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香樓離元亨樓不遠,大概隻有兩箭地,是近兩年新立起來的,據說後台很硬,有說是某位公子,有說是當紅國戚。
一身富家公子打扮的公子華搖著羽扇直進大門。
鴇母遠遠瞄見,滿臉堆笑地起身迎上:“這位爺看起來麵生,是第一次來喲!”
公子華四下瞄幾眼,又搖幾下羽扇:“聽說貴處芬芳滿園,本少爺這想飽個眼福,一睹芳菲呢!”
“爺算是尋對地方了。”鴇母引他走至賞花台,讓他坐在一張幾案前,擊掌道,“姑娘們,迎客!”
音樂響起。不一會兒,一個白衣女子在前,二十幾個花枝招展的標致姑娘在後,從一個方向徐徐走向花台,沿著二樓正麵一段挖入式弧形走廊,沿雕欄一溜兒排開,搔首弄姿,各展媚態,眼神兒一道道直勾下來。
“士子爺,”鴇母指著她們,不無得意道,“這些花花草草,可有哪枝入眼的?”
公子華瞄去一眼,把手中羽扇“啪”地合起,兩眼閉合。
鴇母擺手,眾女子禮貌地彎腰鞠躬,唱聲喏,在音樂聲中依序退場。
“這位爺果是眼高!”鴇母朝公子華豎個拇指,再次擊掌,朗聲道,“有請四香出場!”
音樂再次響起,四個更加漂亮的妙齡女子踏著節拍,在一個紫衣女子的引領下,從另一個方向徐徐登場。四女皆是素衣淡妝,懷抱琴瑟笛簫,在弧形花台上依序站定,各擺姿勢,不無靦腆地看向公子華。
“士子爺,”鴇母指著四人,“這四位乃春夏秋冬四香,色藝俱佳,名聞安邑,堪稱眠香樓裏的招牌呢!”
公子華放眼過去,仔細審視四人,良久,仍無表態。
“士子爺,”鴇母直看過來,“這四香可有中眼的?”
“聽說還有一香,可否一睹芳容?”
鴇母擺手,音樂聲中,四香回轉。
“看這位爺的眼界,真是行家!”鴇母湊近公子華,壓低聲音,“我就為爺直點地香了。”
不待公子華回話,鴇母擊掌,朗聲吩咐:“爺點名地香,有請地香薰香接客!”
音樂聲再起。
“這位爺,雅室請!”鴇母笑吟吟地伸手禮讓。
公子華微微點頭,起身跟在鴇母後麵,緩緩走向二樓,沿走廊步入一處寬敞、奢華的雅室。
“這位爺請坐!”鴇母禮讓公子華坐下,不無殷勤地介紹,“不瞞爺,地香姑娘原是龍門山的裏氏公主,數十年前,裏氏本為望門,後來家門不幸,日漸破敗。公主父母早逝,跟她兄長過活。兄長攜帶家產離開龍門山投奔安邑,本欲托個熟人謀份差事,不料差事未能謀上,卻又欠下元亨樓一屁股賭債。兄長無奈,隻好將她高價賣予本樓。地香姑娘品性高潔,尋常男子概不接待,似爺這般人品,奴家看上去覺得有緣,這才喊她!”
話音落處,外麵傳來腳步聲,一位貌美女子款款進門。公子華抬眼望去,果見此女不同凡俗,身材婀娜,麵容嬌俏,舉止端莊,衣著得體,懷抱一把鳳頭古琴,一對清澈的大眼分外惹人。
此女兩膝微彎,朝鴇母唱了個喏:“地香見過母親。”
“地香,”鴇母指公子華道,“這位爺遠道而來,你可好生侍奉!”
地香姑娘偷眼望去,見公子華果是一表人才,芳心大動,深鞠一躬,聲如鶯啼:“奴家見過士子爺!”
此聲此香,公子華怦然心動。
然而,公子華此來非為賞花,而是另有大事,強壓心頭欲火,轉對鴇母道:“地香姑娘果是標致,爺算是開眼界了!”
看到公子華合上扇子,轉過臉去,地香姑娘頗為尷尬,臉色紅紅地對鴇母道:“母親,若無他事,地香回房去了。”一個轉身,如同來時一樣,款款出門去了。
鴇母目瞪口呆,對公子華嗔道:“我的爺呀,連這樣的妙人兒,您也相不中?”
“聽說貴樓還有一香,可有此事?”
