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個人也許不行,但是攤上牛三斤我們就不要管了。他原來的老婆是一個什麼樣子呢?現在把他和呂桂花摻到一起,也是金瓜配銀瓜,西葫蘆配番瓜,我們就不管他們吧。」
於是我們就撒手不管了。你第一次不成功的婚事和你「原來的老婆是一個什麼樣子呢?」這一事實在客觀上也幫了你第二次婚姻的大忙。當然,從30年後的角度出發,當時你第一次不成功的婚姻,你原來的老婆是什麼樣子──不管是什麼樣子,都和你後來的婚姻沒有關係──都不應該成為第二次婚姻的前提,但在客觀上,在當時,它也就成了劉賀江聾舅舅和我們對你第二次婚姻容納和接受的依據了。你的第一個老婆我們也見過,那可是一個長著窩瓜臉的低矮晦氣的黃臉姑娘──與她迎麵走過來我們趾高氣揚,她怎麼能跟後來的俏麗妖嬈的呂桂花相提並論呢?但窩瓜臉和低矮晦氣身上散發不出什麼女性的誘惑說起來還不是她當時致命的短處呢,她的致命的短處在婚前並沒有顯示出來,隻是到了新婚之夜的床上,牛三斤表哥才遇到了一個在我們村莊曆史上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史無前例的人生難題:既我們的牛三斤表嫂,原來是一個石女。這時兩個人是多麼的失望和驚惶失措呀。一夜一夜地努力,都沒有取得應有的成效。據去聽他們新房的人說──在村莊的曆史上從來沒有聽過這麼有趣的新房,所以當年的牛三斤表哥和當時的石女及後來的呂桂花他們整個一家給我們帶來的歡樂都不是一星半點──據去聽他們新房的禿老頂、劉屎根、牛長順、牛長富……甚至年長一輩本不該去聽這房但是因為它太出格了太有趣了於是也去聽了的麻老六和牛文海──父子都在這裏碰麵了,可見是一個多麼隆重和歡樂的場麵和海洋吧──據這些聽房的老少搗子們說,他們聽到最有趣的場麵和對話就是:
黃臉婆在下邊痛楚和討好地說:
「你摸一摸,已經進去兩指了。」
牛三斤表哥這時卻沮喪地停止努力說:「屁,二指?」
於是在今後的30年中,這也成了我們村莊約定俗成的一個成語。遇到討論什麼事情還沒有希望的時候一個人在那裏猶豫地征求意見:「怎麼樣,有二指了吧?」
如果希望有起色,可以這樣決定和拍板了,可以這樣結束和了結了,大家就說:「行了,有二指了。」
如果事情徹底不行了,大家要放棄努力了。就說:「屁,二指?」
就意味著事情像爛菜葉一樣要被我們丟棄了。
最後我們的牛三斤表哥的第一個老婆像爛菜葉一樣被他給丟棄了。在沒有丟棄之前,我還看見這低矮晦氣的黃臉婆主動來參加我們村裏的拉大車勞動呢。大家看到她出來,都一陣驚愕──這是我們第一次看清她的麵目;一些不懂事隻顧自己開心的小搗子們像狗撒歡一樣圍著她轉,在那裏喊「二指」。這時我們的威風八麵的劉賀江聾舅舅橫披著一個大襖、壓抑著自己的興奮在那裏叱嗬和攆打像狗一樣的孩子:
「媽拉個×,你媽才二指呢!」
