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請起。”肅侯起身,親手扶起蘇秦,嗬嗬笑道,“其實,寡人自見蘇子,即有此意,之所以拖至今日,是有兩大因由,一是蘇子欲出行合縱,時日緊張,寡人不想再生枝節,二是趙人尚功重績,蘇子雖有大才,卻無大功於趙,寡人擔憂蘇子無功受祿,不能服眾,欲在縱成之後,再提此事。不想時勢發生變化,秦人叫戰,朝野震駭,形勢迫人,寡人說的兩大因由,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蘇秦拱手道:“微臣不才,願竭股肱之力,報君上知遇大恩!”
翌日,肅侯在信宮大會朝臣,宣讀詔書,拜蘇秦為相國,主司內政邦交,當廷授予蘇秦節製諸府的相府金印,賜奉陽君府宅。
散朝之後,寺人令宮澤引內府吏員,陪同蘇秦前往奉陽君府,舉辦交接儀式。
蘇秦在府中正堂祭過神靈,拜過金印,由宮澤等陪同視察府院,按冊簿點驗府產。奉陽君府宅蘇秦曾經來過兩次,甚是熟悉。時光流轉,物是人非,前後不過數月,蘇秦竟然成為這片宅院的主人,不免讓他生出許多歎喟。
轉過一圈,蘇秦看到一切尚好,就於次日搬出列國館驛,入駐新府,同時任袁豹為家宰,飛刀鄒為護院。隨著眾人入駐,死寂一片的奉陽君府再次鮮活起來。
府中最忙碌的要數新任家宰袁豹。由將軍到家宰,袁豹既感到生疏,又感到新奇,一連數日,與飛刀鄒一道一刻不停地吆喝眾仆熟悉並整理院落。
剛過午時,宮澤使人送來匾額,上麵金光閃閃的“相國府”三字由肅侯親筆題寫、邯鄲城中最優秀的銅匠澆鑄,工藝之精湛令人稱歎。蘇秦拜過匾額,謝過宮吏,吩咐袁豹安裝。袁豹使人抬著匾額,兩人分頭爬上扶梯,將府門上原來的匾額拆下,換上新匾。
袁豹眯著兩眼,望著扶梯上的兩個家仆,指揮道:“朝左稍挪一點點兒,對對對,右邊再稍稍抬高一點,對,這下行了,釘吧!”
兩人掄起錘子,朝匾上釘釘。
恰在此時,一身便服的樗裏疾緩步走過來,徑至袁豹前,揖道:“這位可是袁將軍?”
袁豹打量他一眼,還一揖道:“正是在下。先生是——”
樗裏疾拱手道:“請將軍稟報相國大人,就說老友木雨虧求見。”
袁豹將他又是一番打量,有頃,拱手說道:“木先生稍候。”走進府中,不一會兒出來,揖道,“木先生,主公有請!”
蘇秦兩次求見奉陽君,都是在聽雨閣,知其雅致,將其辟為書齋,在此讀書會友。聽到腳步聲響,蘇秦迎出來,衝樗裏疾揖道:“木先生光臨,在下有失遠迎,失敬!”
樗裏疾回揖一禮:“蘇子錦袍玉帶一加身,若是走在大街上,在下真還不敢認呢!”
“是嗎?”蘇秦嗬嗬笑道,“看來,木先生也是隻認衣冠,不認人哪!”
樗裏疾也大笑起來:“是啊是啊,人看衣冠馬看鞍,不可無衣冠哪!”
兩人攜手走入廳中,分賓主坐下,仆從倒上茶水,兩人各自品過一口,蘇秦笑道:“木先生此來,聽說是下戰書的,可有此事?”
樗裏疾回望蘇秦,抱拳說道:“在下來意,想也瞞不過蘇子。臨行之際,君上親執在下之手,口述旨意,要在下務必轉諭蘇子。”
“哦,秦公所諭何事?”
“君上口諭,‘寡人懇請蘇子,隻要蘇子願意赴秦,寡人必躬身跣足,迎至邊關,舉國以托,竭秦之力,成蘇子一統心誌!’”
聽到“躬身跣足”四字,蘇秦不無感動,沉思許久,方才抬起頭來,長歎一聲:“唉,時也,命也。昔日在下在鹹陽時,秦公若出此話,就沒有這多周折了!”
