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間,支撐幽習的那口怨氣徹底散盡,他苦笑兩聲,重傷下的身子也開始搖搖晃晃,站不住了。
閻夫人不再看他,轉臉盯住古音,沉聲道:“敝宗敗落至此,古宗主也是無利可圖,就此離去,日後形同陌路。可好?”
古音微笑不語,隻稍抬頭,目示半空。那裏,幽離與魔羅喉奔突來回,暫時仍勢均力敵,難解難分。
閻夫人秀眉微壁,道:“我方收放自如,而魔羅喉獸性難馴,要停手,也該你那邊先停才對。”
古音聞言,稍一思索,便笑應下來。繼而轉臉對旁邊的小姑娘道:“無憂,把你家的大狗叫回來吧,我們回家去。”
如此言語。此時聽來,實令人啼笑皆非。可落在李珣耳中,卻是另外一層含意。
他垂下臉去,控製住臉部表情,藏在手心的破魂梭突地灼熱起來。
無憂神智似乎有所恢複,“哦”了一聲,反手輕撫肩上貓兒的毛皮,正要說話,空中陡發震蕩。
虛空裂隙之後,又一波巨量的九幽地氣噴發出來。在附近的祖師咒靈似是被撐得飽了,身外霧氣猛地擴散,麵積增大,也將其本體顯露出來。
閻夫人等人早成驚弓之鳥,見狀都是麵色劇變,都以為那抽人精血的勾當要再演一遍,李殉也不例外。然而,事態變化並不如人所想。祖師咒靈展現出一個新變化。
霧氣中半透明的膠質形體在初時的蠕動過後,竟漸漸脹成了一個圓球,看上去頗有些滑稽。然而,在圓球相對光滑的表麵上,成千上萬條符紋爭先恐後地浮凸出來,組成繁複得讓人眼蹦的符篆集合,層層相迭,光芒交錯,在其最核心處凝合成一團碧幽光點,攪動氣機,哧哧有聲。
“幽明陰火?不,怕是已經精悴到‘鬼火’的層次。”
幽明陰火和幽明鬼火,是最簡單分別宗門弟子根基深淺的修為標準。是將宗門最笨礎的幽明氣修煉到不同層級的表現。
事實上,兩千多年來,宗門分裂前後,所有宗門修士,能將陰火精粹為鬼火,且能從容應用於實戰的,也隻有鬼先生這位天縱之才。
而如今。祖師咒靈體內集粹鬼火,聲勢不凡,又是要做些什麼?
閻夫人猛然反應過來,轉身朝這邊大喊:“古音,你還不走!”
尖銳的嘶叫中,古音神色平淡,而一側的無憂,卻被嚇到了,她咽回了即將出口的言語,向著古音那邊退縮一下。
沒機會了。
祖師咒靈核心處,幽明鬼火在一次劇烈的跳動中,積蓄的強大力量向外輻射開來。霎時間,咒靈半透明的本體被染成了幽碧顏色。體表的符篆閃亮,層層布局,逐步形成了精巧的結構。
啡聲尖嘯,祖師咒靈木體內,一道深約光束穿透虛空,飛向高處。光束與濃稠的九幽地氣激烈摩擦,七射不過十餘丈,便砰然爆開。
如夜間流瑩飛舞,又似放了一場最瑰麗的焰火,碧瑩瑩的光點曳空飛動,密布天空,封界內灰暗的色調為之一變,愈使人目眩神迷。
相對於美麗的景致,李珣更關心實際效果。
這些碧綠光點在虛空中穿行時,其運行軌跡,恍若一根根堅韌的支架,又如編筐的竹挽,交錯縱橫。漸漸的,封界內的陰氣流動竟開始減緩,恍若無風晴日下的海洋,波平浪靜。
仍在交手的幽離和魔羅喉,便如同在海波中穿行的魚兒,固然打得浪花四濺,卻無礙於海洋本身。
果然是碧火流瑩咒法……
李珣看得失神之時,交手的雙方當然發現了環境的變化,魔羅喉倒也罷了,幽離卻要敏感得多,忽地全力飛騰,轉眼脫開戰圈。
節奏的突然變化,讓魔羅喉稍慢半拍才反應過來,想再發力追時,隻見天空中忽有數個光點急迎增亮,隨即便是纖細如絲的光束飛射而出,由上下四方聚合,中心正是魔羅喉。
超卓的靈覺,使魔羅喉本能地覺得,這看起來一揮就斷的光束不是什麼好東西。
它喉嚨裏咕咕響動,巨大的身軀隻一閃,便避過光束的合圍,然而漫天的流瑩碧火,無不是光束的可能發起點,一波才去,一波又來,任魔羅喉挪移速度何等驚人,一時間也迫得它手忙腳亂。
偏在此時,幽離又殺了回來。
雙方的速度同樣驚人,反應亦相差無幾。有心算無心之下,魔羅喉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便在近身與幽離硬拚一記。