接著還拿出隊長的顧全大局的架子,將黃臉婆領到了大車前,故意給她找了一個有利的位置和較好的繩套。事後讓我們對黃臉婆重新尊敬的是,她不但對我們的驚愕和起哄見怪不怪,而且連最後與牛三斤表哥的分手也顯得從容不迫,沒有像配種站老王他老婆那樣在鎮上驚呼和叫喊。牛三斤表哥將黃臉婆娶過來的時候平平和和,將她送走和離婚的時候也無風無火。好象黃臉婆就是牛三斤表哥和我們人生驛站中的一個勿勿過客。現在這個過客要走了,倒是在我們心裏留下些不忍和痛楚呢。有些欲罷不能和欲言又止呢。離還是不離,走還是不走,到底有沒有二指,是原諒還是不原諒,是阻止還是不阻止,倒是在我們情感上與這黃臉婆有些藕斷絲連和欲罷還休呢。本來黃臉婆在我們的洞房裏和跟我們拉大車的時候我們是那樣的斷定:看她拉車走路兩隻短腿一撇一撇的樣子,就知道她肯定是一個石女;但是現在這個一撇一撇的石女要離開我們了,我們對自己和牛三斤判斷倒是有些猶豫和懷疑了。她真像牛三斤和聽新房的人所說的那樣嗎?她對和我們的勿勿告別怎麼說走就走和不留遺恨呢?如果她像配種站老王的老婆一樣在這件事上大呼小叫把是不是二指的水給攪渾才不出我們的意料,現在你平平和和微笑著看世界,卻一下改變了我們當初對石女認識的初衷呢。如果世上的石女都是這樣平和與大度,那麼這個世界上的石女倒是不妨再多一些呢。不能全部石了,起碼石一半是可以的吧?於是我們在憤怒──不是憤怒這個石女或是她的態度,而是憤怒這個出人意料──之後,就對已經離婚走掉的石女大姐開始留戀和想念了。30年後我們還想說一聲:石女姐姐,多年不見,你現在好嗎?據說她和劉三斤到鎮上離婚之後,兩人又在寒冬的野地裏纏綿了一陣呢;手拉著手,竟比結婚之前還要親密。兩人拿著離婚證,你先送我一段,我又送你一程,送著送著太陽就要落山了,兩人在那裏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哽噎──隨著路之信的生動敘述,我們在場的所有人都開始產生出一些無名的煩惱和憤怒。不是憤怒牛三斤和黃臉婆,也不是憤怒他們的石不石、離不離和送不送,而是覺得整個世界都產生了錯位。如果這個時候劉賀江聾舅舅發起一聲喊,我們能把整個世界給砸了。30多年過去,牛三斤表哥也已經不在了;生前他處理過許多人生和世界的難題,如果這些難題他大部分都處理錯了的話,那麼起碼在和石女離婚分別的十八相送上,他處理得還是非常富有遠見的。因為從那以後,在他還剩下的歲月裏,他就再也找不出石女相送那樣的感人場麵了。他就要開始他風雨如盤的另一段晦澀的人生了。在那些晦澀的陰雨連綿的日子裏,唯一透亮和可以溫暖他的心的,也就是回想起和石女離婚時的十八相送和執手相看淚眼了。估計他一遍一遍地回想著這個場麵,一遍一遍念著石女的名字在那裏度過艱難的漫漫長夜。他想著石女的樣子,想著她的笑容和音調,想著她扭頭不忍的千種風情──你這個黃臉婆。牛三斤表哥,到你躺到棺材裏的時候,我們才發現,你飽經滄桑的臉上,竟有一半是蒙著石女的麵皮。這個石女的名字叫:
方開蘭
……
但是在1969年,我們還是像扔爛菜葉一樣很快就把石女方開蘭和悲壯的牛三斤扔到了曆史和記憶的垃圾堆裏,我們還是馬上攜起手來,以燦爛的笑容和愉快的心情,迎來了牛三斤的第二個老婆──我們的太陽花嫂呂桂花。沒有對方開蘭的拋棄,就沒有後來的呂桂花的到來──曆史就是以這樣殘酷的辯證扭曲著向前走的。呂桂花不是石女。在她沒嫁過來之前我們從她娘家的二層小樓上就知道了這一點。我們對她的到來是多麼地盼望啊。但是當她第一次展現在我們麵前,她那俊俏的容貌和妖嬈的身段,還是讓我們大吃一驚也大喜過望。記得呂桂花當時在花轎裏的形象,是不嬌也不嗔,不急也不躁,不留戀也不盼望,不想過去也不畏懼即將到來的將來,架子大又架子小,笑看眾人一眼又好象誰也沒看,說讓下轎我就下轎,說讓入洞房就入洞房,風騷撩人的呂桂花,原來是以這樣的處世不驚的形象出現在我們麵前──你不該對你過去的曆史負責嗎?