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君繼位,惠文公的一石三鳥之計(2 / 3)

惠文公陡然想起公孫鞅獄中之言,沉思有頃,召來司馬錯和樗裏疾,君臣三人徑投終南山裏。

司馬錯原來的兵營就在寒泉附近,加上前次又隨公孫鞅來過,因而是熟門熟路。在他的引領下,君臣三人走出兵營,不消兩個時辰,就已行至通往寒泉的山口。走不多時,惠文公、樗裏疾、司馬錯赫然望見道旁站立一人。

見三人走近,此人二話不說,深深一揖:“在下賈舍人奉先生之命,在此恭迎三位大人!”

惠文公大吃一驚,目視樗裏疾,再視司馬錯,二人皆是震驚。三人此來,事先並無通報,寒泉子卻已預知,若非得道之人,豈有此等功力?

司馬錯早先見過賈舍人,趕忙還禮道:“有勞賈先生!”

賈舍人伸手道:“三位大人,請!”

司馬錯應道:“賈先生,請!”

賈舍人頭前引路,四人沿山路走至草舍前麵,寒泉子早已迎出,見到惠文公,揖道:“君上駕臨寒舍,寒泉子有失遠迎,特此謝罪!”

惠文公又是一驚,還一禮道:“先生如何知道嬴駟是君上?”

“老朽遠觀紫氣北來,更有祥雲籠罩,是以知道。”

“先生真是神人!”

寒泉子引領他們走至草堂,在堂中分賓主坐下,兩位道童沏好茶水,退於兩側。

寒泉子指著茶水:“君上,兩位大人,請用茶。”

惠文公品一口:“真是好茶呀!”

寒泉子笑道:“此茶摘自終南山寒泉之畔,現有茶樹八棵,均為先師關尹子親手栽種,飲之清香圓潤,自非一般茶品可比。”

“難怪此地清幽祥瑞,原是聖地。聖地聖茶,嬴駟可否帶回一些日日品嚐呢?”

“君上貴為一國之尊,自可日日品嚐。隻是——此茶因非尋常茶品,非寒泉之水不能衝泡。君上若有雅趣,可使百姓絡繹取之。”

“若是此說,也就罷了。隻為一時口福而役民取水,所泡之茶無論多麼清香圓潤,嬴駟都將無法下咽。”

“君上有此愛民之心,實為秦人之幸!”

“先生美言,嬴駟愧不敢當。不瞞先生,嬴駟此來,是有俗事相擾。”

寒泉子似已猜出惠文公要說什麼,當下說道:“君上可否隨寒泉子另室說話?”

惠文公點頭。

寒泉子起身引路,二人行至一個書齋,分賓主坐下。童子進來,再次擺好茶具,掩門退出。

寒泉子抱拳道:“君上有話請講!”

惠文公抱拳應道:“先君早逝,嬴駟受命於多事之秋。秦地偏狹,秦民粗俗,國無積蓄,民生多艱,又逢天下紛亂,列國互爭,內憂外患,層出不窮,嬴駟稚嫩淺薄,羽毛未豐,每每思之,夜不成寐。今日特來拜謁聖地,懇請大師教誨!”

“君上不必過謙。”寒泉子拱手回禮,“依老朽觀之,君上處事果斷,有條有理,數月之內,使秦大合大開,萬象更新。此等魄力,絕非平庸之君所能為之。老朽恭賀君上了!”

“萬事難逃先生慧眼,嬴駟歎服!”

“君上駕臨寒泉,是否與大良造有關?”

“正是。商君在日,嬴駟求問秦國前路,商君說,嬴駟但有迷茫,可至寒泉求問先生。嬴駟不請自來,有擾先生清靜,實屬唐突。”

“敢問君上欲知何事?”

惠文公不假思索:“天下大勢。”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今日天下明合實分,終將走向明分實合。至於合於誰家,當為天機,老朽不便妄言。不過,就眼下而言,一切正如君上所見,列國雖眾,成大勢者不過七家。燕弱而偏安,趙悍而不化,魏、韓夾於大國之中,難以自保,可成大業者,唯齊、楚、秦三國。”

惠文公眼睛大睜:“請大師詳解!”