“爺是說天香姑娘?”
“嗬嗬嗬,”公子華連晃幾下扇子,“在你這兒,總也不該藏著掖著吧?”
“爺果是高雅之人,”鴇母讚歎一句,長歎一聲,“唉,隻是天香姑娘——”
公子華臉色微沉:“她怎麼了?”
“不瞞爺,”鴇母遲疑有頃,湊近公子華耳邊,壓低聲音,“天香姑娘是太子爺的人,概不接客。”
公子華摸出一隻沉甸甸的錢袋,擺在幾上:“這點小錢,本少爺買她兩個時辰,隻要看她幾眼,聽她說話,總該可以吧!”
鴇母打開錢袋,見到全是小金塊,當下眼珠兒一轉,收起錢袋,朗聲笑道:“爺就是爺!您在這兒候著,老身親去請她下來!”
“不用了。”公子華起身,擺動扇子,“爺正想一睹天香姑娘的閨房,也算不虛此行吧!”
“是哩!是哩!”鴇母連聲笑道,“老身這就引爺上樓,這邊請!”
見過秦使樗裏疾,陳軫心中一塊大石頭總算放下,結結實實地睡了一場好覺。
翌日晨起,陳軫久久坐在榻上,又將昨日之事重溫一遍,尤其是與魏惠王的見麵,將每一個細節又琢磨一番,這才結結實實地伸個懶腰,信步走到院中。
“主公,您這歇過來了吧?”戚光遠遠看到,急趕過來,哈腰道。
“歇過來了。”陳軫又伸一個懶腰,活動一下拳腳,“老戚呀,我正想尋你呢。”
“小人謹聽吩咐!”
“不瞞你說,眼下這到關鍵辰光了。此番若是再頂不上,我這一生怕也就到此為止了。”
“主公一定成功!”戚光的語氣堅定。
“咦,你為何這般肯定?”
“這還有啥講的?陛下躬身兩次扶主公上坐,且讓主公坐在白相國的位置上,這意思不是明擺著的嗎?”
“嗬嗬,”陳軫笑道,“話雖這麼說,但雨滴不落到頭上,隻打雷不算下雨。”
“聽主公話音,是否還有變數?”戚光問道。
“是啊。”陳軫微微點頭,“就是那個公孫衍,你得給我盯牢他,看看都有啥人朝他家的房門裏鑽。”
“主公,”戚光眉頭一橫,“真要是這小子擋道,依小人之見,將他做掉不就得了!”
“你呀,”陳軫白他一眼,“其他都好,就是整日裏想著做掉這個做掉那個,這就過了!常言道,得饒人處且饒人,為人處世,都要給自己留條後路。你想想看,公孫衍不是孤身一人,有多少人都在守著他,巴望著他。尤其是那朱威,去年就恨不得讓他坐到相位上。在這節骨眼上,我們稍出差錯,就會雞飛蛋打,前功盡棄。再說了,連個龐涓你們都做不掉,莫說這個公孫衍了。你還不曉得此人厲害,別的不說,單是他手中的那柄吳鉤,也足以把你們震住。那是老白圭贈他的,據說當年伍子胥也曾用過,削鐵如泥哩!”
戚光巴咂下嘴巴,不敢再說什麼。
“去吧,告訴丁三他們,無論看到什麼,隻需記在心裏,莫要給我多事!”
“小人遵命!”
戚光隨即安排丁三與一幫伶俐的潑皮,或扮作鞋匠,或扮作小販,遊蕩在公孫衍宅院附近,自早至晚,一刻不停地守著那扇破舊不堪的柴扉。
錯午時分,一個眉清目秀的陌生男子徑自走來。瞧那樣子,似是第一次來到此地,觀望許久,又問過一個路人,才在柴扉前麵停下,連敲幾下柴扉,見無人應聲,才啞起嗓子,朝裏喊話:“有人在嗎?”
公孫衍拖拉著一雙木屐走出院門,將他打量一番,也似不認識他。
來人深揖:“是公孫先生嗎?”
公孫衍點頭:“仁兄是——”
來人從袖中摸出一物:“在下無意中得到這片竹簡,聽說是先生的,特來奉還。”
公孫衍接過一看,正是自己交予朱威的那片,心頭一震,目不轉睛地將來人一番打量,還過一禮:“是在下不小心丟的,謝仁兄了。”
來人正是易過裝的毗人。
毗人再次拱手:“公孫先生,在下有個不當之請,請先生成全。”
“仁兄請講!”
