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更的梆子已敲二更。
在安邑魏宮的後花園裏,毗人領著公子卬沿著一條花徑,左拐右轉,急急走著。
走了一時,公子卬放慢腳步,扯住毗人的衣襟,小聲問道:“這個時辰了,父王召我進宮,可有大事?”
毗人應道:“老奴不知,安國君,請!”
公子卬一頭霧水,跟毗人又走一時,來到魏惠王消夏的涼亭。亭中燈火通明。毗人頓住步子,小聲吩咐:“公子留步,老奴這就稟報陛下!”撩腿走上台階。
不一會兒,毗人站在亭上朗聲宣道:“陛下口諭,宣安國君覲見!”
公子卬緩緩走上台階,遠遠看到魏惠王端坐幾前,幾個宮人侍立於側,對麵幾案上正襟端坐司徒朱威。
一見朱威,公子卬心裏咯噔一沉。河西之戰後,公子卬最怕魏惠王提及此戰,自然也最不願看到三個人,第一個是龍賈,第二個是公孫衍,第三個是朱威。三人之中,龍賈賦閑在家,公孫衍無非一介落寞士子,讓公子卬真正發怵的就是這個朱威。公子卬斷定,朱威必知河西之戰內幕,但他知而不言,不溫不火,知進知退,卻讓他捉摸不透,更讓他睡不安穩。早晚見到朱威,公子卬內心深處就起一種莫名的驚懼。
公子卬正自躊躇,陡然瞥見幾案上擺有美酒佳肴,遠處還有幾名樂師,這才長出一口氣,趨前幾步,叩拜於地:“兒臣叩見陛下!”
魏惠王嗬嗬笑道:“卬兒免禮,坐吧!”
公子卬謝過,起身坐到朱威旁邊為他備下的幾前,上麵也擺了各色酒肴。
見他落座,魏惠王眉飛色舞地對侍酒道:“給兩位愛卿上酒。”
侍酒倒過酒,退到一邊。魏惠王端起酒爵,樂不可支道:“兩位愛卿,寡人這麼晚請你們來此飲酒,是想為一個人餞行。”
公子卬不無惶惑地問:“誰?”
“公孫鞅!”
朱威也是一怔,小聲問道:“陛下,微臣聽說公孫鞅受誣陷,被關入大獄,難道——”
“不錯!”魏惠王點頭道,“愛卿請看!”從幾案上拿過一封書信。
毗人接過,呈予朱威。
魏惠王笑吟吟地望著朱威:“朱愛卿,你念出聲來,讓大家都聽聽!”
朱威朗聲念道:“啟奏陛下,秦宮大戲總算演完一出,公孫鞅今日伏法,被新君車裂於渭水河灘。微臣欲在鹹陽多住幾日,為陛下再演一出好戲,乞請恩準!陳軫叩首。”
待朱威念完,魏惠王嗬嗬一笑,點頭讚道:“這個陳愛卿,真還有一手,是個能臣呐!”
聽到是為公孫鞅送行,公子卬怒火中燒,“啪”地將酒爵置於幾上,爵中酒全部濺出:“父王,若是為公孫鞅這廝餞行,恕兒臣不飲!”
魏惠王笑道:“卬兒,你為何不喝?”
“此賊出爾反爾,死有餘辜,我們為何為他餞行?”
魏惠王對侍酒道:“為安國君斟酒。”
侍酒上前,將公子卬的酒爵重新倒滿。
“安國君,請端起來。”
公子卬看一眼朱威,見他已端起來,隻好猶豫地端起酒爵。
魏惠王緩緩說道:“公孫鞅赤心為秦,立下蓋世奇功。秦人不加報答不說,反而以怨報德,使用極刑戕害忠臣。公孫鞅雖為大魏公敵,但就人才而論,確是大才,秦人不惜,寡人惜之。兩位愛卿,來,滿飲此爵,為公孫鞅冤魂餞行!”
三人同飲。
“唉,”朱威長歎一聲,“公孫鞅若在九泉之下聽到陛下有此公論,不知該作何想?”
公子卬從鼻孔裏哼出一聲:“哼,他能想什麼?必是在那兒追悔當年自己為何有眼無珠、棄明投暗哩!”
