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宗門,能如此稱呼閻夫人的,隻有那麼一位。
“陰長老!”
話剛出口,李珣卻不敢認了。
乍看去,升上來這人,雞皮鶴發、持拐彎腰,確是已入化陰池,進行“鬼靈轉生”的陰饉沒錯。然而其形貌較之常日,何止大異。
老太婆粗糙的皮膚上,抹了一層死灰顏色,仿佛即將腐爛的死肉。黑洞洞的眼眶裏,眼珠已經不見,隻有兩團幽幽碧火,燃燒閃爍。
陰謹頭頂上,祖師咒靈伸出的觸手,已然顯形,直直插入她天靈頭蓋,此時尚在微微抽搐。漆黑的背景下,可以看到灰白光流在觸手來回穿行,形狀妖異之至。
好像是聽到了李珣的呼聲,陰饉眼眶中碧火閃動,側過臉來,略一點頭,算是招呼。
半空中,幽離咳了一聲,拭去唇邊血跡的同時,也哨然歎息:“陰師伯,你這是何苦!”
“難得你也有歎氣的時候。”陰謹張開無牙老嘴,嗬嗬一笑:“在宗門大典上唬弄同門、欺瞞祖宗,總不是件好事。不過,誰弄的爛攤子,臨走前便要吃抹幹淨,這道理總是不錯的。冥火力不能及,老太婆就幫他打掃幹淨,以酬心願。古宗主。你沒意見吧。”
她話裏絕無善意,而古音並沒有立刻響應,隻是饒有興致地打量祖師咒靈與陰饉之間詭異的聯係,半晌方笑道:“剛剛還奇怪,貴宗祖師咒靈前後兩次現身,表現大異。原來是陰饉長老舍身壓製咒靈之戾氣,而行控製之實。這法門可有個名目?”
陰饉點頭道:“這不過將奪舍之法稍加變化而已,旁門小道,入不得古宗主法眼。”
老太婆說得輕鬆,可聞之者均是心中暗凜。尋常奪舍,不外乎抹殺他人靈識,以自身靈識相代,權可做延命之法,於修行無益,說是旁門左道,並不為過。
可是陰饉此時所為。乃是以自身靈識,強加在祖師咒靈之中。由於後者並無肉身,靈識無“舍”可奪,神消魂散的結局,己經注定。
更何況,祖師咒靈本身擁有的咒力,對宗門弟子可生成絕對壓製。陰饉又是以怎樣的代價,才能維持其對祖師咒靈的控製?
從老太婆此時的身體,便可見出一二。
不管其它人如何想法,至少在麵上,古音仍不為所動,隻是頷首道:“難為陰長老了。”
她隨口一句,便轉移了焦點,陰老太婆嘿然一笑,手中拐杖重重頓下,雖是擊在虛空中。卻讓人感覺整個封界都顫抖起來。與魔羅喉的嘶吼聲攪在一起,勢若雷震,剛猛無匹。
“閻鴛,你可知你錯在哪裏?”
閻夫人終於從震驚中回神,而見了陰饉這等姿態,對這位宗門長輩。更是不敢怠慢,本能回答:“弟子引狼入室……”
“放屁!”老太婆中氣充沛,當場將閻夫人的言語堵了回去:“你剛剛也說。既然立下毒誓,之前的罪過便不用再提。才過了多久,便忘了個幹淨?”
閻夫人被吼得更是胡塗,隻能苦笑道:“請師叔指點。”
陰饉舉起拐杖,杖首直指古音:“你要讓她走?”
見陰饉有不依不饒的架勢。閻夫人吃了一驚,正要解釋,卻見老太婆點頭道:“你顧及宗門元氣,不願在封界中動手,本也沒錯。隻是,有些概念卻分不太清,古音走便走了,不去管她,可你怎麼不截下……它!”
杖頭一轉,所指已變成了被鎖在半空中的魔羅喉:“你明知此獠關乎宗門咒誓,可說是扣在宗門弟子脖子上的繩套,為什麼連它也放過了?”
閻夫人為之愕然。
魔羅喉與古音名二實一,要留下魔羅喉,古音又豈會答應?
陰老太婆似乎忘了這點,冷笑道:“當前宗門勢衰,確實不合別人胃口,可若他日複起之時,你能保證,辛辛苦苦拉拔起來的後輩,不像你我一般,被鎖著喉嚨,任人擺布?閻鴛哪,做一宗之主,豈能沒有這個遠見?”
閻夫人一時無言,倒是古音遙遙笑道:“陰長老高論,貴宗祖師若在。想必亦要引為知己。”
如此譏諷出口,天上天下諸人目光如霜刀雪刃,直刺過來,古音隻若不見。
陰老太婆卻也不惱,淡淡地道:“身為宗門弟子,承前啟後、察遺補缺。都是分內之事。隻是少見識也罷了,明知故犯,與欺師滅祖何異?”
“說得好!”
閻飆大力擊掌,整張臉都冒了紅光。
古音笑容不減,和聲道:“按陰長老的意思,該如何作法?”