“在下讀了這片竹簡上的文字,甚感興趣。可這一片前後不搭,讓在下心癢難耐。在下甚想看看其他竹簡,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這些竹片不過是在下信手所寫,”公孫衍應道,“仁兄若有雅趣,可進寒舍惠閱。”
毗人謝過,跟從公孫衍走進院子,徑入正堂。
看到地上成捆的竹簡,毗人傻了,連公孫衍請他就坐的聲音都沒聽到,情不自禁地蹲在地上,拿起就讀。
毗人讀過一片又一片,讀完一捆又一捆,完全沉浸在公孫衍的《興魏十策》裏。公孫衍坐在一邊,眼角時不時瞄他一眼。
毗人一氣讀了一個時辰,許是蹲得累了,幹脆一屁股坐下。
公孫衍緩緩站起,從一個壺裏倒出一碗白開水,擺在幾上,拱手道:“在下旁無他物,隻能拿白水招待仁兄了。”
毗人接過開水,咕咕一氣喝下,放下水碗,朝公孫衍揖道:“謝先生的白水!”指著地上的竹簡,“先生寫得實在精彩,可惜在下記性不好,難以將之全記下來。在下還有一請,還望先生成全。”
“仁兄請講!”
“在下想將這些竹簡拿回寒舍細細賞讀,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這——”公孫衍麵呈難色。
“此為先生心血,在下理解。”毗人微微一笑,“您看這樣如何?在下先拿一捆賞讀,讀畢即行奉還,另換一捆。”從腰上解下一隻玉佩,擺在幾上,“這隻玉佩權作抵押之物,望先生成全。”
公孫衍掃一眼玉佩,已知他是何人,遂拿起玉佩,遞還予他,笑道:“仁兄客氣了!在下隨手塗抹,仁兄願讀,在下謝猶不及,何能再收押物?”
公孫衍用繩子包紮兩大捆,共是五策,交予毗人:“本欲讓仁兄全都拿去,隻是這物什兒太重,在下擔心仁兄不方便帶,隻好先送仁兄一半。待仁兄讀完,若是仍舊有心品讀,使人來取即可。”
毗人拱手謝過,告辭出門。公孫衍送至門口,望著毗人一手提一捆竹簡,漸去漸遠。公孫衍正欲回門,一輛馬車急駛而來,離他二十步左右戛然而止。
公孫衍正自驚愣,一人從車上跳下,朝禦手略一擺手,禦手一揮鞭子,馬車轔轔遠去。
從車上跳下的是樗裏疾。不過,他也換過便裝,一眼看上去,似是一個收古貨的商人。
樗裏疾徑至公孫衍門口,深深一揖:“請問先生,此處可是公孫衍府上?”
公孫衍點頭。
“請問先生,公孫先生可在府上?”
“在下就是,仁兄是——”
樗裏疾又是一揖:“在下木雨虧,聽聞先生大名,特來拜見!”
公孫衍還過一禮:“仁兄客氣了。在下與木兄素昧平生,木兄登門,不知有何見教?”
樗裏疾解釋道:“在下喜歡古玩,日前購得一劍,說是吳鉤,傳聞為吳王闔閭親用,後賜給功臣伍子胥。在下不識真偽,百般打探,聽聞先生識劍,特此上門求教。”
聽說是伍子胥之劍,公孫衍微微一笑:“仁兄既是客人,請進寒舍一敘。”
兩人走進正堂,公孫衍照例倒上一碗白水:“仁兄,請用水。”
樗裏疾正襟危坐,雙手接過大碗,竟如品茗一般細喝一口,品味良久,方才讚道:“好水呀!”
公孫衍微微一笑:“能夠喝出白水滋味的,定非等閑之輩了。仁兄可出寶劍一觀。”
樗裏疾打開隨身攜帶的錦盒,取出一劍。
公孫衍接過,觀察有頃,彈敲幾下,再向劍鋒吹一口氣,緩緩說道:“此為贗品。”
“這……”樗裏疾假意震驚,“在下出至百金,方才購得此劍,怎麼可能是贗品呢?”
