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公子卬放聲長笑幾聲,“司徒大人鯤來鯤去,我道是何大賢,原來又是此人!”
朱威重叩於地:“陛下——”
“朱愛卿,”惠王放下魚竿,緩緩站起身子,“若是此鯤,就留待他日再釣吧!”
惠王轉身走沒幾步,迎頭碰到毗人領著太子申疾步走來。
見惠王麵色不悅,太子申慌忙叩首:“兒臣叩見父王。”
惠王沉臉問道:“聽說你出宮去了?”
太子申忐忑應道:“回稟父王,兒臣東市去了。”
“東市?”惠王斜他一眼,“所為何事?”
“兒臣並無他事,隨便逛逛而已。”
“隨便逛逛?”魏惠王氣從中來,虎起麵孔大聲嗬責,“自河西陷落之後,寡人日夜憂思國事,恨不能在一日之內重振大魏雄風,收複失地。可你呢?看看你自己,身為太子,卻是一無用心,四處浪蕩!”
“兒臣知罪!”
惠王盯他一眼,鼻孔裏重重哼出一聲,拂袖而去。
太子申無端遭此嗬斥,不知所措地怔在那兒。
釣魚台上,看到惠王走遠,公子卬這也站起身子,斜盯朱威一眼,將魚竿“啪”地摔在亭子上,大踏步離去。
公子卬趕緊驅車駛回,在老家宰陪同下走進府中,遠遠望見當院跪著一人。
公子卬掃一眼家宰:“跪者何人?”
“回稟主公,是陳大人,他在此地跪迎多時了。”
公子卬急跨大步趕去,邊走邊叫:“上大夫,你這是為何?”
陳軫行再拜大禮,朗聲說道:“安國君提攜大恩,下官萬死不足以報!”
公子卬扶起陳軫:“上大夫快快請起!”攜手走進客廳,“上大夫幾時從秦國回來的?”
“下官剛剛回來,這不,回到府上,屁股尚未坐穩,就奔上將軍府上來了。”
兩人進廳,分賓主坐下。
“唉,”公子卬眼望陳軫,長歎一聲,“你來得正好,本公子正欲尋你呢!”
陳軫心裏一顫:“怎麼,出變故了?”
“就差一點兒。”
“請上將軍明示。”
“方才與父王在石潭釣魚,若不是本公子在場,相國之位隻怕已是公孫衍的了。”
陳軫驚得呆了。
公孫衍的老宅裏,公孫衍正在伏案疾書,案上案下擺放著一堆堆的竹簡。
朱威進來,神色沮喪地坐在他對麵。悶坐一會兒,朱威隨手拿過一卷:“公孫兄,這些全是你寫的?”
“是呀,”公孫衍指著一堆堆竹簡,“《興魏十策》,就差這一策了。”
“興魏十策!”朱威急急翻閱。
“你都看到了,”論及天下,公孫衍頗是興奮,“方今天下形勢萬變,列國奇招頻出,朝令夕改,唯有魏國因循守舊,依然在沿用數十年前文侯所訂規製,早已不合時宜,流弊甚多。近段時間在下心血忽至,日日參研列國成法,針對魏國時弊,擬就這冊《興魏十策》,懇請朱兄斧正!”
“斧什麼正?”朱威急站起來,“快,快把竹簡捆起來,全都給我。”
“給你?”公孫衍一怔,“你要它們做什麼?”
“拿它們去見陛下。在下要讓陛下看看,他陳軫在忙活什麼?公孫兄你又在忙活什麼?”
“朱兄,”公孫衍略怔一下,“聽你口氣,又向陛下推薦在下了?”
朱威點頭。
公孫衍呆怔有頃,慢慢伸出手來,從朱威手中拿回竹簡,長歎一聲:“唉,這些竹片,還是留在此地吧!”
“公孫兄,”朱威急道,“眼下正是關鍵時刻,萬不可泄氣!”