於是我們在心裏對她所有的猜測和估計都失敗了。在我們對她個人猜測和估計失敗的同時,我們對風騷撩人概念的猜測和估計也無法把握了。世界在我們麵前再一次出現空白。等到成年之後,一個和我過去甚密的成年朋友,一個和眾多女人有過交往的人,在朋友們含著過去老莊村裏的醋意和嫉妒對他所交往的女人橫加評價──有的見都沒見過人家──和指三道四極盡詆毀和誣蔑之能事的時候,這些女人倒沒有什麼,倒是我的這位朋友有些頂不住了,一次在喝多酒的情況下,他痛心地告訴我:
「我承認,我所交往的女人都是風騷的和浪的,但我敢說,她們都是好人!」
我馬上迎合著他說:
「這個我知道,風騷歸風騷,好人歸好人,我雖然不懂其中的聯係,但是一個在上邊,一個在下邊,它們所處位置的不同我還是知道的──朋友,走你的路,讓別人說去。」
朋友馬上大為感動。說:
「在這個世界上,還就你還理解我和我的那些女人們。雖然我們平時交往不多,但聽君一席話,你也算是性情中人你才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的紅顏知已呢。」
接著一把抓住我的手,竟為了我的評價和討回了他的那些女人們公正和公道而「嗚嗚」的哭了起來。突然又仰起頭發生懷疑:
「你剛才不是涮我呢吧?」
我馬上指天劃地地說:
「我這樣的敘述和評價不是盲目的,我是有理論和實踐經驗的。」
朋友馬上又從另一個方麵懷疑地問:
「怎麼,你跟許多女人也有很深的交往嗎?」
接著又自作主張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
「我說呢,你怎麼話一上來就那麼入耳和體貼,就那麼深入和專業,原來你這些真諦,也是從實踐中總結出來的呀。還是實踐出真知。那些說三道四的人,原來都是空口無憑呀。」
世事滄桑,已經使我無法解釋了,我隻好喃喃地說:
「我這還不是現在的實踐經驗,而是從童年時候就有體會了呀。」
我的朋友馬上大吃一驚,眼瞪得有銅鈴那麼大:
「怎麼,你難道比我還提前嗎?你在童年就搞上了?」
這時我又喃喃地說:「倒也不是我的童年實踐,隻是我看到一個女人當時從花轎裏鑽出來的模樣,我就知道風騷和她本人的品格是兩回事了。」
我的朋友一下如墮五裏雲霧之中:
「這我就聽不懂了,怎麼你童年時看到一個女人的模樣,就知道現在還我這些女人一個公道呢?」
但事實就是這樣,互不相聯的歲月和互不相幹差著許多時代的神情、步態、一顰一笑和一舉一動,就像釣魚的海杆一樣,一下甩出去30年,接著就鉤回來我的一顆沉甸甸的心呢。太陽花嫂,你可知道,當年你下轎時的神情和步態,一下就改變了我今後對人生和整個世界的看法呢,一下就抵消了我的胡思亂想和橫加猜想的主觀呢,你還了我一個曆史的真麵目,你還了我一個世界的本原,你協調了一切,你強調了一切,你用你的行動和步態,達到了許多偉人在著作中長篇大論中所沒有達到的深度。本來我們覺得你身上一定有一種風騷的野狐狸一樣的騷氣甚至是尿臊氣呢──就好象30處後許多人對我朋友的那些女人的想象和評價一樣,但是誰知道一見到你的容顏和步態,你竟是那麼地溫暖、可馨,一舉一動一招一式都有著鄉村中少見的大家風度呢?就好象30年後當你見到朋友的那些女人們竟都是那麼天真可愛的少女一樣。你真是無師自通,你真是深明大義,你真是拿得起又放得下,你真是宰相肚裏能撐船。