“木兄請看,”公孫衍指著贗品,“此劍外形雖如吳鉤,但劍鋒有異。真正的吳鉤鋒而不刺,利而不耀,劍氣逼人,所向之處,削鐵如泥,殺人可不見血。反觀此劍,劍鋒閃亮,卻無絲毫劍氣,隻可用於觀賞,不可用於搏擊。”
樗裏疾接過寶劍,再三視之,似乎不願相信。看到有塊鐵砧,他跨前一步,舉劍砍去,鐵砧分毫未損,劍卻一斷兩截。
“果是贗品!”樗裏疾不無懊喪道,“木某此生無他,唯愛吳鉤,不想卻是連連受騙,一擲百金,於頃刻之間化為烏有,竟是連吳鉤之麵也未碰到。世上人情,唯此難堪呐!”
“嗬嗬嗬,”公孫衍瞄他一眼,微微一笑,“木兄若想見識吳鉤,倒也不難。”
“哦?”樗裏疾麵呈驚喜之色,隨即又現失望,“不會又是贗品吧?”
公孫衍冷冷一笑,走至牆邊,從牆上取出白圭贈送的伍子胥之劍,置於幾上:“木兄,請看此劍。”
樗裏疾拿過寶劍,一經抽動,即覺一股寒氣破鞘而出。吹口氣,劍身嗡嗡。彈之,錚錚作響。
樗裏疾讚不絕口:“好劍,好劍呐!”
“木兄請看,”公孫衍指劍介紹,“這才是真正的伍子胥之劍,本為一代劍師幹將所鑄,此處刻有幹將的銘文。後來,此劍落入吳王闔閭之手,破楚之後,闔閭將其賜予子胥。再後來,子胥以此劍自刎而死。”持劍走至鐵砧前,揮劍劈下,鐵砧一角被削,劍身完好無損。
“公孫兄,”樗裏疾拱手道,“此劍肯脫手否?木某願出千金!”
公孫衍搖頭:“此劍為先師所贈,縱是萬金,在下也不能賣!”
樗裏疾再揖:“在下無知,不意冒犯先師,望公孫兄恕罪!”
公孫衍笑道:“木兄既然不知,也就不必客氣了!”
樗裏疾瞥向地上的竹簡:“公孫兄這在讀何寶書呢?”
“木兄說笑了,”公孫衍淡淡一笑,“不過是在下隨手所寫,哪裏是寶?”
“哦?既是公孫兄所著,在下懇請一閱,可否?”
“木兄自便。”
樗裏疾從地上拿過一冊,正襟危坐,斂神翻閱,剛看幾行,肅然起敬,連聲長歎:“好書啊,好書!隻是——”欲言又止。
“隻是什麼?”
“擺錯地方了。”
“依木兄之見,當擺於何處?”
“當擺於君上的幾案前麵,讓它變成切實可行的政令。”
公孫衍啞然,半晌,發出一聲輕歎。
“公孫兄,”樗裏疾慨然歎喟,“束之高閣的書,即使再好,又有何用?深藏鞘中的劍,即使再鋒利,又有何用?”
“唉,”公孫衍亦歎一聲,“在下心事,木兄盡知矣!”
樗裏疾放下竹簡,抱拳道:“公孫兄,在下冒昧打擾,還望海涵。時辰不早了,在下尚有瑣事在身,這就告辭。”
公孫衍送至門口。
樗裏疾微微一笑,向公孫衍再揖一禮,朗聲道:“在下告辭,公孫兄留步!”
公孫衍拱手:“恕不遠送!”
樗裏疾走出幾步,瞥見樹叢裏有人晃動,附近還有一個鞋匠探頭探腦,早知內情,再次回過頭來,大聲說道:“公孫兄,好劍當有好用啊!”
看到樗裏疾走遠,丁三吩咐屬下繼續守候,自己匆匆趕回府中,將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地稟報戚光。戚光感到事關重大,引他麵見陳軫。
陳軫眉頭緊皺半日,抬頭問道:“前麵那人何處去了?”
“稟主公,”丁三應道,“小人一路跟著他,見他拐入一條街道,早有馬車守候。那人坐上馬車,一路駛去。小人急了,撒開兩腿,緊追於後。所幸街上人多,馬車走不快,小人尚能趕上。”
“我問你,”陳軫急了,“馬車究竟何處去了?”
“小人一路追去,遠遠望到馬車停在王宮的禦花園處。那兒有個後門,馬車在門口停下,那人下車,提上兩捆竹簡,竟進去了。”
“哦?”陳軫倒吸一口涼氣,“快講,那人多大年紀?是何模樣?”