“朱兄呀,”公孫衍搖頭,“不是泄氣不泄氣的事。我早說過,我們這個陛下,如果走不到山窮水盡,他是醒不過來的。”
“陛下那裏走不通,在下可以去找殿下。”
“我說朱兄,”公孫衍冷蔑一笑,目光直射朱威,“在下勸你莫費力氣了。安邑城中誰人不知殿下?若是談論風花雪月、琴棋詩畫、天南地北,殿下可以口若懸河。若是談論國事,隻怕說不過三句。”
“公孫兄,”朱威辯道,“殿下再不濟,也是殿下。陛下年逾五旬,雖說依舊身強體壯,可畢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孝公突然駕崩,陛下或有感觸。今日釣魚,殿下未至,陛下極是不悅,使內宰四處尋他。可以看出,陛下是在有意栽培殿下,讓他走到正路上來。”
公孫衍顯然無法抵禦此話,略一沉思,抬頭問道:“講吧,朱兄意欲何為?”
“在下欲將《興魏十策》呈送殿下,看看殿下是何說辭。”
公孫衍略想一下,從正在寫的竹簡裏隨意抽出一片:“就給他這片吧。”
朱威一怔:“就這一片?”
公孫衍嘿然一笑:“要是他看得懂,有此一片也就夠了;要是他看不懂,縱使給他一捆,也是無用。”
太陽西下,夜幕降臨,街上行人越來越少了。
安邑東市裏,惠施收拾牛車,正要尋個地方安歇,一輛馬車駛來,在他麵前戛然而止。車上跳下一人,朝惠施深揖一禮:“先生可是從宋國來的惠子?”
“正是在下。您是——”
“在下是東宮內宰。”
惠施還過一禮:“惠施見過內宰。”
“在下奉殿下旨意,特來相邀先生!”
“既是殿下所請,在下恭敬不如從命。”
內宰吩咐隨員:“你們先將先生的牛車趕至館驛,尋處安頓了。”轉對惠施,“先生,請!”
東宮位於王宮一側,在安邑城中,論顯赫,僅次於王宮。車馬駛至,遠遠望到太子申早已候在殿外親迎。見麵禮畢,太子申攜了惠施之手,徑至廳中。
是夜,二人秉燭夜談,從“觀物十事”談起,就名實之論到萬物同異,越談越是投緣,竟是通宵未眠。
眼見天色大亮,太子申、惠施卻毫無倦意,移步於後花園。早有侍女端來涼水,二人擦把臉,吃過早點,在涼亭中坐下,正要接著敘話,內宰趕來,稟道:“啟稟殿下,司徒府朱大人求見!”
太子申皺下眉頭:“本宮正在會客,讓他改日再來。”
內宰應過,走出花園,徑至前廳,滿臉堆笑地對朱威揖道:“朱大人,殿下正在會客,您有什麼事兒,吩咐在下就是。”
朱威不肯相讓,拱手道:“此事非同小可,在下必須麵奏殿下,煩請宰輔再去通報。”
內宰再走進去,不一會兒,太子申沉著臉急急走來。
朱威伏地叩道:“微臣叩見殿下!”
“朱司徒請起!”太子申在位上坐下,“聽說司徒有事欲見本宮?”
朱威起身,在客位坐下:“殿下記得昨日之事否?”
“記得。”太子申心中一凜,“為這事兒,本宮一直在納悶兒。司徒可知父王所為何事?”
“陛下欲請殿下釣魚!”
“釣魚?”太子申大是詫異,“釣魚就是釣魚,父王何以雷霆震怒呢?”
“殿下可知陛下欲釣何魚?”
太子申搖頭。
“陛下欲釣水中之鯤。”
“朱司徒打什麼啞謎呀,”太子申皺眉了,“本宮是越聽越糊塗嚦。什麼水中之鯤?”
“就是未來國相。”朱威點明話題,“陛下明為釣魚,實為商討由何人繼任大魏相國。”
“誰做相國,”太子申不耐煩起來,“由父王決定就是,怎會扯在本宮身上?”
“陛下若是能夠決定,何需待到今日?”
“這……司徒有何見教?”
“安國君一心推舉上大夫陳軫為相,微臣以為不妥。陳軫是何德行,殿下心中明白。若是此人為相,大魏亡無日矣!”
