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勢漸小,天子一行重新啟程。
距京師三裏,楊瓚離開馬車,換乘軍馬。
離開皇莊時,有金吾衛先往京城傳訊,內閣應已知曉天子歸京日期。計算時辰,天子抵達東華門,京中百官定會出城相迎。
場麵如何,暫且不論。被看到天子騎馬他坐車,本身就不成體統。遇到較真的言官,八成還會彈劾一條“不敬”之罪,擼起袖子一頓-撕-扯。
為減少麻煩,楊瓚隻能主動下車。
“朕觀楊先生臉色不好。”
朱厚照皺眉,看著坐在馬背上,盡量打起精神,仍麵帶困倦的楊瓚,道:“如有不適,楊先生該繼續乘車,無需同朕一般騎馬。”
“回陛下,臣無事。”
楊瓚搖搖頭,在馬上拱手。
朱厚照是好意,他卻不能領受。
不怕和文武打嘴仗,不意味著隨時準備做個鬥士。這樣的麻煩,能避則避,省些力氣,以便應對三位閣老。
張永策馬靠近,在朱厚照身邊低聲說了幾句。
“陛下歸京,京中文武必當出迎。楊先生乘車,引來有心人側目,總是不好。”
天子扁扁嘴,道一聲“麻煩”,策馬快行兩步,沒有再言。
暗中舒了口氣,楊瓚向張永頷首。
“多謝張公公。”
張永笑嗬嗬回道:“舉手之勞,楊僉憲客氣。”
距京師不到一裏,果見前方城門打開,緋服青袍的文武列成兩班,衣甲鮮明的京衛手執長-槍,分守兩側。
天子偷跑出京,瞞不住朝中,民間也聽到風聲。見到這般陣仗,京中百姓紛紛湧出,在不遠處觀望,翹首以待。
今日天子歸京,內閣同六部商議,決定出城相迎。
既然遮掩不住,幹脆敞開麵向世人。大大方方擺出儀仗,迎天子歸城,以查閱皇莊為借口,總能壓過偷-跑-掀起的風-浪。
朱厚照瞞著眾人偷跑出京,直到通州,行蹤還很隱秘。金吾衛追上聖駕,路線行動就不再是秘密,每日都有快馬往返稟報。
皇莊的事情,自然瞞不過朝中文武。如楊瓚預料,得知甘薯的存在,不下十人有了興趣。
“據聞,皇莊管事獻上番糧,名為甘薯,味甚甘甜,可頂稻麥。耐旱,產量頗豐,下田可種。天子有意在皇莊宮莊種植,我等理當請旨,向皇莊購買良種。”
名為買,實為無償討要。
是否能達成所願,要看朱厚照的心情。依楊瓚推測,成功的可能性無限趨近於零。
隊伍減慢速度,在距城門兩百米處停住。
“天子還京!”
張永拉長聲音,略顯尖利。
內閣三人為首,文武齊身下拜,萬歲之聲穿透寒風,縈繞都城上空。
“恭敬聖駕!”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聲中,朱厚照翻身下馬,大步上前,親自扶起三位閣老。
先是劉健,再是李東陽,最後是謝遷。
“朕年輕,時而行事莽廣,失卻分寸,累兩宮憂心,三位先生勞神,實羞愧不已。”
“陛下言重!”
三人想過多種可能,也做好腹案,以期從容應對。萬沒料到,天子剛到京城,就會當麵認錯。片刻間,都愣了一下。
劉健眉頭蹙得最深。
本以為,天子還要別扭幾天,結果竟是這樣。是真心悔悟,還是當麵作戲,拖延時間,避開群臣直諫?
謝遷的目光中,同樣帶著懷疑。
不怪兩位閣老多疑,實在是天子的信用度太低。即便認錯態度良好,該犯熊時,照樣不耽誤。
這次偷跑出京,下一次,難保不會直接跑到邊鎮。
真是如此,頭疼的就不隻是京城文武。各鎮總兵官都要睡不安枕,生怕天子臨時起意,跑到自己的地界溜達。萬一遇上韃靼遊騎,自己的官位不保,腦袋都得搬家。
李東陽撫過長須,同樣有幾分不信,卻不像劉健謝遷,全然是擔心。
順勢起身,目光掃過距離五步的楊瓚,雙眼微眯,成功讓後者打了個寒顫。
對視兩眼,楊禦史果斷低頭,避開李東陽視線,手指在腿側蜷緊。看情形,天子安全過關,他卻未必。
十有-八--九-要到文淵閣喝茶,同李相公一敘。
天子給閣老麵子,親自扶起,當麵認錯。其他官員就沒有這麼好的待遇。不叫起,隻能跪著。眼睜睜看著天子行過,大紅的袍角翻飛,長靴上的龍紋刺目。
眾人身處冰天雪地,額頭卻冒出一層薄汗。
冷風吹過,激靈靈打個寒顫,心提到嗓子眼。
計劃在城門前犯言直諫,上演一出好戲的文武,此時都低著頭,閉上嘴,抖抖嗦嗦不敢出聲。
出京幾日,天子明顯有了變化。
威嚴彰顯,不惡而嚴。
行過身前,視線落在發頂,令人脊背生寒,半個字也不敢出口。
對群臣表現,朱厚照十分滿意。
途中歇息時,他不隻一次擔憂,萬一在城門前被群臣找麻煩,該如何應對。當著京城百姓的麵,被朝廷官員噴口水,著實沒有麵子。
所謂犯熊,總是要付出代價。但能不付,還是不付的好。
見朱厚照苦著臉,楊瓚眼珠子轉轉,獻上一策。
中心思想四個字:以眼殺人!
繃著臉,盯仇人一樣,往死裏瞪,不瞪到對方頭皮發麻,絕不善罷甘休。這種情況下,不說百分百,十個裏有九個要打退堂鼓,不敢輕易捋虎須。
“遇他人,可行此計。三位閣老當是例外。”
朱厚照如抓救命稻草,為順利實行,在馬背上都不忘苦練。
實行起來,效果的確不錯。
行過兵部和戶部官員時,朱厚照刻意停頓五秒。
戶部尚書韓文還能支撐,安然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