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纛之下,軍帳之前,兩列邊軍手按腰刀,脊背挺直,對麵而立。
帳簾未垂,帳中燃著火盆,北風卷入,仍如置身冰天雪地。
張銘坐於主位,顧鼎讓至左下首,顧卿在右下首,其後是趙榆等將官。
眾人皆甲胄在身,盔纓鮮紅,滿麵肅殺。
一名青衣官員手捧敕令,另有兩人伴在身後,高舉牙牌。
楊瓚進帳時,敕令已宣讀完畢。帳中氣氛更冷,空氣似凍結一般。
“張總戎領旨。”
張銘握緊拳頭,後槽牙磨得咯吱作響。
傳旨官員麵帶嘲色,道:“下官另奉旨意,查盤大同、萬全等處邊儲。就此告辭,諸位莫送。”
話落,袍袖一揮,視帳中將領如無物,轉身離開。
走得有些急,未過帳簾,差點-撞-上楊瓚。
見其著緋色官服,腰束金帶,麵容異常年輕,腳步立時頓住。想起京城所聞,四字脫口而出:“你是楊瓚?”
楊瓚挑眉,上下打量這位,看到對方的官補,眉頭挑得更高。
沒料錯,這位應是科道禦史,正七品。
都察院裏沒見過,八成是派至地方,這兩月方才歸京。能手捧敕令,應是入內閣之眼,有幾分實才。
不過,這鼻孔觀人的習慣,實在不可取。
天生眼斜還是怎麼著?
明晃晃的蔑視,當他看不出來?
心神微動,手指-擦-過腰間,抬起頭,肅然神情,沉聲道:“本官確是楊瓚。爾乃何人?區區七品,見到本官竟不行禮?”
此言一出,帳中幾人都是臉色奇怪,嘴角扭曲。
鎮虜營中,誰不曉得,楊禦史平易近人。
挽起袖子鏟雪,抄起長劍禦敵。尋常兵卒都沒見他打過-官-腔。這樣橫眉立目,嚴聲喝問,實在少有。
這幾個青袍的文官,鼻孔朝天,自以為清高。遇到兵卒,蔑視之意不加遮掩,見有傷兵抬過,竟以袖掩鼻,當真麵目可憎。
能被楊瓚收拾一頓,必能大快人心。
眾人等著看好戲,唯有顧卿,視線掃過兩人腳下,嘴角閃過一絲笑紋。
“下官都察院監察禦史劉慶,見過大人。”
品級擺在麵前,劉禦史不得不低頭。
“監察禦史?”楊瓚負手,任由對方彎腰,半點沒有還禮的意思,“外放何道?”
“回大人,廣東。”
“廣東?”
楊瓚笑了,廣東好啊。
“本官聞知,當地有文武簠簋不修,受賕枉法。更有地方衙門貪墨成風,酷吏盤剝害民,你可知曉?”
“回大人,下官知曉,亦曾上疏朝廷,嚴查不法之人。”
說到這裏,劉慶猛地抬頭,直視楊瓚,一字一句道:“下官受聖人教化,食朝廷俸祿,負監察之責。遇不法之人,無論品級,不論出身,必追查到底,俱列罪狀,上達天聽!”
“恩。”楊瓚點頭,似未聽出弦外之音,讚同道,“爾能持身守正,嫉惡如仇,甚好。”
“僉憲過獎。”
“不過,”楊瓚話鋒一轉,“不敬禦賜之物,冒犯上官,以爾之見,當如何論處?”
劉慶愕然,看向楊瓚,嘴巴開合,難以出聲。
翻臉速度,竟如此之快?
“怎麼,劉柱史不知道?”
楊瓚好整以暇,等著回答。
劉慶自認胸有千機,事實當前也無可爭辯。遇上官未行禮,確不應該。不敬禦賜之物,卻是從何說起?
楊瓚笑了,示意劉慶低頭。
大紅色的劍穗,半截躺在雪上,半截被劉禦史踩在腳下。再看楊瓚腰間,劍柄之上,隻餘拇指長的斷繩,空蕩蕩隨風飄動。
劉慶臉色變了。
楊瓚歎息一聲,極是惋惜的拂過劍柄。
“此劍乃天子所賜。”
翻譯過來,甭管劍穗是不是後來綁上,如此大咧咧踩在腳下,當真好嗎?
劉禦史臉色青白,嘴唇顫抖。
楊瓚不禁搖頭,所以說,走路看天,鼻孔觀人,當真不可取。
十幾雙眼睛看著,劉禦史無從抵賴。
嚴格按照律令,就地摘去烏紗,除去官袍,打上十杖二十杖都是輕的。
最後,是楊瓚念及同僚情誼,不追究前時-冒-犯,寬容大度,放對方一馬。
劉慶表情扭曲,仍要拱手感謝,自請麵京城而跪,五拜叩首,並上疏自陳過失。
“國朝之法,廟堂之規,不可輕廢!下官身為禦史,更不可違背,必當嚴守法度,以身作則!”
“劉柱史實乃正直之人,本官佩服。”
“楊僉憲過獎。”
五拜之後,劉慶一身狼狽,灰溜溜離開。
縱然咬牙,也不敢再置一詞,唯恐被楊瓚坑害。
三人走遠,中軍大帳忽傳一陣大笑。
楊瓚轉過頭,目光掃過,險些晃花眼。
不得不感歎,文官看臉,武官養眼,著實是美好。
大笑之後,張總戎重現愁容。
楊瓚先是不解,待看過敕令內容,不由得眉間蹙緊。
許別部內附。
休戰停兵。
以護衛送別部額勒進京。
僅這三條,足以讓浴血拚殺的邊軍心冷。
京城內
朱厚照坐在乾清宮,想起日前早朝,文武以先帝施壓,怒火難抑。
猛然起身,揮袖掃過奏疏,抓住桌沿,竟將整張禦案掀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