“以司徒之見,當以何人為相?”
“公孫衍!”
“若是此說,”太子申淡淡說道,“司徒何不直接奏明父王,薦他就是?”
“唉,”朱威輕歎一聲,“微臣已經舉薦多次,可陛下——”
“司徒之意是——”
“微臣思來想去,唯有求助於殿下。殿下,公孫衍之才,堪比秦之商鞅啊!”
“司徒既已舉薦過,本宮也就愛莫能助了。司徒大人若是沒有其他事情,本宮還有客人在後花園中等候呢。”太子申起身,雙手揖禮,作送客狀。
“殿下且慢,”朱威也站起來,從袖中掏出那片竹簡,“微臣懇請殿下看過這個,再作定論。”
太子申接過竹簡,納入袖中,轉對內宰:“送客!”
內宰伸手禮讓:“朱大人,請!”
朱威深揖:“微臣告退。”
太子申走回園中,朝惠施揖道:“實在抱歉!唉,這些繁冗之事總是掃興,請先生多多包涵。”
惠施回過禮,笑道:“敢問太子,是何繁冗之事?”
“還不是相國之事?”
“貴國不是沒有相國嗎?”
“唉,”太子申苦笑一聲,歎道,“正是因為沒有相國,才有這些雜事兒。不瞞先生,自白相國故去,朝中無相,眾臣無人節製,父王事事躬親,甚是疲累。父王久欲拜相,隻因未得合適之才,方才拖至今日。”
“聽說陛下欲拜上大夫陳軫為相,可有此事?”
“朱司徒就是為此著急。”
“有人願做相國,當是好事,朱司徒為何著急?”
“朱司徒認為陳軫是禍國亂臣,不可為相。”
“依朱司徒之見,誰可為相?”
“公孫衍。”
“司徒大人難道是要殿下推舉這個公孫衍?”
“正是。”
“殿下應允了?”
太子申搖頭。
“這麼說來,”惠施微微一笑,“司徒大人豈不是白走一趟嘍?”
“他留下一片竹簡,說是公孫衍所寫。”
“草民可否一閱?”
太子申從袖中摸出竹簡,遞予惠施。惠施瞄一眼,遞還。
“先生,”太子申順口問道,“此人寫得如何?”
“還好,”惠施淡淡一笑,“寫得一手好字。”
“先生之意是——”
“草民以為,”惠施話鋒一轉,“若是此人願做相國,殿下倒是可以向陛下舉薦。”
禦書房裏,魏惠王正在批閱奏章,毗人稟道:“陛下,上大夫使秦歸來,在外候見!”
“哦!”魏惠王驚喜交加,“陳愛卿回來了,快,宣他覲見!”
陳軫趨入,叩道:“微臣叩見陛下,恭祝陛下萬安!萬萬安!”
“愛卿快快平身!”話音未落,惠王人已站起,上前扶起他,按他坐在席上,“愛卿此番使秦,功莫大焉,寡人這要重重賞你!”轉對毗人,“毗人!”
“老奴在。”
“擬旨,賞陳愛卿黃金一百,錦緞百匹,樂工十人,良馬四匹。”
“微臣叩謝陛下隆恩!”陳軫起身,再叩於地,“陛下厚愛,微臣萬死不足以報。陛下厚賞,微臣卻要鬥膽謝絕!”
“哦,”魏惠王稍稍驚愕,“愛卿難道是嫌寡人所賞不夠麼?”
“微臣不敢!”陳軫再叩,“陛下所賜,雖一羽毛,微臣不敢以為少,何況如此厚賞?微臣乞請陛下容臣一言!”
“愛卿請講!”
“孝公、公孫鞅盡皆歸天,陛下光複河西在即,一金一銅,一布一絲,皆當用於光複大業,微臣尺寸之功,不敢受賞!”
聞聽此言,魏惠王不無感慨,沉思良久,再度起身,親手將其扶起,歎道:“陳愛卿,說得好哇!自白相國走後,如此忠良之言,寡人久未聽聞了!”