“楚國人口眾多,地大物博,腹地廣闊,當有大成;齊有漁鹽之利,桑麻之富,教化之治,當為秦之勁敵。”

惠文公沉思有頃,小聲說道:“百年以來,秦人一直以魏為敵,如此看來,似是小了。”

“君上所言,皆成過去。”寒泉子應道,“今日之魏,東西分割為二,中無連接,此為封國大忌。這且不說,魏國更居中原腹地,四鄰皆敵,三強環伺,勢必成為案上魚肉,如何能成大事?”

“先生所言甚是。請問先生,嬴駟當以何策應對齊、楚?”

“三國角力,勢均力敵,隻可智取,不可強圖。此所謂恃力者亡,恃智者昌。君上當以伐交為上,伐國次之。”

“嬴駟所慮,正在於此。秦人一向恃力,所缺者,智也。先君在時,有公孫鞅輔佐,智、力兼具。而今商君殉國,嬴駟唯有蠻力,苦無英才啊!”

“英才是時勢造出來的。天下大勢走到這兒,自有英才應運而出。依老朽之見,君上缺的不是英才,而是識別英才的慧眼。”

“先生之言,如開茅塞。嬴駟有一不當之請,不知當講否?”

“君上但講無妨!”

“先生慧眼千裏,嬴駟不勝歎服。嬴駟不才,欲拜先生為國師,早晚聆聽先生教誨,不知先生肯屈尊否?”

“老朽謝君上器重。隻是老朽久居山林,不習驅馳,還望君上見諒!”

惠文公怔了:“這——”

寒泉子微微笑道:“君上勿憂。老朽有一小徒竹遠,字修長,跟隨老朽多年,雖無經天緯地之才,卻也能夠識人。老朽可使修長下山,或可助君上一臂之力。”

惠文公揖禮:“嬴駟謝先生相助!”

寒泉子回以一揖:“老朽不過順天應命而已,君上不必言謝!”朝外叫道,“修長!”

一個中年人應聲走進,叩道:“修長叩見先生。”

“你與舍人這就跟從君上下山,一切聽命於君上。”

竹遠再拜:“弟子謹聽先生。”轉向秦公,叩首,“草民竹遠叩見君上。”

惠文公揖禮道:“竹先生請起。世俗庸碌,嬴駟有勞竹先生了。”

“草民願聽君上差遣。”

惠文公起身,朝寒泉子揖禮:“多謝先生了!嬴駟告辭!”

寒泉子起身還禮:“老朽恭送君上。”

寒泉一行,令惠文公眼界大開。寒泉先生所言,也與先君夢中所示契合。回到鹹陽的當日,惠文公獨自一人來到怡情殿,從密室中取出那隻石匣子,目不轉睛地凝視上麵的銘文:“周數八百,赤盡黑出;帝臨天下,四海鹹服。”

說實在的,從內心深處講,惠文公不止一次懷疑過這隻石匣的真偽,認為是先君事先埋起來的。今日看來,這種懷疑不僅可笑,且也是對上天的不敬。

惠文公將石匣子恭敬地擺好,燃過香燭,對石匣子連拜數拜,麵匣而坐,陷入深思。惠文公的耳邊再次響起先君孝公的聲音:“天下列國,能夠取代周室的非我大秦莫屬。此非我願,實為天意。”

孝公的聲音剛剛淡去,寒泉子的聲音又強起來:“楚人口眾多,地大物博,腹地廣闊,當有大成;齊有漁鹽之利,桑麻之富,教化之治,當為秦之勁敵……三國角力,勢均力敵,隻可智取,不可急圖……恃力者亡,恃智者昌……伐交為上,伐國次之。”

惠文公沉思許久,慢慢收起匣子,複藏於密室,返身回到禦書房,站在列國形勢圖前,聚精會神地凝視由烙鐵在木板上烙成的情勢標記。

看有一時,惠文公的眉頭微微皺起:“是的,恃力者亡,恃智者昌……伐交為上,伐國次之——伐交?”