“四十來歲,中等個頭,不胖不瘦,臉上白淨,眉清目秀,對了,沒有胡須,看上去像個寺人(即太監)。”
陳軫知是毗人,臉色變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戚光的兩隻眼珠子一眨不眨地望著陳軫,忐忑道:“主公——”
“丁三,”陳軫陡然轉向丁三,“你說他的手裏提著兩捆竹簡,可看清楚了?”
“回稟主公,小人看得清清楚楚。竹簡全是新的,上麵的繩子也似剛買到的。”
“知道了。”陳軫擺手道,“去吧,繼續盯著!”
丁三退出。
“主公,”戚光不無憂慮道,“那竹簡上寫的,會不會是元亨樓的事?那小子說不準早就弄清底細,隻在這關鍵當口稟報君上,好壞主公大事。”
陳軫情不自禁地打個寒噤,急道:“快,備車,去驛館!”
“對,”戚光豁然開朗,“樗裏疾後腳去見那廝,想必知道細情。”
二人匆匆趕到驛館,公子華瞧見,將陳軫迎入正廳。
見陳軫的眼珠兒四下掃瞄,公子華拱手笑道:“上大夫一大早就出去了,這還沒回來呢。陳大人若不嫌棄,本公子陪你嘮叨一會兒如何?”
“公子講的是哪兒話!”陳軫拱手笑應道,“這幾日來,在下一直說來望望你們,可總也不得閑暇。今日剛好得空,趕忙過來。怎麼樣,眠香樓裏可有好玩之處?”
“嗬嗬嗬,”公子華笑道,“上大夫所薦之處,自是沒個說的。”
“公子可曾見到天香姑娘?”
“春夏秋冬四香,還有地香、天香,本公子無一遺漏,全都領教了,當真是個個天姿國色啊!”
“哦?”陳軫大是詫異,“不瞞公子,安邑城裏,尋常富家子莫說是見天香,縱使想瞧地香一眼,也是不易。公子出馬,兩香俱見,當真是好運氣啊!”
“嗬嗬嗬嗬,”公子華聳聳肩膀,“本公子也就這點能耐,惹上大夫見笑了。說到這個,本公子倒有一事請教大人。”
“在下知無不言。”
“本公子見到天香姑娘,相談甚篤。不瞞上大夫,談及暢快處,本公子就想與她春宵一度,不料天香姑娘死也不從。本公子逼得急了,天香姑娘道出一樁秘事,涉及貴國太子。本公子也恐引發兩國誤會,隻好作罷。隻是後來——”公子華欲言又止。
“後來如何?”陳軫急問。
“後來也倒並沒什麼。本公子聽她彈琴,與她對弈,天南地北閑扯一通,看得出來,天香姑娘甚是熟悉貴國太子,對他一往情深呐!”
“哦?她都講些什麼?”
“講的多去了。”公子華嗬嗬又是一笑,“好像提到什麼安國君,聽那語氣,殿下似乎對安國君頗多微詞,說他不僅葬送河西,且還虛報軍功,將河西之敗歸咎於副將龍賈。”
陳軫眉頭緊皺,似是自語,又似是問話:“殿下向來不關心政事,難道也是假的?”
“這個,”公子華攤開兩手,“本公子可就不知道了。”
恰在此時,樗裏疾從外麵返回。二人見過禮,分賓主坐了。公子華托了個故,匆匆出去。
見公子華走遠,陳軫憂心忡忡道:“樗裏兄,在下此來,是想打聽一樁事情。”
“陳兄請講。”
“聽說樗裏兄今日見過公孫衍了?”
樗裏疾點下頭,將見到公孫衍之事從頭至尾細講一遍。
陳軫急不可待了:“樗裏兄可曾見到一些竹簡?”
“是啊,”樗裏疾應道,“我看到兩捆,就在堂中擺著。在下好奇,隨手翻看,見沒有開篇,隨即問他,他說剛剛被人拿走。在下問他被何人拿走,他說他也不知。這人真有意思,如此寶書,竟然交予一個連他自己也不知的人。”
“什麼寶書?”陳軫眼睛大睜。
“是好書啊!”樗裏疾嘖嘖稱讚,“寫的全是如何治理魏國之事,叫什麼《興魏十策》。在下看過剩下的幾策,頗有一點商君變法的味兒。”
“《興魏十策》?”陳軫目瞪口呆,“是他所寫?”
“正是。”樗裏疾又讚幾句,歎道,“不瞞陳兄,以在下淺見,此人不該住在那個破院啊!”