聽到魏惠王將自己與白相國相提並論,陳軫涕淚橫流,哽咽道:“陛下——”
魏惠王攙起陳軫,將他讓到昔日白相國所坐之處:“陳愛卿,來,向寡人細細說說秦宮之事。”
“微臣遵旨!”
陳軫自不怠慢,將一路上編好的秦宮故事一五一十地講予惠王,先說自己如何向甘龍獻計栽贓公孫鞅,後說自己如何使甘龍、公孫賈、杜摯等秦國老臣刑場伏誅,最後才說自己如何設計,再使嬴虔、車英、景監等重臣相繼離職,使惠文公成為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無奈之中,隻好提升一大群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等。陳軫移花接木,巧舌如簧,繪聲繪色地將秦宮發生的係列驚變完全說成是他一人全力運籌的結果,聽得魏惠王瞠目結舌,時不時地拍案叫絕。
君臣敘得正熱,毗人再度走進:“啟稟陛下,秦國上大夫樗裏疾來朝!”
“嘿,”魏惠王略略一怔,看向陳軫,“真正邪門,說誰誰到!”轉對毗人,“安排他們館驛安歇!”
“領旨!”毗人趨步退出。
“嗬嗬嗬,”魏惠王轉向陳軫,“聽愛卿講話,甚是酣暢。愛卿前腳回來,秦人後腳追上,動作倒是快。愛卿可去會會此人,觀他此番來使,意欲何為?”
“微臣領旨!”
陳軫精心設計的這步棋走得極妙,顯然也收到了奇效。回府途中,陳軫眼前再次浮出惠王兩番將他扶起的場麵,越想越是得意,情不自禁地哼起家鄉小調來。陳軫是泗下宋人,與惠子同鄉,哼出的曲子既有南方蠻楚風味,又有齊魯之韻,甚是好聽。駕車的戚光見主子這般高興,心中也就舒暢,揚鞭催馬,正欲疾馳,陳軫忽又擺手止住。
戚光勒住馬,扭頭道:“主公——”
“轉回去!”
戚光驚道:“還去宮城?”
“不,去驛館。”
戚光尋到寬闊處,轉過車頭,朝王宮附近的驛館馳去。
趕至驛館,陳軫下車,緩緩步入秦使樗裏疾下榻的館驛。早有人報知樗裏疾,陳軫尚未走到門口,樗裏疾已經迎出,遠遠揖道:“樗裏疾見過陳兄!”
陳軫還禮:“陳軫見過樗裏兄!”
“在下剛剛安頓下來,這正打算去府上拜望,不想陳兄先行一步,實令在下汗顏。”
“嗬嗬嗬,”陳軫笑道,“在下到鹹陽,樗裏兄是主,在下是客。樗裏兄到安邑,在下是主,樗裏兄是客。貴客光臨,在下自當先來拜望,聊盡地主薄義呀!”
“陳兄客套了!”樗裏疾伸手握住陳軫的手,“陳兄,請!”
二人攜手步入客廳,分賓主坐下。公子華走進,沏上茶水。
陳軫眼生,轉望樗裏疾:“這位是——”
“哦,”樗裏疾伸手介紹,“在下正欲引見呢。他就是公子華,在下副使。”
公子華很少拋頭露麵,因而陳軫在秦多日,雖說多次聽聞杜摯等提及這個名字,也曉得他是惠文公的親信手足,卻是無緣謀麵,不想在此不期而遇了。
“公子大名,在下如雷貫耳!”陳軫不敢怠慢,起身長揖。
“嬴華見過上大夫。”公子華還過一禮,湊前一步,嘻嘻笑道,“上大夫,聽說安邑甚是好玩,能否介紹一個去處?”膄
陳軫早從杜摯口中得知公子華生性風流,堆出笑道:“嗬嗬嗬,公子愛玩,到這安邑當是找對地方了。不知公子愛玩何物?”
“都有何物好玩?”
