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3 / 3)

“仗打勝了,朝廷裏的升官發財,腦袋別腰帶上的,幾兩碎銀子就能打發。那些紅口白牙的,好不好還要踩兩腳,說什麼有傷天和!”

“你覺得不好意思,臉皮發燒,怎麼不想想,你能活著,能領著戰功吃軍餉,說不定還能升小旗,做總旗,是因為弟兄們都死了!”

吼到最後,幾個邊軍都已淚流滿麵。

兵卒垂下頭,滿麵慚愧,恨不能找條地縫鑽進去。

營堡內,李大夫忙得腳不沾地,雙眼熬得通紅,銀白的發須蓬亂成一團,絲毫不見往日的仙風道骨。

楊瓚靠坐在椅上,官袍被血染紅,硬結在身上,輕輕拉動,便火辣辣的疼。硬往下拽,必會帶走皮肉,令傷勢更重。

“僉憲忍著些。”

徒弟束手無策,李大夫淨過手,親自處理。未加重傷勢,也讓楊瓚冒出一身冷汗。

“傷藥不夠了。”

撒上藥粉,纏上煮過的白布,楊瓚長舒一口氣。

帳中燃著火盆,依舊凍得渾身哆嗦。

“我有幾瓶傷藥。”勉強套上中衣外袍,楊瓚道,“杯水車薪,好歹能救急。”

“多謝僉憲。”

楊瓚搖頭,自己沒法動,隻能喚人取來行李,將傷藥交給李大夫。

“未知謝郎中和顧司業傷情如何?”

“謝大人傷了腿,暫不能移動,其他無礙。顧大人,”李大夫頓了頓,道,“老夫用過藥,發起高熱,需等熬過今夜,再行診斷。”

“一切有勞。”

支撐著起身,楊瓚拱手揖禮。

“僉憲萬萬不可!”

李大夫忙側身讓過。

一揖到地,楊瓚直起身,道:“我想探望兩位兄長,是否可行?”

“無礙。”李大夫道,“童兒為僉憲帶路,老夫另去醫帳。”

“老人家也要注意身體。”

李大夫頷首,背起藥箱離開。

由藥童引路,楊瓚穿過臨時搭建的營地,尋到謝丕顧晣臣所在,掀開帳簾,苦澀的藥味夾雜著血腥氣,立刻迎麵撲來。

“楊賢弟?”

聽到動靜,謝丕轉過頭,果然如李大夫所言,右腿受創,無法隨意移動。好在沒有傷及筋骨,傷愈後,不會影響走路。

顧晣臣躺在榻上,額上覆蓋布巾,臉頰通紅,高熱之下,人依舊清醒。意誌之堅韌,足令人驚歎。

“楊賢弟來得正好,我同顧兄商議,正要遣人去尋你。”

謝丕招手,示意楊瓚坐到榻邊。

短短一段路,吹過冷風,楊瓚又開始咳嗽。不知是疲累還是風寒,不敢靠兩人太近,走到離榻兩步遠的地方,便停住。

“小弟受了風,莫要染給兩位兄長,這裏便好。”

謝丕皺眉。

“楊賢弟說的什麼話。靠近些,莫不是欺我和顧兄不能動?”

無奈,楊瓚隻能再近半步。其後,不管謝丕如何瞪眼,都不再向前。

“小弟站這裏就好。”

“賢弟坐下。”

顧晣臣撐著起身,取下額上布巾。藥童立即上前,重新浸透冷水,方遞回去。

“兩位兄長正商議何事?”

謝丕顧晣臣互看一眼,將藥童遣出帳篷,低聲道:“一為戰報,二為請功。”

楊瓚挑眉,事情明擺著,還需商議?

“賢弟不明白。”

謝丕搖頭,道:“此役關係之大,繞不開薊州總兵。兵部,戶部,都督府,邊鎮總製巡撫,都要梳理清楚,各方打點,分出功勞。”

楊瓚蹙眉。

薊州總兵,懷柔總兵,五名鎮守太監,都在陣前戰死。楊瓚早打定主意,上疏之時,必為其正名請功。

戰死的才氏兄弟,同在奏疏之上。

將官邊軍,巡撫州官以及訓導文吏,凡於戰有功,都不會落下。

戶部、兵部也可列名。

都督府又是怎麼回事?

“非止於此。”謝丕繼續道,“營州、昌平州、延慶州,都不可遺漏。我同顧兄商議,列出名單,與賢弟一並參祥。”

接過墨痕未幹的幾頁紙,楊瓚沉默。

打仗時,沒見幾個出麵。打贏了,都跳出來摘果子?

昌平知州和衛學訓導臨戰不懼,為接應邊軍,死在韃靼刀下,當為英魂。延慶和營州上下,除武將調兵,衛卒出戰,有文官什麼事?

名單之上,文官明顯多於武將。

州縣七品列百戶之前,死戰的邊軍,凡總旗以下,無一具名。

想起老邊軍嘶啞的吼聲,楊瓚垂下雙眼,冷意自足底蔓延,全身似被凍僵。

觀其神情,謝丕不禁苦笑。

“我知賢弟不忿,為兄又豈是甘心。然形勢如此,此戰之後,你我必要歸京。北疆之地,仍需此輩鎮守。”

分潤戰功,實出不得已。

鞏固邊防,戍守邊鎮,該給的好處必須給。就算是割肉,也不能嫌疼。不求各個如才指揮使一心為國,能少出幾個孫同知之流,少拖邊軍後腿,也是好的。

不合理?

官-場-戰-場,不合理的地方還少嗎?

出自謝府,又隨李東陽學習,謝丕對官場的熟悉,遠超過楊瓚。

“楊賢弟,此事不能不為。”

楊瓚依舊沉默,抓著名單,指尖竟有些發白。

正在此時,帳外突起喧嘩。

一陣馬嘶,繼而是陣陣歡呼。

似預感到什麼,楊瓚心頭急跳,不顧謝丕和顧晣臣詫異的目光,起身走出營帳。

營地之前,數名騎士正翻身下馬。

被簇擁在前者,一身黑甲,盔纓鮮紅。

大步走來時,煞氣未散。俊容之上,似凝結冰霜。

“顧同知?”

三字出口,手腕已被扣住。

掌心的熱度,頃刻穿透袍袖。

一瞬間,楊瓚眼底微痛,喉嚨發幹。滿心滿眼,俱是身前之人,再出不得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