見他說出此等膚淺之論,朱威不好再講什麼,嗬嗬一笑,別過臉去。
魏惠王重重咳嗽一聲,緩緩說道:“兩位愛卿,常言道,敵變我變。孝公暴斃,新君登基,舊黨東山再起,公孫鞅無端被害,數月之間,秦宮連遭大變,你們說,寡人該當如何應對才是?”
公子卬奏道:“父王,秦人的好日子也該到頭了。兒臣奏請起兵伐秦,奪回河西,報仇雪恥!”
魏惠王將頭轉向朱威:“朱愛卿以為如何?”
“微臣以為不妥。”
“為何不妥?”
“秦人眼下正舉國喪,我若伐之,秦人反而同仇敵愾,於我不利。”
“愛卿是說,我當靜觀其變,坐等其亂?”
“陛下聖明!”
“嗯,”魏惠王連連點頭,“愛卿所言,甚合寡人心意。秦孝公磨劍十八年,方得河西。寡人也要學一學他,再忍幾時,看看這個毛頭小子有何能耐。兩位愛卿,眼下之急,不是伐秦,而是選賢任能。當年寡人錯失公孫鞅,秦人得之,致使河西易手。今日秦人誅殺賢能,寡人則要反其道而行之,用賢任能。”
朱威起身,重重叩道:“陛下果能如此,我光複河西指日可待矣。”
“嗬嗬嗬,”魏惠王心裏美極,抬手示意,“朱愛卿請起。”
朱威再拜謝過,起身坐下。
“二位愛卿,”魏惠王逐個看向二人,緩緩說道,“寡人反複思忖,相國之位不能長久虛空。你二人都是寡人親近之人,寡人要你們細細訪查,但得大賢之才,寡人即以此位舉國相托。”
“父王,”公子卬不失時機,拱手薦道,“兒臣眼下就有一個合適人選。”
“哦,”魏惠王身子前傾,“他是何人?”
“就是陛下方才所讚之能臣,上大夫陳軫。”
“嗯,”魏惠王微微點頭,“陳愛卿倒是一個人選。”
秦宮,禦書房裏,景監伏首於地。
惠文公拿袖子擦把淚水,緩緩問道:“景愛卿,國父他——走了?”
景監泣不成聲:“回——回稟君上,商君飲下禦酒,就——就這麼走了!”
惠文公再次垂淚:“商君他——他可有交代?”
“商君要微臣轉奏君上,‘立威於軍,立信於民;欲成大業,強國固本。’”
“你再講一遍!”惠文公聲音發顫。
“立威於軍,立信於民;欲成大業,強國固本。”
惠文公涕淚交流,喃聲說道:“本即農,農即民,民即法,法即秦!聽商君之言,哪裏像是謀逆之人?”又擦幾把淚水,抬頭看向景監,“景愛卿!”
“微臣在。”
“不瞞你說,”惠文公聲音微顫,“寡人心裏一直嘀咕,商君謀逆之事有點蹊蹺。方才聽你講述商君臨終之言,寡人愈發不安了。照理說,商君若要謀逆,應當謀殺寡人才是,為何卻去謀殺公叔?還有那個朱佗,寡人剛剛聽說,他到商君身邊不足半年,商君對他並不信任。此等大事,以商君為人,該當托付親信才是,何能輕托呢?景愛卿,寡人問你,會不會有人栽贓於他?”
景監心知肚明,卻又不能講明,跪地叩道:“君上聖明!是否有人栽贓,臣不敢臆測。不過,臣可稟明君上,凡謀逆者,必有私欲。商君是衛人,年已五旬,在秦並無嫡親。臣素知商君,自入秦之後,十數年如一日,一心隻為變法強秦,既未成家,也未立室,更無子嗣家廟。如果謀逆,他為何人而謀?”
“嗯,此言甚是,”惠文公重重點頭,“寡人有意重審此案。如果商君真的是受人陷害,寡人絕不輕饒!景愛卿,寡人想將此案交由愛卿核查,可有難處?”
想到商君的臨終之言,景監奏道:“謝君上器重!不過,此案涉及世族元老、權貴國戚,微臣身輕言微,恐難複命!”
“那……依愛卿之見,何人可當此任?”
“太傅!”
