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惠文公假作一驚,“蘇子此言從何說起?”
“回稟君上,”蘇秦不明就裏,侃侃應道,“天下一統,必大爭;大爭必滅國;滅國必實力。縱觀天下,諸侯雖眾,有此實力者不過三家——秦、楚、齊而已。齊背海而戰,富而失勇;楚大而無治,民待教化;唯秦政通人和,民富國強,法度嚴整,四塞皆險,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大業不成,當無天理。”
惠文公依舊微笑:“嗬嗬嗬,聞聽蘇子之言,嬴駟大是振奮!依蘇子之見,嬴駟當如何實施帝策?”
蘇秦胸有成竹:“帝業巨大,自非一蹴可就。蘇秦以為,君上可分三步走。第一步,稱王正名;第二步,遠交近攻;第三步,一掃天下。”
惠文公心頭陡然一顫,麵上仍舊不動聲色,隻是眼睛圓睜,身子趨前,緩緩說道:“願聞其詳。”
蘇秦侃侃言道:“名不正,則言不順。天下已入並王時代,時至今日,與周天子並王者已有五家。宋公、中山君稱王,可視為笑談,但楚、魏、齊三國稱王,卻是不爭之實。戰國三強,齊、楚均已稱王,唯秦仍是公國。以王國之實,披公國之名,氣勢上已損三分。君上若是稱王,秦則名實相符。此時,君上以王命征伐,遠交近攻,蠶食、鯨吞周邊諸鄰,俟時機成熟,即可一掃天下,成就帝業。”
聽至此處,場上士子無不張口結舌,欷歔四起。
嬴虔、公孫衍亦相視一眼,彼此點頭,表情頗是振奮。
惠文公卻將笑容收斂,沉思有頃,抬頭逼視蘇秦:“聽蘇子之言,寡人如聞天書,眼界大開。隻是——”略頓一頓,“蘇子盡言秦之所長,可知秦之所短乎?”
聽惠文公改稱寡人,蘇秦心頭一沉,揖道:“請君上指點!”
惠文公不看蘇秦,卻將目光掃向眾士子:“依蘇子所言,天下一統,必大爭;大爭必滅國;滅國必實力。國之實力首在軍力,軍力首在人力。就寡人所知,秦舉國人丁不過四百萬,去除老弱幼稚,青壯男女不過兩百萬,可征男丁不過九十萬。秦為四丁抽一,即使按三丁抽一之列國慣例,秦舉國征丁,也不過能征三十萬人。即使這三十萬,也需大打折扣,因秦有三地不可征,一為西北邊陲,以抗禦戎狄;二為河西故地,以安撫舊民;三為商於穀地,以接濟貧困。照此算來,秦可征之丁,僅二十萬眾。以二十萬之眾,守土尚嫌不足,豈能遠圖?”
惠文公有理有據,自述己短,眾士子心服口服,無不點頭稱是。蘇秦心中卻是一凜,因惠文公所言根本不是實情,與他近日調查出入甚遠。
“此為人力,”惠文公顯然意猶未盡,“再看財力。天下皆言秦地富強,其實不然。就寡人所知,秦雖有二十年變法改製,財力大長,但從根本上講,應該說是剛剛脫貧,民眾不過是有一口飽飯而已。個別家室或達富足,但國庫依舊空虛。”
眾士子皆現詫異之色,蘇秦更是惶惑。
惠文公看在眼裏,輕咳一聲,苦笑一聲,做出個手勢:“諸位或許不信,以為寡人不說實話,是在故意裝窮叫苦。諸位士子,人皆有虛榮之心,你們中有誰願意自曝己短?天下皆言秦國變法富強,孰不知,富的隻是黎民。先君為獎勵耕織,推行的是變法不變稅,稅製仍為先祖定製,十抽一。秦國依據新法,取消隸農,許其拓荒種地,隸農因無所積累,國家非但無收,反得接濟他們,對其十年不納糧,五年不抽丁。秦人之所以擁護新法,皆因於此。”頓住話頭,看一眼眾人,做出個苦相,“不瞞諸位,寡人庫中,存錢不過萬金,儲糧不過百萬石,”扭頭望向嬴虔,“公叔執掌國庫多年,嬴駟所說,可有虛言?”
嬴虔點頭稱是。
“諸位士子,”惠文公再次苦笑一聲,聲音凝重,“寡人不怕笑話,自揭家底,無非是想向大家證實一下,寡人並無虛言。”轉向蘇秦,“這點財力,應對荒年尚嫌不足,何堪遠圖?”