惠文公正在沉思,內臣走進:“君上,上大夫求見!”

“宣。”

不一會兒,樗裏疾走進,叩拜道:“啟稟君上,西戎進獻寶馬二十匹,義渠進獻寶馬三十匹,皆至馬場。”

惠文公一向愛馬,聞有寶馬來,不無驚喜道:“走,陪寡人看看去!”

二人興衝衝地走至宮門,惠文公停下步子,轉對內臣:“你去一趟驛館,請竹先生、賈先生也去一趟馬場。”

“臣領旨!”

惠文公等興師動眾地趕到馬場時,內臣已與竹遠、賈舍人等在那兒等候了。在大司馬的陪同下,一行幾人緩步走過排排馬廄。見有人來,這些戰馬無不蹬蹄噴鼻,興奮異常。

惠文公甚是滿意,指著它們笑對竹遠道:“竹先生,你看它們如何?”

竹遠拱手應道:“回稟君上,匹匹都是良馬。”

惠文公似吃一驚:“難道沒有一匹堪稱寶馬的?”

“那就要看君上如何看待這個‘寶’字了。”

“請先生詳解!”

“君上若以駕車遊樂、騎射田獵為寶,則它們匹匹可稱寶馬。君上若以日行千裏、馳騁天下為寶,它們隻配稱為良馬。”

惠文公沉思有頃,朝竹遠深深一揖:“竹先生,說得好哇!不瞞先生,寡人請先生來此觀馬,等的就是先生這一句話。寡人新立,矢誌振作,可惜胯下馬力不濟,難以圖遠。寡人為求日行千裏之馬,夜不成寐。此番進山,請到二位先生,實乃寡人洪福。常言道,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今有二位伯樂在側,寡人複何憂哉!”

竹遠還禮道:“君上如此厚望,草民實不敢當!”

“竹先生不必客套。寡人求馬之心甚切,今召先生來,是想請教先生,寡人如何方能覓到千裏良駒?”

“求馬之途,無外乎兩條。一是勞師動眾,遍訪天下,二是修好馬廄,備足草場,使馬無拘束之感,有馳騁之所,坐等千裏馬上門。”

“竹先生之言甚是。您看這樣如何,寡人這就詔告天下,列國士子凡有一技之長者,皆可赴秦一展抱負。凡來秦士子,寡人必虛位以待,量才聘用。寡人另將列國驛館辟出一部分,擴建為士子一條街,多設館驛,專門款待天下士子。”

“君上有此誠意,天下寶馬必接踵而至。”

“寡人所求,不是良馬,而是千裏馬。至於能否求得,就要仰仗二位的慧眼了。”

“君上求賢若渴,修長敢不效力?”

正在此時,一騎飛至,公子華翻身下馬,叩於地上:“微臣叩見君上!”

“愛卿平身。”

“謝君上!”公子華起身,欲言又止。

“說吧,這兒沒有外人。”

“稟報君上,魏使陳軫回國去了。”

“陳軫?此人早該回去了。”

“君上所言甚是,隻是陳軫此番回去,走得卻是匆忙,似有急事。”

“哦?”惠文公怔了下,“知道所為何事嗎?”

公子華搖頭:“昨晚人定時分,有人交予陳軫一封密信。陳軫看過,當即叫人備車,星夜啟程走了。微臣在想,定是魏國發生大事,不然的話,陳軫不會如此急切。”

“樗裏愛卿,”惠文公思忖有頃,轉對樗裏疾道,“此番先君駕崩,寡人新立,魏王不計前嫌,特遣上大夫陳軫問聘,寡人甚為感懷。有來無往非禮也,愛卿可代寡人出使魏國,一是答謝魏王厚情,二是向魏王轉達寡人問候,就說寡人願與魏王盡釋前嫌,締結睦鄰盟約,互通關貿,惠澤兩國。”

“微臣遵旨!”

“樗裏愛卿,此行還有一個使命,你可知道?”

“勸說公孫衍前來秦國。”

惠文公連連搖頭:“勸字不妥,是請。記住,明請不行,暗請;軟請不行,硬請。總而言之,你隻能有一個結果——不可讓他待在魏國,為魏所用!”

