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
孫八把叔父送上車去,才要進廟,老張出來向孫八遞了一個眼色。孫八把耳朵遞給老張。
“老人家今天酒喝的多點,”老張歪著頭細聲細氣的說:“會場上有些鬧脾氣。你好歹和他們進城到九和居坐一坐,壓壓他們的火氣,好在人不多。我回家吃飯,吃完趕回來給你們預備下茶水,快快的有後半天的工夫,大概可以把章程弄出來了。”
“要請客,少不了你。”孫八說。
“不客氣,吃你日子還多著,不在乎今天。”老張笑了一笑。
“別瞎鬧,一同走,多辛苦!”孫八把老張拉進廟來,南飛生等正在天棚下脫去大衫涼快。老張向他們一點頭說:
“諸位!賞孫八爺個臉,到九和居隨便吃點東西。好在不遠,吃完了回來好商議一切。”
“還是先商議。”龍樹古說。
“既是八爺厚意,不可不湊個熱鬧。”南飛生顯出特別親熱的樣子,撚著小黃胡子說。
“張先生你叫兵們去雇幾輛洋車。”孫八對老張說。
“我有我的包車。”龍樹古說,說完繞著圓圈看了看大眾。
洋車雇好,大家軋著四方步,寧叫肚子受屈,不露忙著吃飯的態度,往廟外走。眾人上了車,老張還立在門外,用手向廟裏指著,對一個巡擊兵說話。路旁的人哪個不信老張是自治會的大總辦。
車夫們一舒腰,已到德勝門。進了城,道路略為平坦,幾個車夫各不相下的加快速度,貪圖多得一兩個銅元。路旁沒有買賣的車夫們喊著:“開呀!開!開過去了!”於是這幾個人形而獸麵的,更覺得非賣命不足以爭些光榮。
孫八是想先到飯館一步,以表示出作主人的樣子。老張是求路旁人賞識他的威風,隻嫌車夫跑的慢。南飛生是坐慣快車,毫不為奇。龍樹古是要顯包車,自然不會攔阻車夫。李山東是餓的要命,隻恨車夫不長八條腿。有車夫的爭光好勝,有坐車的驕慢與自私,於是烈日之下,幾個車夫像電氣催著似的飛騰。
到了德勝橋。西邊一灣綠水,緩緩的從淨業湖(淨業湖,即今積水潭。)向東流來,兩岸青石上幾個赤足的小孩子,低著頭,持著長細的竹竿釣那水裏的小麥穗魚。橋東一片荷塘,岸際圍著青青的蘆葦。幾隻白鷺,靜靜的立在綠荷叢中,幽美而殘忍的,等候著劫奪來往的小魚。北岸上一片綠瓦高閣,清攝政王的府邸,依舊存著天潢貴胄的尊嚴氣象。一陣陣的南風,吹著岸上的垂楊,池中的綠蓋,搖成一片無可分析的綠浪,香柔柔的震蕩著詩意。
就是瞎子,還可以用嗅覺感到那荷塘的甜美;有眼的由不得要停住腳瞻覽一回。甚至於老張的審美觀念也浮泛在腦際,喚之欲出了。不過哲學家的美感與常人不同一些:
“設若那白鷺是銀鑄的,半夜偷偷捉住一隻,要值多少錢?那青青的荷葉,要都是鑄著袁世凱腦袋的大錢,有多麼中用。不過,荷葉大的錢,拿著不大方便,好在有錢還怕沒法安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