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後來我才在鎮上對曾經和你在高高的你娘家的二層小樓上──那是多麼地燈紅酒綠和花團錦簇呀──共同度過許多美好的和永不再來的良辰美景的配種站的老王──一個提著水罐拿著水碗攆著自己瘋老婆的成年人,感到無比的憤怒。他那蹣跚和一顛一顛的腳步,哪裏配得上你一個小腳趾甲呢?如果說你一輩子都是聰明的和處處都進退有餘和義無反顧的話,那麼起碼你在這一點選擇上,正好犯了根本性的錯誤。不是說你這樣做是不對的,起碼你挑選的對象是不合適的。一想到這裏我就又重新氣憤起來:
「老王,你這個沒有起子的東西!」
當然這也給我帶來一個問題:既然是這樣,那麼配種站的老王在花團錦簇的二層小樓上吸引你的又是什麼呢?──這也成了30年中讓我苦苦思索不得其解的問題如同獸麵人身給我們出的迷語。隻是到了我現在寫東西的時候,當我又要和我的太陽花嫂重溫那美好的青春年華的時候,當接著我就要寫到牛三斤表哥和他的婚姻的時候,我才突然明白在那花團錦簇二層小樓上配種站的老王──當把老王和牛三斤放到一起來比較的時候──所能吸引你的緣由了。──看著兩個男人在時間上沒有什麼聯係,但是他們的所作所為都先後打在我的花嫂呂桂花身上,於是他們之間的關係也密不可分呢,世上再沒有比他們之間更加親密的關係和相互不斷的影響了;看著毫不相幹,其實他們才是這個世界上最親密的人呢;而我們當時和後來所犯的錯誤,就是忘了將這兩個看上去毫不相幹一輩子沒有見過麵的世界上最親密的朋友和兄弟拉到一起進行比較──最後錯誤還是出在我們身上而和我們的太陽花嫂沒有什麼聯係。請原諒,太陽花嫂。是我們錯怪你了。我們在這方麵對你的責怪就好象30年後我們對我的朋友的女人們的責怪一樣是毫無道理的,是一種無知和盲目的反映,或者幹脆是嫉妒和下流,是卑劣和陰暗──這種結論是經不起曆史檢驗的。我們錯怪了你也錯怪了老王。你當時在二層小樓上,在你18歲而不是19歲出嫁的時候,你在1968年而不是1969年對初次的老王的選擇還是沒有錯誤的。──老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當時上二層的繡樓也是沒有錯誤的你是有這個資格的,就好象一個老牌的政治家重新走進國會是有這個資格的一樣;包括你後來提著水罐拿著水碗跟著你的瘋老婆一趟一趟從小鎮上穿過也是應該的倒是我們不該對你發生嘲笑,錯誤發生在我們對這個世界和對你認識的錯誤上。老王,你不是一個沒有起子的人,而是:
「老王,你是一個偉大的人!」
「老王,你是一個偉岸的人!」
「老王,你達到的高度,並不是世界上每一個人都能達到的呢!」
……
當然也正是因為老王的偉大和18歲的含苞欲放的1968年的呂桂花的義無反顧和正確的選擇,才給她帶來1969年的煩惱、錯誤,接著開始一塊跟著她的老雜毛爹爹進城告狀和一次次在法院──在和我們的表哥牛三斤結婚僅僅六個月──大鬧離婚。當然也正是因為有了這半年之後的離婚,我們故鄉那條新修的柏油馬路在1969年下半年又陡然增添了一層神秘的色彩。一場波瀾壯闊的話劇,又開始不僅在我們村莊而是在全縣的舞台上和文化大革命一起上演。太陽花嫂,你真是一個好演員。你真會挑選曆史時機。從此我們全縣的幾十萬人民,在關心國家大事的同時,開始或者更加關心我們新修的柏油馬路。我們心係馬路的問題是:
今天那個因為精子離婚的騷貨還從這裏經不經過呢?
