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長年彌漫的霧氣中,李珣的感覺,更像是穿行在火焰裏。

飄蕩的霧氣與皮膚接觸,恍若火舌舔舐,使毛發欲焦。這表明,周圍的陰氣濃度,已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程度,天然凝成陰火,排斥一切非同源的存在。

在此刻,鬼門湖是絕不歡迎外人的。

閻夫人走在最前麵,她全身都覆蓋在祭袍下,漆黑的底色與灰蒙蒙的霧氣交織在一起。

祭袍上綴飾的碧綠花紋,隨著身姿移動,彷佛活了起來,伴隨著莫名的韻律向霧氣中延伸,自然駕馭著周圍濃鬱的陰火,生成一股獨有的氣機震蕩。

鍾聲第三響,鬼門湖的陰火濃度瞬間又上了一個新的台階,後麵幾個修為稍次的弟子,已必須明顯提氣,才能抵擋住外界的壓力。

閻夫人的祭袍上,碧綠的花紋越發明亮,那光芒照在虛空中,將方圓數丈都印上了其獨有的紋路,在此形成了僅屬於她的獨特領域。

此現象在鬼門湖每個方向都有發生,每一處便是一位長老的象征。

對此熟悉的宗門弟子,完全可以通過氣機感應,遠遠辨明這位長老的身分。

李珣便很輕鬆地察覺到,相隔約二十裏,碧水君冷厲冰寒的氣息,正肆無忌憚地放射出來,偏又以奇妙的方式,大口吞噬周遭的陰火,形成巨大的空洞,獨特之處,為諸長老中的翹楚。

相比之下,閻夫人的表現便陰柔得多。

似乎雙方有意拉開距離,區分派係。

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來自各個方位的長老涇渭分明,一些人向碧水君靠近,另一些則朝這邊走來。

隨著彼此之間的鴻溝越拉越大,霧氣之中暗流洶湧,擠得人喘不過氣來。

第四道鍾聲響起,湖心島周邊的人聲已密集許多。數千宗門弟子,除確實脫不開身在外的,均已集中到此地,而他們尚沒有踏上湖心島的資格,隻能停在大湖周邊,紛紛跪倒塵埃。

李珣等人便從這些跪伏的弟子中間穿行過去。

彌漫的霧氣中,影影綽綽的大片人影,無邊無際,在中間行走,固然有俯瞰眾生的快感,卻也不能擺脫來自於他們身上的沉沉壓力。

第五。

第六……

第七!

連續三道震天的鍾鳴前後相迭,宏大的聲波擠在一處,轟然地爆開,恍如平地生雷,又似狂飆席卷,與地下遙遠的空間中,湧上來的巨量陰氣交合卷纏,再迸發出來。

以湖心島為中心,數十裏霧霾被衝得支離破碎,天地間猛然為之一清。隱約中,夜空幽冷的星光,辛苦地穿透枝葉,照射下來。

湖心島周邊,數千弟子忽地齊聲呼嘯,與回蕩不休的鍾聲交織在一起,山崩海嘯般擴散開來。

呼嘯聲並非是平直的,而是有著幾個簡單的轉折,不損雄壯,而自有一番高古樸直的韻味在其中。

據傳,這是九幽老祖開宗立派之前便存在的太古調子,被拿來做了祭歌,極是妥帖。

嘯聲鍾聲渾若一體,直耳中灌入,震蕩心魄之際,亦使人熱血沸騰,恨不能隨之長嘯,以為發泄。

雖未當真嘯出聲來,可李珣聽得清楚,他身邊的修士,包括閻湖等女子,腳下都重了幾分,正是心神激蕩,不可自抑之相。

當聲息漸弱之時,閻夫人一行人終於到了湖心島上,幾乎同時,碧水君亦從島的另一麵登上來,在鬼門湖難得的清明天色下,雙方目光撞擊,在空中炸開刺眼的電火。

但關鍵並不在這裏。

從此刻起,人們便能直觀地看到,除了陰饉這位注定要於今天退位的長老之外,宗門其餘九位長老表明的立場。

閻三碧四,九名長老中的七位,分別沿著他們所支持的人的路線,踏足小島。

還有兩位特意繞了個圈子,從第三條路上進來,表明他們中立的態度。

“三和四?真是奇妙!”