“唉!”陳軫又怔半晌,發出一聲長歎。
“陳兄為何長歎?”
“樗裏兄,你可知道提走那些竹簡的是何人嗎?”
樗裏疾搖頭。
“是陛下幸臣,毗人。”
“哦?”樗裏疾大吃一驚,“這麼說來,這些竹簡已經擺在陛下的幾案上了?”
“是啊!”陳軫不無沮喪,複出一聲長歎,“唉,此番又算完了!”淒然淚下,仰天長號,“老天哪,你為何容不下我一個陳軫啊!”
樗裏疾沒聽他在號叫什麼,隻是緊鎖雙眉,顯然也在思考這個全新的情況。
“樗裏兄,”陳軫陡然想起什麼,“記得前幾日你親口答應在下,承諾助在下除去此人。事急矣,樗裏兄——”打住不說,隻將兩眼熱切地直盯過來。
“是啊,”樗裏疾這也回過神了,微微一笑,“在下前去拜訪此人,為的正是此事。不瞞陳兄,方才返回途中,在下已經思得一計,或可成功。”
“樗裏兄請講!”
樗裏疾招手,陳軫伸過一隻耳朵。
樗裏疾如此這般講有一陣,陳軫思忖良久,緩緩點頭:“此計一箭雙雕,倒是不失一步好棋。隻是,茲事體大,還容在下思量一番,再作計議。”
“在下恭祝陳兄心想事成,早登相位!”
“謝樗裏兄吉言!”
毗人一則細皮嫩肉,二則提著公孫衍的兩大捆竹簡,三則徒步行走許多路程,回到宮中時已是氣喘籲籲。喘過一陣,毗人見氣出得略略平些,這才召過兩個太監,讓他們一人抱上一捆,徑直走進禦書房裏。
魏惠王正在閱讀奏章,見毗人弄回兩大捆竹簡,莫名其妙地望著他。
毗人將竹簡在房中擺好,揮身讓二太監退去,轉過身來,跪地叩道:“老奴奉旨探訪公孫衍,特此複旨。”
魏惠王卻不看他,隻將目光落在兩捆竹簡上:“此是何物?”
毗人起身,拿過一捆,走到惠王跟前,攤在幾案上:“陛下,這是公孫衍近日所寫的《興魏十策》,老奴見了,特意借回一些,供陛下參閱。”
“你可看過?”
“老奴粗粗瀏覽一些,未看真切,還待陛下審評。”
魏惠王剛看兩行,即被吸引住了,旋即正襟危坐,埋頭細讀。
毗人悄悄退出,守在殿門外麵。
魏惠王一氣讀到日落時分,仍是手不釋卷。見天色漸晚,毗人點上油燈,輕聲說道:“陛下,該用膳了,餘下的明日再看不遲。”
魏惠王真也看累了,揉揉眼睛,伸個懶腰,抬頭對毗人伸拇指道:“毗人哪,你幹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寡人要記你一功。”
毗人心裏一熱,淚水流出,跪地叩首,哽咽道:“陛下——”
“咦,”魏惠王奇道,“寡人這要賞你,你哭個什麼?”
毗人忙拿袖子抹去淚水,改作笑臉,依舊哽咽道:“老奴一高興,竟……竟就失態了。”
“唉,”魏惠王頗是感慨,長歎一聲,“寡人為許多人記過功,也賞過許多人,唯獨沒有賞你,實在是寡人之錯啊!說實在的,你的功勞比任何人都大,若是沒有你,寡人就是一個聾子,一個瞎子。這樣大的功,寡人早該賞你才是。”
“陛下,”毗人泣下如雨,再次叩首,“老奴並非為此高興。”
“這……”魏惠王大是驚奇,“你不為此高興,又是為何高興呢?”
“老奴是為陛下高興。國有能臣,陛下得之,老奴喜不自禁呐!”
“唉,”魏惠王又是一番感慨,“是寡人低瞧你了。來,坐在寡人身邊。”
毗人走過去,親昵地坐在魏惠王身邊。
魏惠王輕輕撫弄他的長發,大是歎喟:“你現在這樣,又讓寡人憶起從前了。還記得你剛入宮時的模樣嗎?那時節,六宮失色,所有美人兒都讓你比下去了。”
“奴才記著呢,”毗人偎得越發緊了,“那是陛下錯愛。”
“以前是錯愛,眼下卻是真愛了。”魏惠王像拍美人一樣拍著毗人,“寡人得你,就如得此寶書。毗人,明日再去,將另外五策也拿過來,寡人這要閉門謝客,讀它三日三夜。”
“陛下,”毗人仰起頭,“得寶書不如得人。陛下若有此心,奴才明日將那公孫衍請入宮中就是。”
惠王連連搖頭。
“陛下?”