於是我們的生活和人生之中,又多了一層新的期盼和等侍。世界上因此又多了一個懸念和牽掛。它一下就使幾十萬人的生活裏又多了一份因子和氨基酸,他們的腎上腺和前列腺都開始在那裏分泌了。許多人的疝氣和月經不調都因此不治而愈。一個父親領著一個女兒,僅僅是因為女婿和丈夫的精子在那裏一趟一趟地趕城告狀,一趟不準又是一趟,一次不準又開始一次,其鍥而不舍和精衛填海的精神其追求精子和幸福的精神,並不比孟江女哭長城和花木蘭代父從軍更遜色和不壯觀呀。誰說我們的黑蒙蒙的村莊產生不了偉大的理想呢?誰說我們這個民族沒有希望呢?從這個意義上說,1969年的我們,也是一群懵懂無知和糊裏胡塗的人呀。我們隻知道往前走,並不知道前進的方向。我們隻是在一個像稠粥一樣的黑暗裏穿行呢。我們並不比現在要好多少。我們看呂桂花也隻是看到了她那如花似玉的容顏,她那讓人神往的神情和步態,我們因為她的這種神情和步態改變了對她風騷的看法,接著我們就覺得她和藹可親,溫暖香馨,就去了她那空守著的新房裏盲目歡樂,除此之外,我們還做過什麼?我們對老王的判斷,也僅僅停留在他是一個黑矮的胖子,走路一顛一顛,提著水罐和拿著水碗,別的我們還對他有什麼深入的認識呢?──我們不配老王。隻有到了現在,當我們隨著白石頭30年後的文字分析開始在現在和過去的時空中穿行的時候──這時我們對過去的現實是不是就已經有些扭曲了呢?──當我們和白石頭一起像蜘蛛一樣將過去扯斷的網給連接和縫補起來的時候──過去我們從來沒有想過──我們才發現這樣一個驚人的事實:
在呂桂花娘家的二層小樓上,低矮黑胖走路一顛一顛的住隊幹部老王,給了18歲的呂桂花靈與肉的無比的歡樂。
在我村牛三斤家的新房裏,五礦的表哥牛三斤在床上一次一次使呂桂花失望。一次次還沒有進行,他就自己首先失敗了。
……
雖然事後分析,五礦的表哥牛三斤是不是因為前一個女人是石女後一個女人正因為不是石女而是早已經被別人給證明了的而給可憐的表哥帶來的心理障礙呢?還是本來那個方開蘭也不是石女而是牛三斤表哥自己的原因呢?30年後令我們感到慚愧的是,當年我們這群小搗子在那新婚的洞房裏像群狼一樣的所有開心和快樂,我們對那洞房和花嫂的向往,因而也給我們帶來的變聲期,原來都是建立在可憐的牛三斤表哥的巨大的痛苦之上呀。但在當時我們卻忽略了這一點。我們想都沒有想過。接著我們就讓30年的巨大的曆史車輪將當年的真相不由分說地碾成一團過去的爛泥。就是在這種時候,我們的太陽花嫂還強顏歡笑──怎麼當時我們一點都沒有覺察呢?──笑語歡聲地給我們拿出了她的月經帶──是不是一種破碗破摔的表現呢?當時我們的心情全在聞所未聞的月經帶上,我們哪裏知道當時我們花嫂的痛苦的心於是就更不知道遠在百裏之外──1969年的鄉村百裏,也是一個不短的人為的距離──牛三斤表哥痛苦的心了。我們哪裏知道在這平靜祥和的人文環境中,正在醞釀和翻起一場就要到來的風暴昵。她那溫香的口,她那現在想起來竟被我們忽略於是按照我們的推算它就不算豐滿但是隔著衣裳胡亂摸起來也已經讓人心旌神飛的青杏一樣的乳房;婀娜多姿的紅棉襖,包裹著合體的線條;修長的玉腿,在一條月藍色的夾褲的掩飾下若隱若現。還有低頭時或剛剛抬起頭時那一點略帶羞怯的輕媚,讓30年後的我們也心馳神往。似乎是在一陣輕輕的微風的吹拂下,我們十來個髒頭土臉的鄉下搗子的肌膚也變得清涼了,呼吸變得清爽了,心情都變得婉約起來了。於是聲音就變期了,動作就款款有致了。