惠文公思忖良久,看向內臣:“傳諭,宣太傅、公子華書房覲見!”
內臣躬身應道:“臣遵旨!”
太師府中,一片喜慶。
偌大的客廳裏,甘龍端坐幾前,陳軫陪坐。舊黨成員,各按職爵坐於兩側,每人麵前的幾案上擺滿美酒佳肴。眾嘉賓無不笑逐顏開,把爵暢飲。
酒過三巡,甘龍掃視眾人一圈,重重咳嗽一聲。
喧鬧的大廳立時鴉雀無聲,所有目光盡皆投向老太師。
甘龍倒滿一爵,遞予陳軫,自己也倒一爵,舉起來,緩緩說道:“今日我等去除逆賊公孫鞅,上大夫功不可沒!諸位大人,老朽提議,先敬上大夫一爵!”
眾賓客紛紛舉爵,異口同聲道:“老秦人敬上大夫一爵!”
陳軫舉爵,環視眾人:“公孫鞅倒行逆施,上天怒而罰之,陳軫不敢冒功!陳軫建議,我們謹以此爵敬祭上天,諸位大人意下如何?”
眾賓客齊聲曰善,紛紛將爵中酒灑向空中。
杜摯不無興奮道:“上大夫此言說到下官心坎上了!想當年,公孫鞅在渭水河邊處斬七百賢士、血流成河之時,恐怕不會想到他自己也有今日。這叫做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上天終歸是公平的。”
“唉,”公孫賈捋一把胡須,輕歎一聲,“可惜的是,五馬分屍之時,下官未能聽到公孫鞅的慘叫,終是憾事。老太師,下官真不明白,公孫鞅既然罪有應得,君上為何賜他毒酒呢?”
“諸位大人,”甘龍捋一下飄然而下的長須,緩緩說道,“老朽以為,這正是君上的聖明之處。君上跟先君不同。先君視民為仇寇,動輒施以酷刑,株連九族。君上則以仁愛為治國根本,此舉足以昭示君上的寬厚之心,當是大秦福音啊!”
“老太師所言極是。”杜摯歎服道,“現在想來,君上當年之所以率先反對變法,也是出於愛民之心。”
“是以老朽以為,禍秦之首,不在公孫鞅,而在新法。”
甘龍的話音剛落,陳軫隨即點頭應和:“老太師言及此處,陳軫也有一語,若是不妥,還望太師和諸位大人海涵。”
甘龍微微拱手:“上大夫但說無妨。”
“若是陳軫沒有猜錯的話,處死公孫鞅,並非君上遠謀。”
“聽上大夫語氣,”杜摯略一遲疑,“君上遠謀,難道是廢除新法?”
“杜大人一語中的。”陳軫朝他豎起拇指,“不過,君上眼下也有難處,因為新法是先君孝公的既定國策,君上新立,不好擅自變更啊!”
眾人紛紛點頭。
“然而,”陳軫話鋒一轉,“在下以為,此事並非難辦。如果諸位大人敢想君上所想,發動朝野臣民一齊上書,共同奏請廢除新法,就可形成民意。若是形成民意,這——情勢就另當別論了。”
這是個大膽的提議。眾賓麵麵相覷,又不約而同地看向太師甘龍。
“嗯,”甘龍捋須良久,微微點頭,“上大夫所言,並非不可行。君上看到民意如此,正可順水推舟,恢複我大秦祖製。”
“諸位大人,”杜摯忽地站起,抱拳一圈,“既然老太師發話了,我等這就行動起來,發動臣民,各上奏本,籲請君上廢除新法,恢複祖製。”
眾皆雀躍。
泰和殿裏,惠文公的幾案上再次碼起一堆堆折子,上麵無一不寫“廢除新法,恢複穆公祖製”等字樣。
惠文公麵色陰沉,隨手翻過幾個折子,眉頭漸漸橫成一道。
內臣走進:“太傅、國尉、上大夫、公子華求見。”
“讓他們進來。”
嬴虔、車英、景監、公子華趨進,跪地叩道:“微臣叩見君上!”
“眾卿平身。”惠文公指指兩邊的幾案,“請坐。”
幾人落座,彼此點下頭,嬴虔拱手奏道:“啟稟君上,微臣已經查明,公孫鞅謀逆一事不實,為甘龍、杜摯等人栽贓陷害所致。”
“哦?”惠文公故作驚愕,“愛卿可有證據?”