眾士子皆是歎服。
蘇秦這時也覺出秦公之意,揖道:“君上對國情了如指掌,如數家珍,蘇秦慚愧。世人皆知秦人富足,蘇秦今日方知個中曲折。沒有細流,何來江河?庶民不富,談何國強?商君變法若此,當是亙古未有之大手筆了。”
惠文公微微點頭:“蘇子有此感悟,寡人甚慰!”頓住話頭,掃視場上眾人一眼,長歎一聲,“唉,常言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秦國民力不足,財力尷尬,嬴駟縱有一統天下之心,力從何來?”
蘇秦垂下頭去,陷入沉思。
嬴虔、公孫衍互望一眼,麵現疑惑,不知君上意圖何在。
惠文公將目光緩緩轉向蘇秦:“嬴駟前麵所述,皆為外因。蘇子有所不知的,還有一因。”
蘇秦抬眼望向秦公。
惠文公字字有力,義正詞嚴:“周室雖微,可天下仍為大周之天下,列國仍為大周之屬臣。大周天子,楚、魏、齊、宋可以不認,韓、趙、燕、中山諸國可以不認,嬴駟不敢不認。因為秦室與周室同宗同源,本為一家,在嬴駟身上流淌的仍是周室之血,因而,周天子隻要健在,周室隻要不絕祠,嬴駟縱使有力,又如何能行這般不忠不孝之事,陷先祖於不忠不義之地?”
此言簡直就是在赤裸裸地斥責蘇秦。
蘇秦麵色羞紅,表情尷尬,垂首不知所措。
現場鴉雀無聲,眾人表情皆是驚訝。
惠文公轉頭掃射眾士子一眼,凜然說道:“諸位士子有目共睹,近幾年來,中原列國紛紛稱王,唯嬴駟不敢越雷池一步者,皆因於此。”目光移至蘇秦身上,“因而,蘇子所言之帝策雖好,卻非治秦良藥,一則嬴駟羽毛未豐,氣候未成,無力實施。二則嬴駟本為庸人,難以忘本,無心實施。”
蘇秦沉默無語。
“好了,”見場上氣氛做足,惠文公音調有所和緩,嘴角微綻一笑,“今日嬴駟有幸聽聞蘇子高論,獲益匪淺。眼下時辰已遲,嬴駟尚有雜務,不能與蘇子還有諸位士子盡興暢談了。待嬴駟忙過眼前一時,擇日再來此地,與眾位及蘇子談地說天。”
蘇秦起身,叩拜於地:“草民叩謝君上恩寵!”
惠文公緩緩起身,內臣唱道:“君上起駕回宮!”
眾士子紛紛起身,再次閃開通道,紛紛於兩側跪下,齊聲叩道:“恭送君上!”
惠文公掃視眾人一眼,大踏步走出。
嬴虔、公孫衍互望一眼,再望一眼仍然叩拜於地的蘇秦,輕歎一聲,緊隨而去。場上士子看到眾軍卒撤走,也都悄無聲息地步出英雄居,自始至終,竟無一人吱聲。
北風呼嘯,天寒地凍。
論政壇上,蘇秦依舊跪在那兒,表情木然。離他不遠處站著賈舍人,靜靜地望著他,看那樣子,似想過來勸慰幾句,抑或拉他起來,卻又遲遲未動。
不知僵有多久,門外傳來車馬聲。賈舍人打個激靈,迎出門去,見是師兄竹遠。賈舍人迎住竹遠,向他扼要講述了秦公親聽論政之事。
竹遠輕歎一聲,一句話未說,緩步走至蘇秦跟前,輕聲叫道:“蘇子。”
蘇秦抬起頭來,木然望著他。
竹遠話外有音:“天有不測風雲,你看這天,說冷也就冷起來,蘇子不宜一直守於此處。”略略一頓,將話說得又明一些,“走吧,蘇子最好離開此處,走得越快越好!”將手搭在蘇秦肩上,別有用意地重重一按,長歎一聲,徑去房中。
蘇秦由不得打了個寒噤,轉眼看向房外,天色果然驟變,烏雲壓頂,朔風呼呼,說冷真就冷起來。
聽到不遠處傳來竹遠沉重的關門聲,蘇秦緩緩起身,拖著沉重的雙腿,一步步挪回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