“按我的意思,最好是古宗主自去行事,隻將魔羅喉留下,至於我等如何籌劃誅殺此撩,與古宗主再無幹係。從今往後,一切仇怨,俱如泡影。”
“若不依此言又如何?”
“如此……就是這樣!”
大笑聲裏,老太婆倏地飛騰起來,與頭頂祖師咒靈一起,飛臨魔羅喉身後,不帶任何遲疑,枯如鳥爪的手掌探出,扣在妖魔頸後。
哧哧之聲大作,也不知她使了什麼神通,魔羅喉的護體真息竟然一捅便破,刹那間,幽幽碧焰自雙方肢體接觸點上燃起來,燒灼皮肉,指尖狠狠插了進去。
魔羅喉的嚎叫聲猛地拔高一個層級。巨軀抖顫,腦袋猛向後撞。顯然己是痛極。如此強烈的刺激之下,那無常索竟又被掙斷根。
他左邊長臂翻動,已經恢複了對肢體的部分控製權,接著猛力後揮。
陰饉用拐杖去擋,卻根本抵不住魔羅喉暴怒中的怪力,連個聲響也無,拐杖粉碎,擋前的上臂也被魔羅喉一掌切斷,餘勢不減,又重重砸在她側臉處,咯嚓聲中、她半邊頭骨、頸骨或碎或折,整個腦袋都向側翻。撞在自己右肩之上。
下方驚呼聲起。
然而,老太婆眼眶中的碧火猶未熄滅。她麵孔蠕動,無牙老嘴微微張開,發出“喀喀”怪音,緊接著,飛騰的碧綠火焰便從她身下嫩燒起來。轉眼覆蓋全身。又沿著手臂,蔓延到魔羅喉身上,甚至還有一縷,通過頭頂貫入的細長觸手,飛射至祖師咒靈本體之上,其核心處的幽明鬼火嗡然震蕩。
頭頂上,祖師咒靈猛力收縮,體外光霧濃密,波蕩中洶洶如火,卻仍擋不住幽明鬼火的光芒。隻是那光並不淩厲,反而圓斂溫潤。翻騰升降中,如火中蓮實,寶光燦然。
古音眉頭微皺,目光從天空轉到旁邊傀儡身上,正估量之時,幽離蒼白著臉,從不遠處的虛空中跨出來。
再沒什麼可說,傀儡前衝,與幽離撞在一起。
兩位真一高手的對撞就發生在數丈遠的地方,可散溢的氣流行到此處,己如暖風拂麵,造不成半點影響。為使封界免遭另一次劫難,噬影大法已被幽離使至巔峰,幾乎斂去一切外擴震蕩,而這也就代表著,巨大的反震力量,要由交手雙方完全承擔。
隻一合,幽離便噴血而退。然而轉眼就又逼上前去,死死纏住傀儡,不使他有任何增援的機會。
此時,李珣聽到古音輕歎口氣:“困獸之鬥,竟慘烈至此……這又是何苦來由!”
李珣眯起眼睛看她,這女人似乎忘記了,她身邊可還站著一位幽魂噬影宗的修士。
念頭方起,古音卻回眸看來,和宛一笑。當笑容映入瞳孔,李珣背脊陡升寒意,轉眼又化為燒灼痛感,回饋腦子裏去。
他身體發僵。古音衝他稍一點頭,笑道:“我尊重先生,亦不願與先生為敵。今日之事,先生能夠置身事外,自然最好不過。”
讓妖鳳在背後戳人脊梁骨,就是你們古家的尊重?
李珣腹誹不絕,身體卻不敢動彈。之前消失無蹤的妖鳳,不知何時已潛到他身後,微露氣息,以示警告。
以李珣的靈覺,竟然估摸不準二人間的距離,一旦動手,後果不堪設想。
如果有可能,李珣很想回頭去問妖鳳被人當奴才使喚的感覺如何。但這話堵在喉嚨裏,轉了幾圈,終於還是放下。
古音深深吸了口氣,在周邊漸弱的火光映照下,她臉上已經掩不住倦色。探手入懷,取了枚丹丸入口,稍做調息之後,狀態才又好些。她仰起頭,繼續觀察天空中的形勢。
稍停,她忽然開口問道:“不知陰長老此舉,又是貴宗哪門秘技?”
李珣本不想說,不過背後氣息微妙的變妙,卻給他一個不太友善的提示。他隻能聳聳肩。道:“大概是‘蝕心煉魂’一類的法門,其實,我不覺得陰長老能夠擊殺魔羅喉,縱然是無常索一類的舍身技,也還差些。”
對此,古音報之以微笑。旋又回身,與旁邊的無憂耳語,小姑娘嗯嗯兩聲。極可愛地偏了偏腦袋,似乎有些恢複到平常的精靈古怪,可卻沒分出半點眼神,送予她不遠處的娘親。
背後氣息浮動,李珣眼皮微跳。首次把握到妖鳳的位置。與之同時,一個古怪的念頭竄進腦海,他借著古音側臉的空檔,凝音成絲。送往後方:“敢問元君。‘貓兒”究竟是令媛的昵,還是古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