嬴虔朝公子華努一努嘴,公子華拿出朱佗的供詞和畫押:“此為天牢司刑在朱佗身上尋到的悔過書,上有朱佗畫押。”
這份悔過書是惠文公親自審訊之後,公子華讓朱佗畫押的。惠文公早知端底,但仍舊裝模作樣地細細審過,拳頭擊於案上:“大膽奸賊,竟趁寡人新立之際,結成朋黨,欺騙寡人,陷害國家棟梁,圖謀顛覆先君新法,實乃秦賊!車國尉!”
車英跨前一步:“微臣在!”
惠文公指指堆在案上的奏折:“你將這堆折子拿去,凡是折上署名的,皆是奸賊一黨,盡數緝拿歸案,押入死牢,聽候處置!”
“微臣遵旨!”
惠文公轉對內臣:“再有,傳河西郡守司馬錯、商於郡守樗裏疾即刻進宮!”
“老奴遵旨!”
渭水河灘上,人山人海。“誅殺國賊”“變法強國”“為商君報仇”的呼喊聲此起彼伏。在車裂公孫鞅的同一個地方,甘龍、杜摯、公孫賈等世族元老及其株連人員數百人皆被國尉府的甲士押上刑場。
監斬台上,行刑官車英端坐於主位,監斬官嬴虔、景監分坐兩側。秦宮中大夫以上官員全部列席,列國使臣依舊坐在第二排,陳軫赫然其中,不過麵色尷尬,氣色遠沒有車裂商鞅那日和悅。
三通鼓畢,車英正欲下令行刑,一騎飛至,遠遠高呼:“君上駕到!”
車英等急忙跪拜於地。
甘龍等色如死灰的臉上,重新現出一絲生機。
惠文公健步下車,走至監斬台。
自登基以後,這是惠文公首次直接麵對秦國臣民。台上台下,萬眾望向惠文公。
萬眾靜寂,萬眾期待。
“大秦的臣民們,”惠文公在台中站定,揮拳有力,聲如洪鍾,“今天,上天震怒,誅殺國賊,萬民歡呼,舉國同慶。寡人也欲借此良機,向國人一訴衷腸!”略頓一下,揮動拳頭,“十八年前,衛人公孫鞅離魏赴秦,輔佐先君,變法強秦。大秦推行新法十餘年,民富國強,一戰光複河西,二戰輕取商於,威服列國。秦國能有今日,皆商君之功。先君駕崩,寡人以國父之禮善待商君。然而,奸賊甘龍、杜摯、公孫賈等世族貴胄,一向視新法為敵,視商君為眼中釘,肉中刺,借寡人新立、舉國大喪之時,串聯朋黨,栽贓陷害商君,又置國家大利於不顧,暗結他國使臣——”目光掃過監刑台,在陳軫身上略略一頓,“聯絡戎狄,內外施壓,強逼寡人誅殺商君。及至商君遇難,奸黨更加肆無忌憚,頻繁密謀,屢次上奏,欲再脅迫寡人廢除先君新法,恢複舊製!是可忍,孰不可忍?大秦臣民們,你們願意廢除新法、恢複舊製嗎?”
眾人山呼:“不願意!”
惠文公朗聲說道:“新法乃強秦根本,是由先君、商君及大秦的所有子民十數年心血鑄造,怎能在寡人手中斷送?大秦的臣民們,難道你們願意走回頭路,願意看著大秦再度國弱民貧,如羔羊般任人宰割嗎?”
眾人山呼:“不願意!”
“好!”惠文公再度揮拳,“寡人在此,對商君的英靈起誓,對上天宣誓:先君之法,永不改變!”
萬頭攢動,萬臂齊舉,萬口齊呼:“君上萬歲!新法萬歲!誅殺奸賊!為商君報仇!”
行刑台上,背後各插一隻寫有“斬”字號牌的杜摯、公孫賈等麵如死灰,絕望的兩眼不服地看向甘龍。
“老太師,”杜摯眼中射出恨,“你且聽聽,我們何時聯絡戎狄了?”