“毗人呐,”魏惠王看向書簡,“不讀完公孫愛卿的書,見愛卿之後,寡人就不知該說什麼,該問什麼。想想看,寡人剛一張口,公孫愛卿就會說,‘陛下,這一點微臣已經寫在書上了,您沒看到嗎?’寡人作何回答?你這不是讓寡人在臣子麵前丟醜嗎?”
“陛下,”毗人偎依在惠王懷裏,輕歎一聲,“奴才知了。”
清晨,太子宮中的後花園裏無一絲兒風。
蓮池裏,一泓清水如明鏡一般,零零星星地點綴幾葉睡蓮。惠施凝視清水中匆匆掠過的雲影,慨然長歎一聲,脫口吟道:
不動之水動兮,亂世流年!
不惑之人惑兮,萬事蹉跎!
漸走漸近的太子申聽得真切,脫口而出:“好句子!”
聽到聲音,惠施轉過身來,長揖:“惠施見過殿下。”
“嘖嘖嘖,”太子申讚道,“好一個‘不動之水動兮’,‘不惑之人惑兮’,楚辭楚韻到了先生口中,當真就是千古佳句啊!”
“何來千古佳句,”惠施苦笑一聲,“望水興歎而已。想我惠施已是不惑之人,迄今仍如一片浮雲掠水,劃波無痕,由不得傷感呐!”
“先生怎能自比一片浮雲呢?先生便作這水中之鯤,也是該當的。”
“唉,”惠施再出一聲長歎,“殿下有所不知,縱使水中之鯤,若無北冥之水供其遨遊,也隻能屈死於河湖之中矣。”
“先生勿憂,北冥之水近在眼前了。”
“殿下,”惠施略略一怔,“此言何解?”
“魏申已將先生薦予父王,先生大名,父王早已知之,說要尋個時機向先生討教。昨晚魏申再與父王共進晚膳,問及此事,父王約定先生今日午後進宮,父王在禦花園的涼亭裏恭請先生品茶。”
“今日午後?幾時?”
“申時。父王喜歡在此時辰召見臣下。父王博聞強記,熟知天下學問,相信能夠成為先生的知音。”
惠施深揖一禮:“草民謝殿下舉薦。”
太子申還過禮,隨口又道:“魏申還有一事求教先生。”
“草民願效微勞。”
“近日安邑城中沸沸揚揚,說河西大戰之時,公孫衍早已看出公孫鞅的謀劃,但身為上將軍的公子卬根本不聽他和龍將軍忠言勸告,一意孤行,輕敵冒進,最終招致河西慘敗。公孫衍率軍夜襲敵營,斬首萬餘,公子卬卻將此功貪為己有,而將戰敗汙水全部潑在龍將軍頭上。”
惠施微微點頭:“還有嗎?”
“唉,”太子申歎道,“這事兒已夠大了。先生,您說魏申該怎麼辦呢?若是捅上去,在公子卬是彌天大罪,在魏申就是滅親。公子卬與魏申乃一父所生,父王又將如何處置親子?若是瞞而不報,八萬將士死得不明不白,河西七百裏丟得無聲無息。更加可怕的是未來!公子卬如此膽大妄為,顛倒黑白,如果繼續執掌兵權,上下將士必將離心離德,朝局亦將清濁不分。再有大戰,悲劇豈不重演?”
到安邑這些日來,惠施第一次聽到太子申談論國家大事,且是如此情真意切,不禁歎道:“唉,世人皆言太子隻諳風月,不問國事,隻讀死書,不理活人,看來皆是隻知其一,不明就裏啊!”
“唉,”太子申也歎一聲,“先生有所不知,父王事事專斷,公子卬處處能幹,我魏申又能派何用場呢?”
惠施由衷讚道:“老聃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以此形容太子,當不為過。”
“先生過譽了。”太子申拱手道,“河西之事,敢問先生可有萬全之策?”
