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聲初時低不可聞,與後方密林間的風吹枝葉聲混雜在一起,可轉眼便擴展開來,深厚的震波直打進周圍修士的胸腔內,讓他們的內髒也隨之顫鳴。
李珣揚起眉毛,他感覺得到在笑音擴散的瞬間,至少有五六個旁觀的散修被震昏過去,而陰陽宗修士受到的衝擊更大,在密林中埋伏的十八人,有一小半都控製不住真息運行,天罡雷煞的陣法,不攻自破。
秦婉如也被眼前妖異的景象震住了,她秀麗的眉毛蹙起,半晌方遲疑道:“離……何方妖孽!”
話至中途,她突然改口,語氣也再轉強硬。
隻是,人頭的笑聲很快將她的聲音壓下。在越發宏大的音波裏,蜷曲在地上的人體緩緩站起來,搖搖擺擺的,臉上甚至還保持著嘶叫時肌肉扭曲的模樣。
不過,看眼睛便知此人已經神智全無,隻是一具被人操控的傀儡罷了。
這具傀儡,在背後撼神震心的笑聲裏開口說了話:“秦宗主可是揣著明白裝胡塗,剛剛已經要喚出老鈉的法號,何必再冠上個妖孽的名頭?”
秦婉如麵沉如水,也不響應,隻是用宗門獨有的暗號聯係手下,希望組織起第二波絞殺攻勢。
然而,妖孽卻不給她從容布置的機會。笑聲一變,由渾厚突轉高亢,似是從千尺深穀一躍而上,直抵青天雲層,劇烈的轉換間,似有一股直透靈魂的力量,撼動元神,使之不安其位,一時間,周邊一陣嘩然。
“離魂散魄,神遊萬裏,他是離魂和尚,散修盟會的離魂和尚!”
暗處的李珣低哼一聲。離魂和尚是散修盟會的高層人物,十執議之一,在加入散修盟會前,就是此界有數的邪道高手。
在十執議中,此人和損益天君是最為低調的兩個,修為卻穩壓冰妖娘、甲道人等人一頭,算是僅次於七妖、玉散人的第二層級。隻是由於性格、人脈等原因,平時不大說話,也很少介入盟會的戰略決策。
眼前這個背後長腦袋的怪物,當然不是離魂和尚的真身。
據李珣的了解,離魂和尚修行的“彌勒轉生法”可以使元神出竅,神遊萬裏,亦能暫時分出一部分神通,寄生於他人身上,平時不顯,關鍵時刻能夠暫時奪舍控製,傳說中甚至有“身外化身”的效果。
眼前這人,大概就是離魂和尚挑選的宿主了。
在這種情況下,秦婉如身為一宗之主,也不好再故作姿態。不過立刻改口也不符她的身分,故而她隻是冷眼盯著宿主,一言不發。
宿主僵硬的臉上缺乏表情,語氣卻還算生動:“秦宗主好辣手,本盟的熊奇熊執事與貴宗無冤無仇,怎麼就被斬殺在此?”
秦婉如沒有半分退讓,平聲道:“他勾結本宗叛徒,竊探宗門機密,死有餘辜。”
“莫不是秦宗主認為,熊奇掉了腦袋,便死無對證了?怎麼本盟幾天前收到的消息,是他要引薦一名脫離貴宗的散修進入四方接引任職?”
“熊奇執事在本盟也是有身分的人,容不得秦宗土信口誣蔑。若是宗主以為人死燈滅,一了百了,卻也想得岔了。”
秦婉如粉麵結霜,森然道:“何來了結一說?離魂和尚,既然你也知道身分,便放下吳姬,莫要幹涉本宗內務,散修盟會去管散修便是,手臂不要伸得太長。”
“秦宗主是不願善罷罷休了?熊奇已死,本盟要得知其中詳情,吳姬此人不可或缺,今日老衲便要帶她離去,細細詢問。若事情真如秦宗主所說,本盟再將她交由貴宗處置……哦,秦宗主,不打算說理了麼?”