“唉,”甘龍閉上眼睛,長歎一聲,“是老朽看走眼了。老朽以為此子是我等一手調教出來的,萬未料到,此子竟比其父還狠毒三分!”
“是呀!”公孫賈不無沮喪,“此所謂蛇生蛇,蠍生蠍,有其父必有其子!”
“二位大人,”甘龍睜開眼睛,“想必你們還記得那幾隻黃鳥吧?直到今日,老朽方才明白過來。此子遠勝其父,不動聲色,一石三鳥啊!”
“一石三鳥?”公孫賈驚問,“太師是說,您也是先君籠中的其中一鳥?”
“是的,”甘龍應道,“跟那公孫鞅一樣,老朽本就是先君的籠中之鳥。”
公孫賈怔了一時,抬頭又問:“請問太師,另外一隻鳥呢?難道是……下官?”
甘龍苦笑一聲:“公孫大人,你高估自己了。”
“那——”公孫賈的眼睛掃向台上,“他是誰呢?”
甘龍沒有回答,卻朝台上努努嘴:“看,有人記掛老朽,要為老朽送行來了。”
公孫賈抬眼望去,果見嬴虔正向惠文公嘀咕什麼,惠文公點頭。不一會兒,嬴虔手拿酒爵,另一人提著酒壇,二人一步一步地走下監斬台,走上行刑台。
嬴虔徑直走到被反綁雙手、跪在地上的甘龍麵前,倒滿一爵,雙手捧至甘龍口邊:“老太師,嬴虔為您餞行來了。”
甘龍緩緩說道:“老朽謝過太傅。”張口,一氣飲完。
“老太師,”嬴虔略頓一下,“您有什麼未了之事,交予嬴虔就是。”
甘龍望向刑場,望著與自己一道受刑的幾個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十幾個孫子和幾房妻妾,慘然說道:“老朽一門全在這兒,還有什麼要交代的?不過,老朽倒有一句話說予太傅。”
“太師請講。”
“記得先君靈前的三隻小鳥嗎?”
嬴虔點頭。
“兩隻小鳥已經死了,該第三隻了。”
“太師多慮了。”嬴虔轉向公孫賈、杜摯二人,各倒一爵,分別讓他們喝過,轉過身去,步履沉重地走回監斬台。
望著他的背影,公孫賈驚道:“太師,您是說,第三隻小鳥,會是太傅?”
甘龍卻不作答,緩緩閉上眼去。
“這不可能!”公孫賈急辨,“此子再毒,總不能連他親叔也——”
“唉,”甘龍長歎一聲,“能與不能,你我反正看不到了!”
甘龍的話音剛落,鼓聲再起,車英大手一揮,擲下令箭:“時辰已到,斬立決!”
一排劊子手快步跨上行刑台,走至甘龍等身後,在更加緊密的鼓點聲中揮刀砍下。
是夜,嬴虔回到府中,心中久久未能平靜,耳中一直鳴響著甘龍臨終前的那句話:“兩隻小鳥已經死了,該第三隻了。”
說實話,自嬴駟旨令他重審商君一案開始,他也漸漸明白過來。一朝天子一朝臣,商君、太師,還有他,皆是前朝老臣,哪一人手下都有一大股子勢力。有他們幾人在朝,君上必會有所顧忌,也必放不開手腳。此前他一直覺得嬴駟不操心國事,現在看來,是他錯看了。
嬴虔在廳中悶坐許久,心中靈光一閃,驅車徑去景監府中。
嬴虔口頭變法,心卻念及舊黨,因而一直是公孫鞅對頭,素不與景監等新黨聯絡。此番光臨,又是深夜,景監大是驚異,略想一下,換過官服,迎出府門,揖道:“下官不知太傅大人光臨,有失遠迎。”
嬴虔卻是一身便裝,回揖道:“上大夫不必客氣。嬴虔不期而至,算是不速之客了。”
“太傅大人是貴客,下官請還請不到呢。大人請!”
二人進廳,分賓主坐了。仆女上過茶,二人各品一口,景監開門見山:“太傅大人百務纏身,此番光臨下官寒舍,必有大事指教。”
“嬴虔想讓上大夫知道,商君之事,嬴虔甚是追悔。”
“商君之事與太傅無關,太傅不必自責。”
“唉,”嬴虔長歎一聲,“嬴虔是粗人,未問青紅皂白,竟是聽信甘龍等人。幸虧君上聖明,終使真相大白於天下。嬴虔今日思之,悔恨莫及啊!”