“微臣遵旨!”

“還有,這個陳軫是個人物,若有機會的話,可以助他做魏國相國。”

樗裏疾似乎沒聽明白:“君上是說,助陳軫做魏國相國?”

“是的。”惠文公點下頭,轉對公子華,“小華,你也去,隨上大夫見見世麵。”

公子華拱手道:“臣弟遵旨!”

安邑城外的官道上,陳軫一行數輛馬車正在朝安邑疾馳。正行之間,車隊突然停頓,前麵一陣混亂。

陳軫從車中探出頭來,大聲責問:“怎麼回事?”

隨行軍尉回馬過來:“回稟大人,幾輛牛車擋在前麵,不肯讓路。”

陳軫不無氣悶地跳下車子,跟著軍尉直走過去,果見幾輛牛車不緊不慢地卡在大道中間,將路堵得死死的。幾個軍卒已經走到最前麵一輛牛車上,扯住一頭黃牛。另一軍卒正與趕車的糾纏。陳軫放眼看去,那趕車的是個中年男子,四十多歲,瘦長個頭,書生氣十足,手中拿著一冊竹簡,顯然對那個糾纏他的兵士不屑一顧。

幾輛牛車既舊且破,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響。每輛車上套著一頭黃牛,走在最前麵的是頭老犍牛,脖子上掛著個鈴鐺,牛頭一擺,叮當作響。除第一輛車上的這位中年男子外,其他牛車上並無禦手。

軍尉走上前去,大聲嗬斥:“你是何人,竟然在此擋道?”

中年男子瞥他一眼,慢騰騰道:“你這人好生無理!你走你的道,我走我的道,談何擋道?”

“咦,”軍尉來勁了,“好生無理的是你!你的牛車走在前麵,占住大道中間,不是擋道又是什麼?”

“謬矣,謬矣!”中年男子連連搖頭,“好生無理的是你!我的牛車在先,你的馬車在後。我的牛車走在前麵,你的馬車走在後麵。我的牛車在向前走,你的馬車也在向前走,為何能說我的牛車擋道了呢?”

軍尉被這個中年男子的這番話攪暈頭了,愣怔半天,方才轉過彎來,學著中年男子慢條斯理的樣子較起真來,晃著腦袋道:“你——這麼說吧,我們的馬車跑得快,你的牛車走得慢;走得慢的牛車擋在跑得快的馬車前麵,跑得快的馬車無法超越,走得慢的牛車就叫擋道,懂嗎你?”

“謬矣,謬矣!”中年男子連連晃動腦袋,大聲叫道,“飛鳥不動,飛矢不行,何況是牛車馬車?”

“什麼飛鳥不動?”軍尉火起了,“今兒老子偏就叫你動!來人,將他的牛車掀到路邊去!”

幾個士兵衝上前去,眼看就要朝路邊掀車,中年男子大叫起來:“什麼禮儀之邦?你們魏人簡直就是一群強盜!”

眼見眾人就要動手,陳軫重重咳嗽一聲,走到男子跟前,衝他們略略擺手。

眾兵士停住。

陳軫將中年漢子打量半晌,緩緩問道:“先生可是宋國的惠子?”

“子不敢當,”惠施也瞄他一眼,“在下正是宋人惠施。”

陳軫抱拳揖禮:“魏人陳軫多有冒犯!”

惠施坐在牛車上,抱拳還禮:“惠施見過上大夫。”

陳軫不無抱歉道:“在下因有急事欲回安邑,下人趕路心切,驚擾了惠子車駕,望惠子海涵!”

“嗬嗬嗬,”惠施朗聲笑道,“聽上大夫口氣,是想走在惠施前麵嘍!”

陳軫再次揖禮:“有勞惠子相讓!”

“相讓不難,”惠施搖頭晃腦,“隻要上大夫與在下切磋幾個命題即可。”

“久聞惠子學富五車,善辯名實,在下早欲討教,隻是今日事急,您看——”

“嗬嗬嗬,”惠施腦袋又是一晃,笑出幾聲,“在下隻聽說過心急,不曾聽說過事急。上大夫大人,好事不從忙中起喲!”