宿主話鋒陡轉,目光向四麵一掃,將陰陽宗變動中的布置看出了大半,他夷然不懼,隻是笑道:“老衲佩服秦宗士的膽氣,卻不免要提醒一聲,意氣之爭,對貴宗全無好處,作為一宗之主,務必要細細思量。”
老氣橫秋地說完,宿主哈哈一笑,彎腰將吳姬提起來,就這麼搖搖晃晃地向前走。轉眼與秦婉如擦肩而過。大氣中響起微微的震顫聲,周邊元氣的波動越發劇烈,巨大的壓力也一直鎖定在宿主身上。
秦婉如緩緩轉身,恰好對上宿主背後那顆妖異的頭顱。那人頭一直閉著的眼睛猛然睜開,兩團幽藍的光芒從中進射而出。光芒掃過,周圍已在出手臨界點上的陰陽宗修士不自主一窒,再想恢複合擊狀態時,天空中一股奇特的聲音響了起來。
那是千百道劍光破空聲的混雜交融,北方天際,流光連閃,大群劍光接連而至。
“散修盟會的先頭部隊到了。”李珣非常清楚來者的身分,也有點兒替秦婉如難受。
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那位美人兒宗主心裏的矛盾,已經清晰地擺在臉上,可想而知她心中的掙紮是多麼強烈。
不過,李珣之前的疑惑再度浮現出來,將自家的侄女煉成丹藥確實聳人聽聞,不過,由陰散人做出來,也不是什麼不可接受的,也未嚐不可對人言,何以秦婉如竟愛惜羽毛到這種地步了?
或者,那丹藥有什麼特異之處,唔,也許……
秦婉如最終還是沒有做出動手的決斷,離魂和尚寄生的宿主咯咯笑著,慢慢騰空,向趕來的大部隊靠近。
隨著距離接近,宿主背後的人頭又開始蠕動,卻是漸漸平複下去。看起來,這種暫時奪舍的法門損耗亦是不小,而且從漸漸明晰的氣機連結上看,和尚的本體恐怕就在剛剛來到的諸修士之中,此時大局已定,便收功了。
宿主挾著昏迷中的吳姬,已經遠離了秦婉如的控製範圍,其本身的意識也漸漸醒轉。
此人是離魂和尚的記名弟子,被師父上身也不是第一回,並不怎麼驚訝,與離魂和尚稍做交流,便明白了是怎麼一問事,當下底氣更足,連身上的重傷都無所謂了。
在這種心態下,他的速度又提升少許,眼見就要與己方接上頭,左肩一痛,似是撞上了什麼東西。力道不大,卻也把他震歪了身子。扭頭看著空無一物的虛空,他為之愕然。
“哪個不長眼的東西,飛起來就不看路了吧?”
大剌剌地現身出來,李珣抱臂斜睨,不帶個正眼看人的模樣。
宿主震驚於對這個就藏身在自己旁邊的人物竟毫無所覺,本能地一個激靈,不願另生事端,剛想繞開,胸前一緊,已被李珣劈手抓住了衣襟。
就像是一次最平常不過的口角,李珣扮演的二愣子也相當出色,然而隻有被揪住的宿主,才能在近距離下看清李珣眼中妖異流動的血光。
在對上這眼神的刹那,宿主便似是被蛇盯上的青蛙,整個身子都僵硬了。耳朵接收到來自李珣的警告:“以後再進別人家,記得先敲門!”
陰森森的話音直透進宿主心底,幾乎把五髒六腑全數凍結。然而與這感覺相背離,他右肋及腋下,像是被燒紅的鐵水潑到,灼痛伴著焦糊的味道,瞬間打垮了他的感官承受極限。
他開始慘叫,撕心裂肺的叫聲裏,後腰處挨了一記重腿,整個身子都被踹飛,直撞向更高處接應的隊伍之前。
而在他高飛的身體周圍,還繚繞著點點飛灰。
滯後片刻,他終於明白了這些灰燼的來曆──右肋下夾著的吳姬,已經形神俱滅,除了漸漸周圍這點兒殘灰,再沒有半絲痕跡。
就在宿主中腿的刹那,停在半空中的散修中,有人低哼一聲,尾音卻是啞了。李珣準確地捕捉到了這極細微的聲息,笑吟吟地扭過頭去,最後卻也沒什麼表示,仍然抱臂虛立半空,等著對方做出響應。
不過,他等來的,隻是一陣難堪的沉默。
除了那個宿主被摔到隊伍前,曾引發了微微的騷動之外,這幾百個散修中,竟然沒有一人出麵應對。
這倒不是說他們真的不動如山,而是藏身其中的離魂和尚吃了個暗虧。被李珣借著宿主隔山打牛,一時間氣血翻湧,根本喘不過氣來。
主事的不開口,這些打下手的如何能越俎代庖?
李珣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見散修群原本不可一世的氣勢,以幾可目見的幅度向下掉落,他嘿嘿一笑,徑自轉身,和秦婉如打招呼:“秦師姐,好久不見,一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