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觀賞著風景,誰還注意拉著活人飛跑的活人怎樣把車曳上那又長又斜的石橋。那些車夫也慣了,一切筋肉運動好像和貓狗牛馬一樣的憑著本能而動作。彎著腰把頭差不多低到膝上,努著眼珠向左右分著看,如此往斜裏一口氣把車提到橋頂。登時一挺腰板,換一口氣,片刻不停的把兩肘壓住車把,身子向後微仰,腳跟緊擦著橋上的粗石往下溜。
忽然一聲“咯喳”,幾聲“哎喲”,隻見龍軍官一點未改坐的姿式,好似有個大人把他提起,穩穩當當的扔在橋下的土路上。老張的車緊隨著龍樹古的,見前麵的車倒下,車夫緊往橫裏一閃。而老張因保持力量平衡的原因,把重力全放在下部,脊背離了車箱,左右搖了幾搖,於是連車帶人順著橋的傾斜隨著一股幹塵土滾下去。老張的頭頂著車夫的屁股,車夫的頭正撞在龍軍官的背上。於是龍軍官由坐像改為臥佛。後麵的三輛車,車夫手急眼快,拚命往後倒,算是沒有溜下去。
龍樹古把一件官紗大衫跌成土色麻袋,氣不由一處起,爬起來奔過車夫來。可憐他的車夫——趙四——手裏握著半截車把,直挺挺的橫臥在路上,左腿上浸浸的流著人血。龍軍官也嚇呆了。老張隻把手掌的皮搓去一塊,本想臥在地上等別人過來攙,無奈烈日曬熱的粗石,和火爐一樣熱,他無法隻好自己爬起來,嘴裏無所不至的罵車夫。車夫隻顧四圍看他的車有無損傷,無心領略老張含有詩意的詬罵。
其餘的車夫,都把車放在橋下,一麵擦汗,一麵彼此點頭半笑的說:
“叫他跑,我管保烙餅卷大蔥算沒他的事了!”
路上的行人登時很自然的圍了一個圓圈。那就立在橋上的巡警,直等人們圍好,才提著鐵片刀的刀靶,撇著釘著鐵掌的皮鞋,一扭一扭的過來。先問了一聲:“坐車的受傷沒有?”
“汙了衣服還不順心,還受傷?”龍軍官氣昂昂的說。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坐車,就沒挨過這樣的苦子。今天咱‘有錢買花,沒錢買盆,栽在這塊’啦!你們巡警是管什麼的?”老張發著虎威,一半向巡警,一半向觀眾說。
“這個車夫怎辦?”巡警問。
“我叫龍樹古,救世軍的軍官,這是我的名片,你打電話給救世軍施醫院,自然有人來抬他。”
“但是……”
“不用‘但是’,龍樹古有個名姓,除了你這個新當差的,誰不曉得咱。叫你怎辦就怎辦!”
北京的巡警是最服從民意的。隻要你穿著大衫,拿著印著官銜的名片,就可以命令他們,絲毫不用顧忌警律上怎怎麼麼。假如你有勢力,你可以打電話告訴警察廳什麼時候你在街心拉屎,一點不錯,準有巡警替你淨街。龍樹古明白這個,把名片遞給巡警,真的巡警向他行了一個舉手禮,照辦一切。龍軍官們又雇上車,比從前跑的更快到九和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