“安邑可玩之處多不勝數,”陳軫應道,“就看公子有何喜好了。若是喜歡田獵,公子可到翠山;若是喜歡賭錢,公子可到元亨樓;若是喜歡女人,公子可到眠香樓。”
“嘻嘻,”公子華直奔主題,“要是此說,在下想請上大夫講講這個眠香樓。”
“好好好,”陳軫豎拇指道,“公子果是風雅!眠香樓裏,列國美女,應有盡有,少至豆蔻佳人,長至半老徐娘;瘦有弱不勝衣的細腰,膄有珠圓玉潤的雪膚!”
“可有國色天香?”
“有有有,”陳軫嗬嗬又是一笑,“若是無香,還叫什麼眠香樓?不瞞公子,裏麵真還有位姑娘,就叫天香,那可真是國色天香,貌美不說,琴棋詩畫更是無所不精。公子若得此女春宵一度,不枉此生喲!”
“聽上大夫此話,難道此女——”
“不瞞公子,”陳軫神秘一笑,“此女向不接客,是以公子——”故意打住話頭。
“咦,”公子華一怔,“這倒奇了,本公子走遍天下,不曾見過香樓女子不接客的。上大夫這請講講,那天香姑娘何以不接客?”
“這……”陳軫故意遲疑一下,“在下不方便多說。”
“哈哈哈,”公子華朗笑幾聲,朝陳軫打個揖道,“嬴華謝上大夫提示了!兩位在此細聊,嬴華這就出去瞧瞧熱鬧!”
“公子慢走!”陳軫起身,見公子華人已出門,隻好長揖一下,目送他遠去,衝樗裏疾笑道,“沒想到公子這般風風火火,是個性情之人呐!聽聞公子與秦公相處甚篤,樗裏兄能得公子作副使,麵子不小喲!”
“什麼麵子不麵子的?”樗裏疾撲哧笑道,“君上要在下朝見陛下,公子聽說安邑好玩,定要在下帶他前來。在下知他玩心太重,怕他誤事,不肯帶他。公子急了,直接求到君上,君上纏不過他,隻好發話。在下別無選擇,也就帶他來了。”
聽到秦公如此治政,陳軫竊喜,轉過話題,衝樗裏疾抱拳賀道:“樗裏兄鴻運高照,從地方郡守一躍三級,在下早欲賀喜,卻是無緣。今日見麵,在下就此道賀了!”
“惹陳兄見笑了。”樗裏疾抱拳回禮,“不瞞陳兄,眼下秦國山中無虎,隻能讓在下這隻猴子暫時蹦躂幾日。”
“唉!”陳軫長歎一聲,模樣甚淒。
“敢問陳兄,何以出此長歎?”
“無論如何,”陳軫不無傷感道,“樗裏兄還有地方蹦躂,不似在下,在這上大夫位上,一坐竟是七八年,挪不動窩了。”
“嗬嗬嗬,”樗裏疾笑出幾聲,“上大夫這是在說反話吧!在下聽說,相國這個位子,陛下是一直為大人留著的。”
“唉,”陳軫又是一聲長歎,“什麼留不留的,白圭故去,這都兩年了。”
“哦?”樗裏疾斂住笑容,“聽陳兄此話,難道另有隱情?”
“既然樗裏兄問及,在下也就不瞞了。”陳軫忖準時機,直言以告,“就在近日,有人再向陛下舉薦公孫衍為相。”
“哈哈哈,”樗裏疾爆出幾聲長笑,“我道是何人向陳兄叫板呢,卻是公孫衍。在下聽說,此人不過是個相府家奴,如何能成?”
“不瞞樗裏兄,”陳軫壓低聲音,“此人倒沒什麼,關鍵是那個朱威,陛下偏聽他的。”
“這個好辦,”樗裏疾笑道,“陳兄若有此意,在下可助陳兄一臂之力,除去此人!”
“樗裏兄是說……”陳軫大睜兩眼,“朱威?”
“不不不,”樗裏疾連連擺手,“朱大人是王親,在下豈敢?在下指的是那個公孫衍。”
“此話當真?”陳軫急不可待了。
“咦,陳兄這是信不過在下嗎?”
“哪裏,哪裏。”陳軫抱拳道,“在下謝過樗裏兄。請問樗裏兄,此事若成,叫在下何以回報?”