“蘇子。”樗裏疾不無誠懇地望著他,“在下早已說過,君上沒有及時大用蘇子,早已追悔。這事兒是真的,在下沒有半句誑言。”
“在下知道是真的。”蘇秦又品一口濃茶,微微笑道,“在下也知道,秦公還在追悔一事,就是當初一時心軟,讓在下逃掉一條小命。”
樗裏疾心頭一震,張口結舌,好半晌,方才回過神來:“蘇子,你……你是真的誤會君上了。”
“就算在下誤會吧。”蘇秦嗬嗬一笑,抱拳道,“都是過去的事了。不過,在下煩請木兄回奏秦公,就說無論如何,蘇秦還是叩謝秦公厚愛。蘇秦也請上大夫轉奏秦公,今日之蘇秦,已非昨日之蘇秦了。”
樗裏疾苦笑一聲,點頭哂道:“是的,昨日之蘇子不過是一介寒士,今日之蘇子貴為燕國特使、趙國相國。秦國窮鄉僻壤,自是盛不下蘇子貴體了。”
“樗裏兄想偏了。”蘇秦微微搖頭。
“請蘇子詳解。”
“在下是說,”蘇秦端過茶盅,小啜一口,“時過境遷,蘇秦雖是一人,今昔卻是有別。昨日蘇秦旨在謀求天下一統,今日蘇秦旨在謀求天下共和共榮。在下請上大夫轉呈秦公,蘇秦倡導列國縱親,求的無非是‘五通’‘三同’,使列國之間彼此尊重,睦鄰共處。蘇秦無意與列國為敵,亦無意與秦為敵。”
“唉,”樗裏疾亦端起茶盅,品一口道,“蘇子謀求,隻能令人感動,無法令人景仰。別的不說,在下隻請蘇子考慮一個現實。”
“蘇秦洗耳恭聽。”
“三晉之所以成為三晉,原因隻有一個,就是晉人是一盤散沙,合不成一團兒。蘇子硬要他們縱親,是趕兔子飛天,強人所難。樗裏疾鬥膽放言,即使三晉勉強合縱,也是曇花一現,稍有風吹草動,定會分崩離析。”
蘇秦朗聲笑道:“上大夫誤解蘇秦了。”
“哦?”
“蘇秦所求,不是要三晉合成一國,而是要三晉互相尊重,和睦共處。不僅是三晉,蘇秦認為,天下列國,無論大小,隻要放棄爭鬥,隻要坐到一起,就沒有解不開的疙瘩。蘇秦所求,無非是讓大家坐下來,坐到一起來,將有限的精力花在謀求天下眾生的福祉上,而不是花在你死我活的拚爭上。”
樗裏疾沉思良久,朝蘇秦深揖一禮:“在下今日始知蘇子善心,敬服!敬服!”
蘇秦還一揖道:“謝樗裏兄體諒。”
樗裏疾仍不死心,傾身拱手:“蘇子所求,亦是秦公所求,更是天下蒼生所求。在下懇請蘇子,隻要願去鹹陽,無論蘇子欲逞何壯誌,君上亦必鼎力推之。”
“謝樗裏兄美意。”蘇秦笑道,“蘇秦做事向來不願半途而廢,還請樗裏兄寬諒。”
樗裏疾默然無語,許久,長歎一聲:“唉,秦失蘇子,永遠之憾哪!”
“哈哈哈哈,”蘇秦大笑起來,“天下勝秦之人多矣,樗裏兄言重了!”
“哦,還有何人勝過蘇子?”
“張儀!”
“張儀?”樗裏疾大睜兩眼,“他不是在楚國嗎?”
“是的,”蘇秦微微一笑,“眼下是在楚國。不過,樗裏兄可以轉奏秦公,就說在下雖然與秦無緣,卻願保薦此人。秦公若能得之,或可無憂矣。”
“這——”樗裏疾愣怔有頃,終於反應過來,眼珠子連轉幾轉,“張子遠在楚地,縱有蘇子舉薦,又如何得之?”
“樗裏兄勿憂,”蘇秦嗬嗬笑道,“如果不出在下所料,五十日之內,此人或至邯鄲,樗裏兄若無緊事,可在此處遊山賞景,張網待他就是。”
“好呀,”樗裏疾拱手笑道,“有蘇子此話,在下真就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