“殿下是聽何人說破此事的?”惠施問道。
“這……”太子申麵色緋紅,“是魏申的一個紅粉知己。”
“若是草民沒有猜錯,”惠施微微一笑,“這個紅粉知己該當是眠香樓裏的天香姑娘了。”
太子申大是驚訝:“先生何以知曉此事?”
“滿城人都知道的事情,惠施何能不知?”
太子申不再做聲了。
“草民甚想知道,如此機密之事,天香姑娘何以知之?”
“知曉此事的不隻是天香姑娘。眠香樓裏無人不知。”
“哦?”惠施長吸一口氣,閉目思忖有頃,搖頭道,“流言蜚語,或招殺身之禍啊!”
“嗬嗬嗬,先生言重了吧!”太子申笑了,“朗朗乾坤,幾句閑言如何就有殺身之禍?”
“草民姑妄言之,信不信就由殿下了。”
“先生,河西之事就這麼算了?”
“草民甚想知道,殿下是真的關心國家大事呢,還是因為天香姑娘?”
“唉,”太子申歎道,“魏申身為太子,如何能置國家大事於不顧呢?再說,此前父王事事專斷,根本不聽魏申,也不讓魏申插手。眼下父王有所轉變,魏申也該操點心了。”
“好好好,”惠施連連點頭,“殿下有此想法,當是魏國之幸。以草民之見,河西之事涉及國家社稷、王族聲譽,最好不必再提。隻是——草民有一慮,不知殿下願聽否?”
“先生請講!”
“草民聽聞安國君與上大夫陳軫關係甚密。安國君是個莽夫,能在河西戰敗之時移花接木,保住自身,必是陳軫之謀。聽說陳軫一心欲坐相位,而草民觀之,此人心高氣傲,多智巧之術,機謀之算,少有良知,更談不上人間正道。不走正道之人,斷非大賢之才,不可為相。陛下眼下正在篩選,殿下何不向陛下力薦公孫衍,一可為國舉賢,二可製約公子卬?”
“魏申已經舉薦過了。父王聽到魏申舉薦,特使毗人前往訪察。聽說毗人抱回兩捆竹簡,父王連讀兩日,廢寢忘食呢。”
“嗬嗬嗬,”惠施樂道,“既有此說,是草民多慮了。”
“不過,先生提醒的也是,”太子申接道,“魏申尚要盯緊此事。今日得便,再去問問父王。”
午膳時間,太子申奉旨去禦膳房與惠王一道進膳,惠王卻沒有露麵。
太子申候有一時,見惠王仍舊沒來,略一思忖,就在膳桌前坐下,差禦膳房的執事太監去請陛下。太監剛要出門,遠遠望見惠王、毗人、公子卬三人正沿一條林蔭小徑迤邐而來。
太監急道:“殿下,陛下來了!”
太子申迎出,在門外跪下。
魏惠王走到跟前,揚手笑道:“申兒,快快起來!”
太子申謝過恩,起身,上前攙住惠王,走到膳桌前。
“坐坐坐,”魏惠王在自己位上坐定,指位置招呼眾人,“都是一家人,隨便點。卬兒,你坐這邊,申兒,你坐那邊,還有你——”指毗人,“坐寡人身邊。”
眾人依照惠王吩咐,各自坐了。
“寡人後晌還有大事,酒就不喝了。”惠王提箸夾起一塊麅子肉,送進口中,“來來來,都動手,我們邊吃邊嘮!”
三人本就是惠王最親近的,又見惠王這麼說話,也就沒了拘束,各自提箸,學了惠王的樣子,夾麅子肉送入口中。
吃有一時,惠王望著公子卬道:“卬兒,你剛才也算看過幾行,這就說說看,此書寫得如何?”
“嗬嗬嗬,”公子卬笑道,“要叫我看,文筆不錯,寫得也有條理,隻是——”
惠王看著他:“隻是什麼?”
公子卬遲疑一下,決定打住話頭,笑著敷衍:“兒臣不過看了幾行,又是沒頭沒尾的,哪兒知道好歹?”
“哈哈哈,”惠王大笑起來,“卬兒,你就直說‘兒臣隻喜歡舞槍弄棒,看不懂這些曲裏拐彎的東西!’也就得了。”
經惠王這一說,毗人和太子申均笑起來。
“是啊,是啊,”公子卬借坡下驢,嗬嗬憨笑,“兒臣的心思,盡讓父王猜透了。”
眾人又笑一陣,惠王轉向太子申:“申兒,寡人昨日得到一部好書,你得空了,一定要好好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