李珣對數字相當敏感,從紙麵上看,在宗門長老的支持度上,閻夫人稍處下風。

不過,若是事情按照最常規的方向發展……

正想著,第八道鍾聲從湖心島正中央,專門開辟的鍾樓上轟傳出來,截去了周邊數千弟子的如海呼嘯。

霎時間,鬼門湖中,除了這浩蕩的鍾聲,便再沒有了任何雜音,直到湖心地宮門戶開啟。

厚重的石門吱吱咯咯的響動,在有序的鍾聲中顯得分外刺耳,在石門之後,鬼機和冥璃一前一後,抬著肩輿,緩步走出。

冥火閻羅眯著眼睛,靜靜地倚坐在上麵,身上也披了件嶄新的祭袍,一側,陰饉拄著拐杖,腳下卻如不沾地般飄行。

當宗門地位最尊者與資格最長者同時現身之際,所有人都微微低頭,表示敬意。

冥火閻羅並不在意,隻是抬起眼,透過湖麵正上方巨大的空洞,貪婪地凝望著澄靜深邃的夜空。

鍾聲嫋嫋將逝,湖心島下,隆隆的地動聲已由遠而近,充斥耳中,湖麵上則漸漸冒出大小不一的氣泡,咕嘟咕嘟的聲響,似是湖水被煮得沸了,湖上喂養的寒水鴉早逃得幹幹淨淨。

無數道目光集中在冥火閻羅身上,千差萬別的心思,便這樣投射過來。

有很多人想知道些什麼,更多人則想得到些什麼。直麵如此紛亂錯雜的眼神,換個意誌稍遜的,此時早已心虛氣弱,難以自恃。而冥火閻羅僅是一笑,收回了凝望夜空的目光。

那是他最後一眼望向天空。

他沒有看向任何人,枯幹的手指輕敲扶手,鬼機、冥璃當即會意,穿過閻夫人、碧水君兩個隊伍中間,繼續前行。

沒有人多說一句話,隻是由十二位長老打頭,二十七名大姓弟子在後,緩步跟隨著前方的肩輿。

湖麵上的氣泡炸裂聲不絕於耳,漸漸壓過了召靈鍾的餘音,修為較高的弟子,甚至可以感應到地下哧哧噴射的陰火氣柱。湖麵在逐分地降低,陰火的投影,在上麵蒙了一層淺灰的陰翳。

在湖心島東北角,臨著湖岸,鬼機二人停住,卻沒把肩輿放下,使得冥火閻羅依然具有良好的視野。

陰饉頓著拐杖走上前來,看著氣泡翻湧的湖麵,嘎嘎發笑:“好啊,今天再看這景兒,是和以前大不一樣。”

冥火閻羅青灰的臉龐微露笑容,便在此刻,第九道鍾聲轟鳴。

這已不是人力撞擊所能發出的聲音,而是洶湧的陰火狂潮跳動之時,召靈鍾的共鳴。

浩蕩的音波,瞬間擴散到鬼門湖的每一個角落。

麵前的湖水波翻滾湧,浪花碾過湖麵上的氣泡,便是一波蒸騰的霧氣,隻是這霧與常年駐留的濃霧相比,實在不算什麼,眾人都能透過霧氣,看清其中的變化。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數麵純黑顏色的“牆壁”,這些高逾一丈,厚約兩寸的“牆壁”,正是深埋地下的“五遁障”。

每次化陰池上浮,都由此物開道,這才給人以“五遁障緊臨化陰池”的錯覺。

五遁障並未升出水麵,隻在湖麵下尺許懸浮,不過其上交錯的氣機,已使得整個湖麵範圍內,行遁法失靈,絕了旁人秘密潛入幹擾祭典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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