同咱這兒的山寨不同。那兒一向是硬地,同你們沒有拉扯,反貼門神不對臉,這你知道。”
“我知道。”
“那兒的山寨裏住有富豪、鄉紳,有鄉勇守寨。聽說孫撫台已經傳諭各寨鄉紳,叫他們協助官兵,把守各處險要路口,不讓你的人馬通過。”
棉袍拿來了。如今闖王的部隊裏也缺少棉衣,這是雙喜自己和他的親兵頭目平常穿的兩件舊藍布棉袍。闖王把棉袍接在手裏,親自披在兩位老頭身上,說:
“把這兩件棉袍送給你們吧。雖說舊了,到底還能夠遮風擋寒。”
“這,這,”杜宗文老頭閃著淚花,結結巴巴地說,“你這樣惜老憐貧,我隻好,隻好受下。這一生沒法報答,下一輩子變騾子變馬報答你闖王爺的恩情!”
駝背連著“嘿嘿”兩聲,嘴唇和喉嚨嚅動著,頻頻搖頭卻說不出一句話。他幾乎是不知所措地穿著棉袍,指頭在扣扣子時顫抖得十分厲害,兩行熱淚撲簌簌地滾到又黃又瘦、帶著很深的皺紋的臉頰上,又滾迸像亂草一般的花白胡子裏。
闖王笑著說:“小意思,說什麼感恩的話!你們可聽說洪承疇如今在哪裏?”
兩個老頭子互相望望。駝背搖搖頭,說他不清楚。自成感到一點寬心,因為他想,如果洪承疇率領大軍來到潼關,老百姓會有謠言蜂起的。但是他的寬心是有限度的,因為他深知洪承疇是一個詭計多端的人。
“聽說滿韃子圍了北京,可是真的?”他又問。
“噢!你看,你看,”杜宗文甩著手說,“這麼重要的話,本來要對你闖王說的,可是你不問,我竟然會忘了!這可不是謠言,是真有其事。我還聽說,萬歲爺已經給製台和撫台來過聖旨,催他們進京勤王。”
“催他們進京勤王?”
“老百姓都這麼紛紛傳說。”
“老百姓怎麼會知道來了聖旨?”
“蠓蟲飛過都有影,何況是堂堂聖旨來到,能夠瞞住誰?縱然孫撫台自己不說出來,他的左右也會傳出來。”
闖王沉默片刻,又問:“你聽說曹操的消息麼?”
“曹操?……”老頭子想了一陣,說,“上月半間,不,上月尾吧,傳說有大股義軍到了陝州一帶,仿佛聽說是曹操率領的,要往西來。後來又聽說孫撫台帶著人馬出關去打,打個勝仗。以後就沒有聽說這一股人馬的下落啦。咱這兒山地閉塞,同陝州相離很遠,又隔省,隻是影影綽綽地聽到些謠言,不清楚。”
“沒有聽到別的消息麼?”
“沒有啦。闖王爺,明天務必多多小心啊。”
“我一定小心就是。快回去安歇吧。我下次路過這裏,一定派人找你。”
“唉,天不轉地轉。下次你闖王爺再打這裏經過,隻要我這把老骨頭還活著,我拄棍子也要迎接你。”
闖王送老頭子們走出大門外,向西南方側耳聽了一下,聽不見人聲,轉身往上房走去。他心中盤算:孫傳庭在潼關南原人馬很多,崇禎有詔書調他和洪承疇去北京勤王,這看來都是確實的。這一仗怎麼打法?……
自成剛走進院裏,郝搖旗來了。他把最後一根雞骨頭扔在地上,對自成一拱手,噴著酒氣說:
“李哥,我來遲了。”
“不算遲,正在等著你哩。快進去商議大事吧。”
這位郝搖旗名叫郝大勇。他不是李自成的嫡係將領,而是高迎祥親手提拔起來的一員猛將。有一次農民軍在作戰中情況十分不利,在官軍的猛攻下死傷慘重,陣地已經開始動搖。郝大勇從高迎祥身邊掌旗官的手裏奪過來“闖”字大旗,在馬上不住地搖著大旗,狂呼著向官軍的陣裏衝去。那些正驚慌動搖的農民軍將士一看見“闖”字大旗向前衝去,都跟在後邊狂呼著向前衝殺,形成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偉大力量。轉眼之間,戰場的局麵完全扭轉,把官軍殺得落花流水。從此以後,大家給他起個綽號叫郝搖旗,本名兒倒不大有人提了。
高迎祥犧牲以後,他的餘部都歸自成率領。一年來死的死,散的散,也有不少投降的,如今隻剩下郝搖旗這一般了,經過不斷行軍和戰鬥,他手下也隻剩七百多人。一年多來,李自成對於軍紀逐漸加嚴,但是郝搖旗的部隊還是常常違反軍紀,奸淫、搶劫和殺害百姓的事情不斷發生。闖王隻委婉地勸說郝搖旗,對他不責之過嚴。兩三天來,自成派他不斷地向武關等通向河南的關口試探官軍防守情形,希望能衝往河南,都沒成功。剛才他得到闖王的傳知,叫他來老營議事,他正在叫親兵們替他在火上燒一隻從老百姓家裏捉來的老母雞。雞子燒得半生不熟,他就提著上馬,他的親兵們不知從哪兒又替他弄到了一斤多白酒。他在馬上一邊喝酒,一邊吃雞子。等來到杜家寨,酒喝幹了,一隻三斤多重的老母雞也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