“此等小事,在下安敢奢求回報?”
“有來無往非禮也,樗裏兄不必客氣,若有所求,但講無妨。”
“上大夫有此美意,在下也就直言以告了。”樗裏疾拱手揖道,“不瞞陳兄,君上新立,欲與陛下重修舊好,睦鄰而居。在下奉詔來使,唯有此意,陳兄若能在陛下麵前多多美言,讓在下不負使命,在下也就心滿意足了。”
“若是此事,”陳軫鬆下一氣,回揖道,“在下一定鼎力相助。”
“多謝陳兄!”
聽完陳軫詳細講過秦宮內情,魏惠王甚是興奮,大半夜未能睡去,一直在琢磨如何利用這千載難逢之機光複河西。魏惠王知道,眼下時機雖好,作為君王,他卻急切不得。一則他要觀望一下惠文公,看他是否真如陳軫所說,是個誅殺異己、不會用人、獨斷專行之人;二則他要在開戰之前,做好充分準備。
這個準備不是財力,不是人力,而是人才。秦孝公能得河西,因為他有公孫鞅。而他手中,眼下除去陳軫之外,真還劃拉不出一個大才。公子卬不必說了,朱威的忠誠是沒說的,幹點實務也是沒說的,但要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真還差公孫鞅一大段距離。
即使陳軫,也是讓他頭疼。說實在的,他觀察陳軫有些年頭了。此人用起來順手,且似乎總能摸透他的心思,知道他何處癢癢,但在大事上屢犯糊塗,指靠不住。前番聽他幾次,哪一次都讓他心有餘悸。先是稱王,後是伐秦,再後是結秦伐衛,再後又是……
魏惠王實在不敢再想下去。
更讓他頭疼的是太子申。若論年齡,太子申已逾而立之年,被正式立為太子也有十幾個年頭了。然而,十幾年來,太子申似乎一直沒有長大,什麼國事都不願管,什麼心都不願操,比秦國新君嬴駟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秦國將來真的斷送在嬴駟手中,那麼,魏國也就可能斷送在太子申之手,而這一點是他無論如何也不願看到的。雖說眼下自己身體尚好,但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秦孝公的突然駕崩讓他真切感受了這種可能。
魏惠王越想越是睡不著。次日晨起,魏惠王早早起床,二話不說,使毗人傳來太子,說要與他共進早膳。
這是前所未有之事。太子申忐忑不安地走進禦膳廳,遠遠望到魏惠王已經候在那兒,趨前叩道:“兒臣叩見父王。”
魏惠王一反常態,不無慈愛地望著他,微微一笑,指著對麵的席位:“申兒,坐吧。”
因有前麵釣魚之事,太子申本以為要挨父王一頓臭罵,卻未料到父王竟然這般慈眉善目地待他,真還有點受寵若驚,遲疑有頃,方才坐下,卻不敢擅自提箸。
魏惠王見他遲遲不動,親自動手,夾起一隻蛋卷,放到太子申碗中:“申兒,嚐嚐這個。”
太子申急起箸,將蛋卷塞進口中,嚼也不嚼就一口吞下。也是咽得急了,蛋卷竟然卡在嗓眼裏,噎得太子申直伸脖子。毗人看見,趕忙端過一杯清水,太子接過喝下,方將蛋卷強壓下去。
望著太子申的狼狽樣兒,惠王撲哧笑道:“申兒,你平日也是這般吃飯的?”
太子申緩過一氣,回個笑道:“回父王的話,兒臣吃得有些急了。”
“申兒,自今日始,你就與寡人一道用膳吧。”
太子申又是一怔,不可置信地望著惠王。
“哦,你不樂意?”