“若不是太傅大人,商君何能沉冤得雪?”
“上大夫說到這兒,嬴虔更是慚愧。嬴虔此來,就是想問一事。”
“太傅請問,下官知無不言。”
“聽說,君上要嬴虔重審商君一案,原是上大夫之意,可有此事?”
“非下官之意,是商君之意!”
“商君之意?”嬴虔吃一大驚,“商君怎麼說?”
“商君臨終之際,下官前去餞行,商君對下官說,如果君上重審此案,可讓太傅去審。”
“哦?”嬴虔目瞪口呆,半晌方道,“商君還說什麼沒?”
“商君還說,‘在下功成名就,卻不識進退,也是該呀!景兄,轉告車將軍,你們二人,當以鞅為鑒,好自珍重。’”
嬴虔沉思有頃,重重點頭,抬頭又問:“請問上大夫,今後可有打算?”
“唉,”景監長歎一聲,“還能有何打算?下官年過半百,真也老了。下官跟車將軍這都想好了,明日上朝,就要奏請君上告老還鄉,找個地方養養鳥、種種花什麼的,尋個樂子,也算是打發殘年吧!”
嬴虔趕忙拱手:“養鳥種花也是嬴虔所愛。兩位若是不計前嫌,可否與嬴虔同樂?”
景監拱手還過一揖:“能與太傅大人同樂,是下官的福分。”
“好好好!”嬴虔連聲說道,“你轉告車將軍一聲,我們這就說定了!”
鹹陽東郊的驛道上,司馬錯引領隨從縱馬疾馳,遠遠望見前麵還有一隊人馬,看旗號猜知是從商郡星夜趕回的樗裏疾一行,加鞭追上。
司馬錯揖禮道:“樗裏兄,沒想到能在此地看到你。”
“在下也是。”樗裏疾拱手還禮,“司馬將軍,你在河西,怎麼跑這兒來了?”
“君上急召末將進宮,不知所為何事?樗裏兄呢?”
“在下也是。”
“聽說君上在渭水河邊宰了甘龍那幫狗崽子,共是二十餘家,數百口子,真是大快人心哪!要是末將也在,非親手砍下幾顆狗頭不可!”
“唉,”樗裏疾仰天歎道,“君上聖明,商君在天之靈,也算有個告慰了!”
二人合為一處,駛進城門,直朝宮中趕去。
這日是小朝,上朝的隻有十來個朝臣,皆是稟事的。惠文公將眾臣奏議一一回過,見無人言語,正欲散朝,景監看一眼車英,出班奏道:“微臣有奏。”
“愛卿請講!”
“君上,”景監雙手呈上辭職奏折,“微臣年事漸高,體弱多病,本欲為君上鞠躬盡瘁,可心有餘而力不足,恐誤朝廷大事。微臣請求告老還鄉,頤養天年,乞求君上恩準!”
眾臣麵麵相覷,尚未回過味來,車英也跨前一步,跟著呈上奏折:“微臣也請告老還鄉,頤養天年,求君上恩準!”
惠文公略一沉思,點頭允道:“準允兩位愛卿所奏!”轉對內臣,“擬旨,兩位愛卿忠君愛民,維護新法,勞苦功高,各賞黃金五百,絲帛五十匹,隸農百戶,府宅一座。”
車英、景監跪下叩道:“微臣叩謝君上隆恩!”
二人剛謝過恩,嬴虔亦跨出一步:“君上,微臣有奏。”
“公叔請講!”
嬴虔從袖中摸出一道奏折,雙手呈上:“微臣所奏,盡在折中,請君上禦覽。”
內臣上前接過折子,呈予惠文公。
惠文公看過奏折,朝眾臣道:“諸位愛卿,若無奏事,散朝!”
眾臣相繼散去。
嬴虔心中惶惑,正欲離去,惠文公道:“公叔留步!”
嬴虔停住腳步。
“請公叔書房敘話!”惠文公頭前走去。
嬴虔跟隨惠文公來到禦書房,分賓主坐了。
“公叔,”惠文公拱手,“您真的也想告老還鄉?”