彼此噬影大法全力摧動,互相幹擾氣脈循環,撼動對方精元竅穴,隻瞬間,便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魔羅喉乃是洪荒異種,其氣脈竅穴與人身大異,幽離想要迅速捕捉到對方的弱點,何其難也!倒是魔羅喉殺人無算,無比熟悉人體結構,更有天生靈覺,幾乎是甫一接觸,便直攻幽離根基所在,一下子便占了上風。
隻是,雙方僵持之際,身體自然停滯,漫天碧火流螢便毫不客氣,光束飛射,數十道光束直接照在魔羅喉身上,生成略大一圈的光斑。
正發力的魔羅喉身軀一顫,接著便是一聲吼;幽離臉色發白,被陡升的大力震得飛退,半空中便是一口鮮血噴出來。
魔羅喉的境況比他更糟十倍。
投射到它身上的光束看起來無害,可照在身上之後。便如一條條蛭,穿過外皮,直接抽取它的元氣精血。它想掙紮,可任它周身骨骼肌肉如何扭動,周身氣脈卻被一股妖異的力量死死鎖住,就像是外間陰氣大潮的強壓全集中在它身上一樣。
魔羅喉放聲怒吼,聲震四方,然而連體光束的幽碧顏色越發深了,那似是被它的精血染成的一般。不過數息時間,魔羅喉高及丈許的身體竟然縮小了一圈,而這趨勢沒有半點放緩的跡象。
“這就把它製住了?”李珣眼皮跳動,猶自不信眼前的事實,“碧火流瑩咒法竟有如此神通?”
“是‘無常索’,祖師在天有靈!”
嚎叫聲再起,閻飆鼓盡餘勇,放聲高呼。隻不過瞧他神情,分明已被眼前變故衝得傻了,神昏智迷間,純粹發泄叫嚷,姿態近乎瘋狂。
閻夫人和幽習便要比他清醒得多,同時遊目四顧。似要尋找什麼東西,卻半天無所獲。
此時閻飆仍未消停,嘴裏嗚嗚哇哇己不知在說什麼,閻夫人扭頭喚了一聲,他仍沒有回醒過來,叫嚷如故。閻夫人眼神一冷,狠狠一記耳光搧在他臉上,啪聲脆響,就是在李珣這兒。也聽得清清楚楚。
閻飆立時愣了,閻夫人不等他完全醒神,便去抓著他的肩膀,在他耳邊說著什麼,閻飆一邊聽一邊搖頭,但神智顯然恢複不少。
這邊,古音用頗驚訝的語調開口:“無常索?可是當年擒殺西極禪宗第一高手印真和尚的秘技?”
古音見聞著實淵博,這些塵年往事,連李珣這宗門弟子都不清楚,“魔羅喉一身修為,絕不在棲霞之下,如今卻被逼到如境地,其威力著實可畏。隻是,先前貴宗緣何吝於一用呢?”
李珣嘿然一笑,不予置評。
無常索堪稱是碧火流瑩咒法中最頂尖的法門,其地位與驅屍傀儡術中的“幽玄”之境差相仿佛,其應用條件更是苛刻之至。
由於咒法一道,須借引外氣,若是尋常環境,陰氣不純,這法門便使不出來。理論上,應有三位長老合力,施展“通幽鬼路”,引出巨量九幽地氣、生成百裏死域之後,才有可能發動。
而發動此咒法的修士,非但要將碧火流瑩咒法修到極致,更要以自身精血,刻畫符篆,千百如一,方能借此統禦巨量陰氣,達到“無有內外”的效果。
當突破此種種限製和代價,使將出來,咒法威力也就極為可怕。
放射出來的無常索,天然連通九幽之域,一旦鎖定目標,便借巨量外力壓製其氣脈流轉,或利用內外壓差。強抽其元氣精血:或直接將九幽之域內的龐雜死氣灌入目標體內,對於單個或有限目標而言,其殺傷幾乎就是無解的。
“勾魂無常,無常勾魂……這根本就是與敵偕亡的舍身技,隻不知。由祖師咒靈使出來。又會是什麼後果。”
此刻,魔羅喉足有兩人高的身軀,已縮到了常人大小,顯然元氣大傷,可要取其性命,恐怕還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這妖魔平日以九幽地氣為食,抵抗力太強……”
李珣暗自扼腕,目光又瞥向幽離。若是此人能抓住機會,痛打落水狗,未必不能一勞永逸……想到這,他回眸去看古音,然後便苦笑起來。
這女人,又怎會讓人如意。
不出所料,後方,己經調養好一陣子的傀儡突地昂然發嘯,純熟的音殺之術驅動音波,震蕩大氣,不針對無常索。而是直接向一旁的祖師咒靈發動攻擊,其勢淩厲之至。
祖師咒靈身外的灰霧震蕩不休,閃亮的本體也瞬間黯淡許多,倒是其中的幽明鬼火,看起來一口氣便可吹滅,可在劇烈震蕩中卻搖曳依舊。
相應的,天空布下的無常索咒法,也沒有受到太多影響。李珣細細體察氣機變化,見狀心頭微皺。
恰在此時,古音在旁低聲說話:“生於本體之內而不受其擾,這不符常理吧……先生?”