太子申趕忙以指叩案:“兒臣叩謝父王厚愛。”
惠王再向他的碗中夾些菜肴,不無慈愛地盯住他道:“申兒,吃吧。”
看到父王毫無責備之意,太子申這才寬下心來,靦腆一笑,大起膽子夾起一隻鴿蛋,輕輕放在惠王麵前:“父王,您也請。”
惠王接過鴿蛋,嗬嗬笑道:“申兒,你這隻鴿蛋,父王吃了。”話音落處,將鴿蛋一口吞下,竟也沒有咀嚼,直接咽下肚去。
太子申心裏一酸,眼中盈出淚花。
“申兒,”惠王遞過一隻絲絹,“來,擦擦,吃飯要緊。”
太子申點頭,接過手絹,擦幹淚花,埋頭吃飯。
父子二人笑語晏晏地用過早膳,又沿後花園的石徑信步漫遊。毗人遠遠跟在後麵。
走有一程,惠王問道:“申兒,這些日裏你都忙活什麼?”
“回稟父王,兒臣遇到一個奇人,相談甚篤。”
“哦,”惠王笑了,“是何奇人,你說予父王聽聽。”
“我這說了,隻怕父王笑掉牙。”太子申笑道,“此人言論驚世駭俗,譬如什麼‘飛矢不動’‘萬物皆同’‘連環可解’諸類,兒臣初時甚不明白,與他論辯,可辯來爭去,此人竟然自圓其說,且講得頭頭是道,讓兒臣不得不服呢!”
“嗬嗬嗬,”惠王樂了,“你說的這人,可是宋國惠子?”
太子申驚愕:“父王也知此人?”
“聽說過他。”惠王微微點頭,“去年此人在齊國稷下學宮與一個名叫公孫龍的人辯證名實,將對方駁得啞口無言。公孫龍也算是聞名列國的鐵嘴,這樁公案自然也就不脛而走,傳遍天下了。”
太子申不可置信地看著惠王:“父王日理萬機,竟還熟知百家學問,實讓兒臣歎服!”
“唉,申兒,”惠王長歎一聲,“這個家不容易當呀!坐到那把椅子上,寡人不僅要知道柴米油鹽,更要熟知百家學問。”又走幾步,猛地想起什麼,“說起此事,倒是提醒了寡人。惠子經此一辯,也算是天下名士了,此番他來我邦,寡人不能不見一麵。申兒,何時見到惠子,你可打聲招呼,就說寡人這幾日裏一定抽個時間,向他討教名實之論。”
“兒臣一定轉告惠子。”
“還有一事,”惠王停住步子,望著太子申,“寡人也想聽聽你的看法。”
“兒臣恭聽。”
“白相國辭世將近兩年,相國之位一直空懸,百官無人節製,內政、外交諸事繁冗,寡人手忙腳亂,深感力不從心。常言說,‘國中不可一日無相’,看來,此言非虛。”
“父王欲置相國,選出一人就是了。”
“對於一國來說,選相拜將不是尋常之事,馬虎不得啊!”
“父王想必有了合意人選?”
“唉,”惠王搖頭輕歎,“白相國在時,寡人倒沒覺出什麼。白相國一走,寡人真還找不到可以替他之人。卬兒屢次推舉上大夫陳軫,朱愛卿堅決反對。朱愛卿屢次舉薦一個叫公孫衍的,卬兒也是看不順眼。朱愛卿與卬兒都是寡人倚重之人,如此這般,讓寡人難以決斷,這想聽聽你的舉薦。”
“兒臣也曾聽人說起這個公孫衍來,據說白相國生前也曾舉薦過他,想必此人有些才具吧。”
“他跟白相國多年,白相國舉薦他,自是在所難免。你還聽何人提起過他?”
“一些朝臣。”
“都是哪些朝臣?”
“這……”太子申遲疑一下,“兒臣記不清了。不過,兒臣以為,百聞不如一見,公孫衍有無才具,父王何不召來麵試?”
惠王沉思有頃,轉身向毗人招手。毗人急走幾步,趕上來:“陛下有何吩咐?”
“你可抽空訪察一下公孫衍,試試此人才具。”
“老奴遵旨!”
毗人走有幾步,太子申喊住他,從袖中摸出那片竹簡,遞予毗人:“本宮揀到這片竹簡,聽說是這個公孫衍的。若是見到此人,你可順手還他。”
毗人接過一看,陡然一震,點點頭,納入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