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殞命,獨在牆內角落。餘下兩人氣息奄奄,勉強灌下兩口熱水,靠在火盆旁,身上總算有了幾絲熱氣。
張永不在身邊,朱厚照直接走到牆內,值守的衛軍方知天子駕臨。
兩名邊軍掙紮起身,傷口化開,流出膿水,味道刺鼻。
朱厚照半點不在意,不等兩人行禮,大步上前,按住一人肩膀。
“躺著,太醫隨後就到。”
邊軍仰頭,看著麵上猶帶稚氣的少年,酸楚衝鼻,眼圈立即泛紅。
世代戍守北疆,和韃子拚命,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卻是缺衣少食,糧餉積欠。京城的官老爺們開恩,足額發下,也會被層層盤剝,發到自己手裏,三成都不到。
弟兄們不是沒有抱怨。
但是,每遇韃靼叩邊,遊騎入侵,仍會用命去拚。
為的是什麼?
萬裏江山,民族大義,軍漢們不懂。
他們隻曉得,一旦讓韃子過了關口,身後的百姓,方圓數裏的村莊,都會化為一片灰燼。
喜好講古的老人,追憶開國盛世的秀才,潑辣的邊鎮小娘,自幼就在弓箭和馬刀下成長的娃娃……
自己惜命,他們就得死!
麵對韃靼的彎刀,凶悍的拚殺,曆年的老軍漢也會怕。
可是,他們不敢退,也不能退。
退了,就是放惡狼進羊圈,邊鎮必遭生靈塗炭。
韃靼遊騎多次擾邊,密雲衛、潮河所、龍門所接連燃起狼煙。
兵報送入京城,內閣商議,戶部調撥一批軍糧,並從營州、延慶調兵,補充邊備。發民夫的請求卻被駁了回來。
“天寒時節,不發徭役。”
對此,總兵官和鎮守太監都是無奈。
好在調撥的軍糧送到,增援的邊軍陸續抵達,部分邊軍和貼戶可以騰出手來,簡單修補被破開的隘口。
白羊口所以冰築牆,邊鎮皆有聞聽。
實在沒辦法,密雲衛指揮使下令,用碎石斷木堵住缺口,堆雪澆水,結冰為牆。
未料想,無奈之中的辦法,竟效果非凡。
一夜之後,冰層厚達數寸,刀砍上去,僅能留下一道白痕。加上冰麵光滑,別說騎兵,步卒架起梯子,也休想輕易攀上牆頭。
密雲衛指揮使大喜,當即下令,衛所地堡邊牆,全部堆雪築冰。
龍門所和潮河所得訊,仿效而行。韃靼遊騎再來,麵對厚實的冰牆,束手無策,登時傻眼。
繞又繞不過去,試著攀爬,立刻被牆後的箭矢-射-成刺蝟。幾次常識,均以失敗告終。
薊州上下都以為,有冰牆保護,應能撐到明年,等到朝廷發糧餉征徭役。
讓眾人萬萬沒想到的是,擋住麵前惡狼,卻防不住身後奸豺!
“密雲衛布防圖為韃靼所得。尋到薄弱處,以石錘砸開冰牆,千騎衝入。”
“指揮使親自上陣禦敵,不想,身邊竟埋伏有韃靼的奸細,不幸遇刺,死不瞑目。”
“商人,是運糧的商人!冒稱開中換引,運來十車稻穀,都是毒糧黴米……”
“吃了這樣的米,哪還防備得韃子!”
“兩日,隻兩日,三千人啊……”
邊軍聲音沙啞,伴著哽咽,終於伏在地上,痛哭失聲。
朱厚照紅了眼圈,登上城牆的臣工,都是酸楚默然。
片刻,朱厚照猛地--抽--出衛軍佩刀,大喊道:“朕要殺了他們,朕一定要是殺了他們!”
“陛下,當務之急是增兵密雲。韃靼萬人叩邊,若南下衝破懷柔營州防衛,京師危矣!”
天子失去理智,揮刀就要殺人。
李東陽清楚,他要殺的,恐怕不隻是韃靼。
歸根結底,密雲之事,朝廷的處置方式並無大過。發糧調兵都沒有耽擱。先時有拖延,待當地鎮守上請,內閣擬定官文,有司再無推諉,也補足了數額。
唯一可指摘的,便是發民夫築牆。
自國朝開立,從無臘月發徭役的先例。如果此時大發民夫,難免不會引來民怨。
原本,內閣商議,等天子歸京,即請下聖旨,調京衛增援,並從兵仗、軍器兩局運火炮十門,分送邊鎮緊要之處。
結果,任李東陽也沒有想到,外部的敵人防住,背後卻出了奸賊。
“陛下,李閣老所言甚是。”
楊瓚上前半步,出言支持李東陽提議。
事已至此,怒恨交加,也不能解決問題。
必須冷靜下來,抓緊時間調兵,增援薊州守軍,將韃靼攔在懷柔以北!
朱厚照眼圈赤紅,用力握著刀柄,牙齒咬得咯吱作響,顯然是怒到極點。
“陛下!”
“朕……”艱難吐出一個字,朱厚照用力咬住腮幫,直至嚐到血腥味,才繼續道,“傳朕旨意,敕金吾衛僉事顧鼎為總兵官,集京衛三千人,北上禦敵。”
“臣遵旨!”
“著錦衣衛東西兩廠,嚴查通敵奸人!下詔獄,夷三族,九族流配,遇赦不赦!”
“是!”
“戶部光祿寺即刻發糧!”朱厚照紅著雙眼,幾乎一字一頓,“誰敢此時伸手,朕殺他全家!”
話音落下,眾人耳際嗡鳴,心頭悚然。
“楊先生。”
“臣在。”
“朕得留在京中,無法親征,無法親手殺敵。朕命楊先生為-監-軍,持朕手諭虎符,往興州衛調兵,先京衛增援密雲等處。”
話到這裏,朱厚照聲音漸沉,眼中似醞釀一場風暴。
“遇不決之事,無論軍民,無論文武,無論品級,無論宗室藩王,誰敢拖延,不阻敵於外,俱可先斬後奏!”
“臣遵旨!”
楊瓚下拜,額頭觸地。
抵京不久,又將再度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