李珣聞聲回頭,盯視過去:“古宗主公然在我麵前冒犯本宗祖師遺靈,才是真的不符常理。”
李珣這就睜眼說瞎話了,若傀儡真能將祖師咒靈滅殺在此,旁的不說,閻夫人、幽習等人恐怕是心中略喜,如釋重負才對。
古音亦知其理,聞言失笑,笑容方起,傀儡第二波音殺便碾壓過去,這一擊中顯然有了更多的精微變化,那邊虛空、霧氣抖顫震動,似乎被無數無形大手撕扯扭曲,咒靈本體也維持不住圓球形狀。開始流動變形。
即便如此,其核心中的幽明鬼火,燃亮依舊。
“果然,若沒有這兩記的冒犯,我尚不知貴宗還隱著一位絕世高人。”
古音淡淡說話,李珣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響應。他也看了出來。咒靈核心處的幽明鬼火,並非是自然凝聚而成,而是某人以秘法投影過去,籍以操控咒靈的手段。
可問題是,若宗門內有這等高手,何以隱身不出,坐視宗門傾覆?
正迷惑時,傀儡己發出了第三擊。與前兩次極具針對性不同,這一次音波幾乎涵蓋了整個封界,如同突然刮起的狂風,努力掀動處於穩定狀態中的陰氣大潮。帶來一波不可忽視的震蕩。
李珣不精樂理,然而聽得此音,精神亦為之一振。
先前傀儡的音殺,雖是淩厲非常,卻總有些陰損偏激,隻有這次,巍然高遠,氣勢雄渾,才真正顯出曾經的玉散人威淩天下的神通手段。
震蕩如咫風般掃過,密布的碧火流瑩掙紮幾下,仍被撚滅不少。由此,無常索也受到影響,波動幾回之後,終於有一根崩然斷絕。
“找到了!”
陡然間的氣機變化,使得李珣捕捉到了深藏於後的源頭。
傀儡更不會錯過,音波倏地收縮,轉眼便達成了由寬廣到尖銳的轉變,死死鎖定目標:虛空中呈現出肉眼可見的扭曲波紋,擦過懸空的祖師咒靈,鑽入裂隙附近深邃的黑暗中去。
虛空裂隙之上的祖師咒靈,剛剛連受兩次音殺衝擊也沒有移動位置,而這一次,卻猛地向下縮去。
黑暗中劇烈震蕩,那感覺絕非是擊在空處的回響,一旁傀儡的身子微向後仰,顯然不能輕鬆卸下反震的力量。
不過,受此一擊的人物,也絕不輕鬆,表現在外,就是無常索再度崩斷兩條。
本來己經有些發蔫的魔羅喉,感覺稍好之後,立刻開始更激烈的掙紮,憤怒的嚎叫聲中,體內氣機卻滾動如珠,渾融一體,雖比不過平時的凶悍淩厲,卻讓“無常索”繼續抽吸梢血,變得不那麼容易。
而在其掙紮之下,隱約已有不穩跡象的陰氣大潮,開始急遽震蕩,顯然,咒法的控製已經到了極限,隨時都可能崩潰掉。
看到此種情形,古音慨然歎息:“這就不是我的罪過了。百鬼先生,今日要想離去,倒是出乎意料地艱難呢。”
“難哪,確實難哪。”
歎息聲就回響在耳邊,然而歎氣的卻不是李珣。
音波從虛空裂隙附近擴展開來。傳入每個人的耳孔中去。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說來簡單,做來卻難。隻是,再怎麼難法,也不能弄出‘前人造孽,後人遭殃’的笑事來……身為一宗之主,這上麵,小雀兒你還差得遠哪!”
悠悠語句流散之時,虛空裂隙附近的黑暗中,慢慢升起一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