陳軫怔了下,隻得硬起頭皮:“惠子有何命題,在下討教。”

“惠施以為,”惠施搖頭晃腦,“天與地同尊同卑,山與澤同高同低。”

“這……”陳軫思索半晌,“於理不合呀!”

“惠施以為,物方生方死,馬生卵,雞長三足。”

陳軫撓頭,口中自言自語:“物方生方死,馬生卵,雞長三足。”

“惠施以為——”

“什麼亂七八糟的,”惠施尚未說完,陳軫早已火冒三丈,變過臉色,大聲嗬斥,“簡直是個瘋子!”轉對軍尉,“來人,把他的破車掀到一邊去!”

話音落處,陳軫怒氣衝衝地走向自己的軺車,鑽入車裏。

眾兵士不由分說,將惠施的幾輛牛車連拉帶拖,強行拖到路邊,騰出道路,大隊車馬急馳而過。

“陳軫,”惠施站在路邊,望著遠去的塵土,嘴角現出一絲冷蔑,搖頭道,“隻怕你欲速不達!”彎腰撿起幾捆掉落於地的書簡,再次搖頭,“就憑你這點才氣,又是這般惶急,安能成就大事?”

陳軫甩掉惠施,風塵仆仆地駛入安邑,急急匆匆地趕回府中。

聽到車馬聲響,戚光小跑迎出,叩道:“主公,可把您盼回來了!”

陳軫急問:“怎麼回事?”

戚光起身,在他耳邊低語一陣。

“真的?”陳軫又驚又喜。

“千真萬確!”戚光不無興奮道,“是安國君親口說的!安國君說,陛下征詢相國人選,安國君趁機舉薦主公,陛下吐出金口,‘陳愛卿倒是一個人選!’小人估摸,這一次,主公是十拿九穩了!”

“快備厚禮,去安國君府!”

陳軫顧不上旅途勞頓,與戚光徑投安國君府。

聽聞上大夫光臨,公子卬的家宰匆忙迎出,看到戚光正在指揮幾個下人扛抬禮箱,笑眯眯地朝陳軫揖一大禮,眼角瞥向箱子:“上大夫,此是何物?”

陳軫還過一揖,笑道:“這是在下從秦國帶回來的一點土產,特意孝敬安國君。”

家宰再次揖過:“上大夫處處想著我家主公,真是難得!”伸手禮讓,“上大夫,請!”

二人走進客廳,家宰安頓陳軫坐了,拿出來茶具,親自沏過茶,擺於幾上。

陳軫抬眼問道:“安國君不在府中?”

“回上大夫的話,主公陪陛下釣魚去了。”

“釣魚?幾時去的?”

“怕有兩個時辰了。上大夫若有急事,可到翠山尋他。”

“不急,不急,”陳軫略怔一下,嗬嗬笑道,“在下隻在此處恭候就是。聽說家老棋藝高超,在下能否討教一局?”

“嗬嗬嗬,”家宰亦以一笑作陪,“上大夫既有雅興,在下敢不從命?”從幾案下麵摸出棋具,將裝有黑子的木盒遞予陳軫,“上大夫,請!”

翠山位於安邑北郊,說是山,實為一連串的丘壑,最高處不過幾十丈。一條不知名的小溪從中穿過,流過安邑城東,東拐後流入大清河,在孟津附近彙進河水。此處樹木茂密,鳥獸甚多,早在文侯時期,就被辟為宮用獵苑。

翠山之中有個小石潭,約十數丈見方,深不可測,潭水清澈,成碧綠色。潭中魚蝦頗多,是禦用釣場。繞潭修有許多涼亭,專供君上、公子等達官貴人垂釣之用。

這日午時,魏惠王、公子卬、朱威三人各持釣竿,埋頭垂釣。朱威的浮漂動也不動,魏惠王、公子卬的浮漂卻在不停抖動。

公子卬心頭大喜,連連起鉤,鉤上的卻是一條又一條寸長小魚。魏惠王眼中雖饞,卻遲遲沒有起鉤。

公子卬急道:“父王,已經咬上了,快點起鉤!”