直到現在,還有一些朋友說到我的氣質和動作,稱讚了幾句也諷刺了幾句,一開始我還有些沾沾自喜和暗自得意,一切都是因為自己的努力呀;現在看,也和當年的太陽花嫂的熏陶分不開呀。紅袖添香之時,充滿著笑語歡聲;低眉順眼之間,摟上去就去親嘴,這個時候誰還能想著在百裏之外的牛三斤表哥──這樣一個傻蛋的痛苦、回憶和展望呢?當我們在自己的歡樂之中,就不會感到別人身上的痛苦了;接著就會將自己的歡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就像我們後來的那個和許多女人有過交往的朋友一樣,似乎他的日常工作,就是為了給他的同類和階級兄弟不知不覺的都戴上綠帽子一樣。甚至在這種情況下,我還興致衝衝地替太陽花嫂到鎮上的郵局──騎著俺姥娘70斤黃豆給我換的自行車──去給遠在百裏之外的五礦上的牛三斤表哥打過搖把電話──這也是1969年的特殊標誌吧?──呢。當19歲的花嫂呂桂花把這樣一個說起來也屬於體已的任務交到我手上的時候,當時我是多麼地心花怒放一下感到天地都開闊了呀。多年積下的陰鬱馬上煙消雲散,見到許多人碰到許多麵目都感到恐懼的日常壓力──包括牛三斤表哥──一下子也感到無足輕重。雲開了,霧散了,白石頭長大了,白石頭該變聲了。當然另外一些小搗子還在那裏嫉妒和吃醋地跟我搗亂:他那個樣子,會打搖把電話嗎?還沒等19歲的呂桂花反應過來,我就氣急敗壞地對我的同伴進行了反擊,而且信誓旦旦地和紅頭漲臉地說:
「誰不會打搖把電話了?俺爹的拖拉機站就有電話──就是搖把的,一次俺爹往縣城搬運站打電話,還讓我幫他搖把呢!」
看著呂桂花猶疑的表情已經隨著我的解說和分辯轉瞬而過,已經又在那裏繼續談笑風生和低頭仰臉,我才隨著這沒有刮起來的狂風──原來是一場虛驚──而在風平浪靜的港灣裏鬆了一口氣看了一下天和擦了一把頭上冒出的汗。這時倒是禿老頂表哥──謝謝你,禿老頂表哥,這時你的手指還沒有被雷管給崩下來呢──站出來還替我說了一句好話呢。雖然風暴已經過去,你現在說不說都已經無礙大局,說不定你這是見風使舵要在這裏白白落一個沒有任何風險的討巧呢,你專門是為了撿這樣一個巧宗呢。但是我還是得謝謝你,雖然於事無補,雖然你動機不純,雖然你可能不是為了我而純粹是為了你自己,但是你在客觀上還是起到一種對我成果和地位的穩固和穩定作用。雖然你也不會打電話,對我會不會打電話和會不會搖把也不知道,雖然你對電話一竅不通,但是到了關鍵時候,你能替朋友站出來兩肋插刀在說著你不懂的東西的時候語氣還那麼地堅定和肯定,你就已經是高於常人和頗費心思了。這時你已經將自己的後腦勺枕到了床上的被垛上,你似乎漫不經心,你似乎是一個權威現在要一錘定音,你似乎因為這個判斷甚至對我有點居高臨下,接著你就可以和呂桂花站到同等的地位了嗎?接著你不會讓我替你再到鎮上打一個電話吧?──但是我還是對我的禿老頂表哥心存感激,因為他在那裏抓著逆風的尾部和餘音斬釘截鐵地說:
「白石頭會打電話。上次做接煤車的遊戲,催老馬快點吃飯,就是他打的電話!」
說著,還揮了一下他後來被雷管崩掉的手指頭。但是,他這為了鞏固我地位的加強語,當時在客觀上卻起了相反的結果。本來已經風平浪靜,本來已經轉瞬即逝。本來已經拍板了和定案了,本來這事已經不用再討論了,但正因為禿老頂對我的格外強調,倒是又引起了呂桂花的懷疑,呂桂花經過一次低頭和仰頭,本來已經將打電話的事pass了,要說別的事情了,現在由於禿老頂的畫蛇添足,呂桂花倒是又歪過頭和倒回來找了一句──幸好不是一種警惕吧?問:
「原來是你們小孩做遊戲,那就不能當真了!假打電話誰不會比劃?你怎麼知道他真會打電話?你見過他真打電話和搖把嗎?你也會打電話嗎?」
一下就把禿老頂憋到了那裏。屋裏的氣氛馬上又開始陡轉,春天馬上又變成了寒冬,我的心一下又提到了嗓子眼。禿老頂啊禿老頂,你這不是沒事找事嗎?本來已經決定的事,現在又要讓你給攪黃了。我的心中充滿委屈也充滿對禿老頂的憤怒。要這樣的朋友有什麼用處?當然,麵對呂桂花的一連串提問,禿老頂現在一個也回答不出來,他已經像剛才的我一樣在那裏紅頭漲臉。本來我的紅頭漲臉已經下去了現在又隨著禿老頂的紅頭漲臉重新泛起。本來我們毫不相幹,本來我們都是有造化的,本來我們是一個身體體會不到另一個身體的痛苦的,現在因為你一句多餘的話,倒是一下把我們連在一起了。你這是何苦呢我的禿老頂表哥?我看著你在那裏紅頭漲臉地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再張了張嘴又說不出話來,我已經先放下自己開始替你著急但是因為我身處被告的地位又不能主動站出來幫你於是也是在那裏幹著急或者是更加著急,如果說你的心理負擔還是一個人的還是一個單數和單純的著急的話,那麼我的擔心和恐懼就是雙重的和兩個人的了。這時不但我自己的表現牽涉著我的命運,而且你的回答也牽涉著我到底能不能替呂桂花到鎮上的郵局去打那個搖把電話呢。於是如果說禿老頂表哥頭上著急和焦燥出的密麻的汗還是單層的話,那麼我頭上的密麻的汗就是雙層的了。他在那裏張張嘴說不出什麼,張張嘴又說不出什麼的時候,我的嘴也在那裏不由自主地替他張著於是他本來是一張口現在就成了兩張口本來是一口之味現在就成了兩口之味也正因為是這樣所以他的嘴就更加著急就更加說不出什麼來這種情況反應到我身上我的嘴就成了四倍的心驚膽顫。我們哥倆兒這時就像站在雙重的鏡子麵前,多重的焦急在鏡子中開始出現連鎖反應以至於無窮。替人打一個搖把電話是多麼地困難和不易呀。最後還是多虧了我的禿老頂表哥呀,他也是急中生智──我們還是低估了他的智力,我們也是替他白著急,事後我們想一想這種擔心和恐懼原來是多餘的,我們還真低估了禿老頂表哥的創造性就像人民群眾在重大曆史關頭我們低估了他們所能發揮出來的創造性一樣──當他們在遊行示威的時候,我們不看別的,單看一看遊行隊伍之中的標語和口號,我們就知道平時無聲無息的人民群眾,在這決定自己命運的重大曆史關頭──雖然最後的事實總是在證明我們這種決定也是瞎掰,但是從當時的氣氛和情緒來看,從這種熱烈和在標語和口號上突然迸發出來的聰明和才智和創造性來看,我們對世界和一幫渾渾噩噩的群眾事先還是估計不足,一切的標語和口號與過去的慣常的生活的邏輯都不一樣,一切的標語和口號和我們在報紙上平時對他們的教育都迥然不同,他們一下就換了一個思路,他們一下就不管不顧和肆無忌憚,他們一下就別出心裁。──在決定我能不能替呂桂花到鎮上打搖把電話的時候,我們過去司空見慣的禿老頂表哥,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在一個民族到了最危險的關頭,就隻身一個人一下投入到這如火如荼的曆史關鍵時刻了;當他一下子被逼到牆角的時候,他也就狗急跳牆和兔急咬人地迸發出他前所未有的聰明才智,他也就急中生智地找到了他的解決辦法解決了他也就解決了我也就一錘定音地決定了這個事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又在關鍵時候幫了我的忙將我扶上了馬。