“回君上的話,公叔僅比君兄年少三歲。君兄在時,公叔尚無感覺。君兄一走,公叔一下子感覺老了。公叔是真的老了。這幾日來,總是思念君兄——”嬴虔說著,眼圈竟是紅了。
惠文公鼻子一酸,朝嬴虔緩緩跪下:“公叔心事,駟兒知道。公叔不是老了,公叔是覺得駟兒稚嫩,需要磨煉,想把這千斤重擔全部移在駟兒肩上,好讓駟兒早日磨出老繭來!”
“君上,”嬴虔對麵跪下,“公叔以前錯看你了。秦國能有君上,大業必成啊!”
“謝公叔誇獎!”惠文公直視嬴虔,“公叔掌管糧草,乃國之重事。公叔定要卸任,敢問公叔,何人可任此職?”
“甘茂。”
“甘茂?”惠文公長吸一口氣,“駟兒好像記得此人曾經在眾卿麵前頂撞過公叔,讓公叔下不來台。”
“君上所問是何人可任此職,非何人頂撞過老臣。”
“是的。”惠文公重重點頭,“再問公叔,商君臨終之時,向駟兒推舉樗裏疾、司馬錯,依公叔之見,此二人如何?”
“商君薦舉之人,君上隻管起用。”
話音落處,內臣趨進:“啟稟君上,河西郡守司馬錯、商於郡守樗裏疾殿外候旨!”
“神了,”惠文公起身,嗬嗬笑道,“寡人一提他們,他們就全來了。”轉向內臣,“宣二人覲見!”
三日後大朝,惠文公連頒幾道詔書,準允太傅嬴虔、上大夫景監、國尉車英辭官歸隱、告老還鄉,同時任命樗裏疾為上大夫,接管景監的政務,司馬錯為國尉,接管車英的軍務,隴西郡守甘茂為右更,接管嬴虔的財務。
接後幾日,惠文公將各地郡守、官大夫、千夫長以上官員來了個大換血,或升或降,或調動或移防,幾乎無一例外地整肅一遍。
惠文公在做這一切時一氣嗬成,既沒有拖泥帶水,也沒有草率行事,無論從哪一個環節都可看出,他是早有預謀的。此舉顯然是在告訴所有官員,他們的生殺榮辱全都掌控在新的君上手中。
就這樣,在秦孝公駕崩後不到三個月,惠文公左右開弓,連出殺手,環環相扣,除商君,鏟舊黨,更換朝臣,看得列國眼花繚亂。
經過令人瞠目結舌的一係列大開大合,惠文公將先君孝公駕崩後的混亂朝局整治一新,完全掌控了秦國的內外朝政。
然而,惠文公並沒有高枕無憂,而是靜靜地坐在幾案前,從內心深處感到某種惶恐。
惠文公知道自己在惶恐什麼。他深深意識到,他雖然萬事俱備,但仍舊缺個什麼。
這個什麼就是商君。
先君有商君,因而明白秦國該向何處去,又該如何去,而他卻是一無所有。樗裏疾、司馬錯、甘茂之輩,雖說忠勇可嘉,才華也有,卻都是做具體事的,哪一個也不能像商君那樣高瞻遠矚把握國政,更不用說力挽狂瀾了。
與商君相比,他們根本不在一個層麵上。在一個層麵上的也許隻有一個人,就是公孫衍。
然而,惠文公眼下顧不上此人,因為他還有一件更為急迫的大事。
這件事就是,秦國該向何處去?秦國猶如一艘巨船,正在全速航行時,掌舵的船長突然倒下,跟著船長離去的還有一係列老水手,他們中有觀星的,有觀海圖的,有搖槳的,有揚帆的,有拋錨的。此時的海麵上,到處都是風浪,到處都是暗礁,他這位新的船長、新的舵手費盡心機,總算使船穩定下來。眼下,全體船工上下一心,萬象更新,但作為船長和舵手,惠文公清楚地意識到,船中不缺搖槳的,不缺揚帆的,缺的是觀星的和觀海圖的。找不到北鬥星,看不清海圖,定不下東南西北,這艘巨船就不知駛向何處,更不知何時起風浪,何處有暗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