魏惠王白他一眼,不為所動。公子卬扭頭再看朱威的浮漂,也在擺動,叫道:“朱司徒,你的也咬鉤了!”

朱威應道:“回公子,不過一條小魚而已。”

公子卬聽得刺耳,臉色一沉,將安好魚餌的鉤子狠狠甩入水中。

陡然,惠王的浮漂被一股強力拽走,魏惠王瞧得準了,猛然抖鉤,果然釣上一條近尺長的鯉魚。

公子卬扔下魚竿,拱手致賀:“兒臣恭賀父王釣到大魚!”

魏惠王樂嗬嗬地將鯉魚取下,小心翼翼地放入桶中,換好餌食,甩鉤入潭,轉向公子卬,教訓他道:“卬兒,曉得不,這才是釣魚。”

“兒臣謹記在心!”

惠王的釣竿剛甩下去,浮漂又見異動。魏惠王再次起鉤,又釣一條鯉魚。惠王再甩鉤,浮漂再動,惠王再釣一條鯉魚。

惠王連釣三條尺來長的鯉魚,喜不自禁,不無得意地將眼角瞟向朱威的浮漂,看到浮漂也被一股大力拉動,朱威卻如熟睡似的,眼睛半閉,紋絲不動。

惠王急了:“朱愛卿,有大魚咬鉤了!”

“回稟陛下,”朱威伸出另一隻手,做個叩首的動作,“不過一條鯉魚而已。”

惠王聽得真切,回視自己桶中的三條鯉魚,沉思不語。

“喲嗬,”公子卬不無譏諷道,“朱司徒難道欲釣北冥之鯤嗎?”

“回安國君的話,”朱威沉聲應道,“朱威隻敢釣魚,不敢釣鯤。”

“請問司徒大人,何人可以釣鯤?”

“北冥之鯤,當由聖人釣之。此潭之鯤,當由陛下釣之。”

惠王心中一動,盯住自己的浮漂沉思有頃,轉問朱威:“朱愛卿,寡人欲釣此鯤,該如何放鉤才是?”

“回稟陛下,”朱威話中有話,“鯤藏於淵,魚浮於表。陛下欲釣此鯤,不妨將鉤下得深些。”

“愛卿所言甚是。”惠王重重點頭,收起魚鉤,將浮漂上移數尺,換上一塊特大的魚餌,用力甩入潭水深處。

就在此時,毗人走到。

惠王眼角瞥到:“人呢?”

“回陛下,”毗人小聲稟道,“老奴去晚一步,殿下已經換過衣服,出宮去了。”

“出宮?”惠王眉頭微皺,“他出宮幹什麼?”

“老奴不知。”

惠王沉思有頃:“去,傳他速來!”

“老奴遵旨!”

安邑東市,惠施的牛車慢慢馳來,在鬧猛處停下。

惠施不慌不忙地跳下車子,將幾輛牛車分別紮好,將幾頭牛解下來,拴在車轅頭上,又在每一頭牛前放了一筐幹草。之後,惠施從車上取出一塊木板,拿出鐵釘和錘子,將木板釘在磚牆上。

木板上麵,是他親手書寫的“觀物十事”:

一、至大無外,至小無內

二、深千裏,無厚

三、天與地卑,山與澤平

四、物方生方死

五、萬物皆同皆異

六、宇宙無窮亦有窮

七、今日適越而昔來

八、連環可解

九、大地中心在燕之北、越之南

十、天地一體

有條不紊地做完這一切,惠施拍拍手,滿意地盯視木板一眼,走到木板下,背靠牆壁,席地而坐,眼瞼微微閉合。

在這鬧市區,惠施的怪異行為,尤其是那塊木牌子,很快引來一大群觀眾,七嘴八舌地議論不止,不時發出哄笑聲。

有人終於耐不住了,指著木牌,大聲問道:“諸位,諸位,這句‘今日適越而昔來’,說的是啥?”

有人應道:“告訴你吧,說的是,今日你剛剛到達越國,可在昨天,你已經從越國回來了。”

前者驚道:“這不是瞎說嗎?”

觀眾再次哄笑起來,七嘴八舌地議論不休:

“你們看,‘連環可解’。誰有連環,拿來讓他解解看。”

“快看哪,‘萬物皆同皆異’!要是萬物都是一樣的,豈不是沒有長短粗細、高矮胖瘦了嗎?”

“照他這麼說,雞就不是雞,是狗;馬也不是馬,是牛。真是可笑!”

“唉,此人死讀書,這是讀出毛病來了。”

……

惠子依舊是雙目微閉,端坐不動。

人群中,羽扇綸巾、一身富家少爺打扮的太子申兩眼盯住木牌上的黑字,陷入深思。有頃,太子申抱拳揖道:“這位先生,晚生求教!”

惠施的眼睛並未完全閉上,因而早已看到此人,見他發問,並不回禮,依然紋絲不動,聲音卻是中氣甚足:“客官請講!”

“嗨,大家快看,這個怪人開口說話了!”人群中有人大聲嚷道。

更多觀眾圍攏上來。

太子申再揖:“先生的觀物十事,可有破解?”

惠施朗聲應道:“天地萬物,有立自有破;觀物十事,有觀自有解。”

“請問先生,”太子申道,“何為‘至大無外,至小無內’?”

惠施應道:“萬物皆同,何分大小?”

太子申沉思有頃,再次問道:“‘其深千裏,無厚’,又作何解?”

“萬物皆同,何有厚薄?”

太子申又是一番沉思:“‘天與地卑,山與澤同’呢?”

“萬物皆同,何論高低?”

惠施皆以同一理由回答所有提回,聽得太子申如墮霧中,憋得臉色通紅:“那——請問先生,您又是如何理解‘物方生方死’呢?”

惠施依舊答道:“萬物皆同,何言生死?”

太子申深思良久,再次拱手問道:“先生又是如何理解‘萬物皆同’呢?”

“至大無外,千裏無厚,天地同卑,生死同時,萬物有何異哉?”

太子申愈加茫然:“先生這樣顛來倒去,互為問答,晚生愚笨,當真是越聽越糊塗了。”

惠施慢慢睜開眼睛:“這位士子,變化之理原本如此,非惠施饒舌也。”

“惠施?”太子申打個驚愣,拱手再揖,“先生可是宋國的惠子?”

惠施這也拱手:“正是在下。”

太子申正欲再說,一人擠過來,在他耳畔低語數句。

太子申略怔一下,轉身朝惠施拱下手道:“先生,晚生有事,先行一步,他日再來討教。”

話音落處,太子申隨從來人匆匆走出人群,走向不遠處的一輛軺車。

惠施收回目光,再次閉目。

小石潭邊,魏惠王眼睛大睜,一眨不眨地盯在碧綠潭水中的浮漂上。浮漂靜靜地浮在水麵,隨微波起伏。

魏惠王似乎等得急了,扭頭問朱威道:“朱愛卿,此水別是無鯤吧!”

“回稟陛下,”朱威沉聲應道,“釣鯤非同釣魚。魚見餌上鉤,鯤視情上鉤。陛下欲釣此鯤,此鯤亦在觀望陛下。”

“依愛卿看來,”魏惠王這也明白了朱威的深意,“此鯤在觀望寡人什麼呢?”

“觀望陛下之情。若是陛下真情求鯤,誠意用鯤,此鯤必至。若是陛下隻求小魚小蝦,或為一時獵奇,此鯤或將遊向他處。”

“如果真有此鯤,”惠王沉思有頃,鄭重說道,“寡人就以相國之位相托,愛卿以為如何?”

“陛下果能如此,此鯤必至。”

聽到相國二字,公子卬總算明白過來,臉色一沉:“請問司徒,此鯤究竟是何人,明說出來就是,不要在此繞來彎去,淨打啞謎。”

“是啊,”惠王盯住朱威,“朱愛卿,此地並無外人,但說無妨。”

朱威放下魚竿,叩拜於地:“陛下誠意相求,微臣就鬥膽放言了。微臣以為,此鯤就是公孫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