也真難為他了。一個人在那牆角裏孤軍奮戰,一個人在那裏損耗了千百萬的腦細胞去費盡心機而僅僅是因為剛才自己多說了一句話於是就自己給自己設了一個圈套。當然禿老頂表哥解開了這個圈套解決了這場危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解決了一場政治危機或者將要演變成一場政治危機的重大事件消滅在了萌芽狀態,我心裏就對他產生了從未有過的擁戴。禿老頂表哥,有你的,你怎麼不去當總統和首相呢?試想,如果當時這事他沒有處理好,在我們兩個之間,在以後我們相處的日子裏,我們之間的深仇大恨可就不僅是電話而要延伸到方方麵麵於是從總體上來說就不是一場局部戰爭而要演變成一場全麵戰爭這種戰爭拖得時間久了不就影響到我們一輩子的關係了嗎?但是多虧了禿老頂表哥,關鍵時候露出了真麵目──真是藝高人膽大,沒有這個金鋼鑽,你不會攪這個瓷器活,雖然一開始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什麼,又張了張嘴還是沒有說出什麼,但是當你張到第四次的時候,你就突然地像狗和兔子一樣爆發了──當人民憤怒了要狗急跳牆了於是他們的聰明才智就要爆發和爆炸了──從形成的標語和口號看──,這時他們會突然離開我們過去給他灌輸的一切另換一個思路呢。於是我們看著那標語和口號就有些流氓語言的味道了。但是這往往是一個新事物即將開始的前兆呢,是不破不立的一種表現呢──又好象兩口子在那裏吵架一樣,吵著吵著就換了一個思路,就丟開了引起戰爭的缸突然說起了盆,本來盆和這個戰爭是沒有聯係的──我們的禿老頂表哥被逼到牆角之後,被逼到山窮水盡和無路可走的時候,他也突然換了一個思路,於是這個換了一個思路和體係的想法和舉動,也就救了他的命接著也救了我的命讓我在本來要滅頂的波濤中又抓到一根稻草接著也浮出了冰麵和海水。你知道白石頭會打搖把電話嗎?你見他打過嗎?你也會打嗎?你怎麼就能保證他會把這場電話準確無誤地打到五礦呢?本來這事和禿老頂表哥沒有任何關係,現在因為一句多餘的話大家就把一切責任和災難加到了他頭上。──我當時也是勉為其難呀。事過30年後,一次我們哥倆兒舊事重提,禿老頂表哥還有些後怕地對我說。──我知道他說這話的意義是說他在曆史上還替我擔過風險呢,當然這時他也就曆史唯心主義地一下就拋棄了當時的曆史條件、當時的氛圍和情緒的因素和他自己沒事找事的責任,一下又把這一切的責任在30年後推到我頭上。當然因為這事反正早已經過去了和去球了,從曆史的結果來看反正當年那場電話我也打上了,於是我也就大度地沒有和他在那裏繼續糾纏曆史和劃分責任而是一下全部將曆史買了單,我點著頭認真地說:
「可不,直到今天我都得謝謝你禿老頂表哥。當初多虧了你。如果當初沒有你,這個電話事件還不知道會向何處發展最後會演變成什麼樣子呢。」
禿老頂表哥這時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又說:
「不是不為,往往是身不在其中啊。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就不要笑話你表哥一生的碌碌無為了。」
我馬上正色地說:
「我怎麼會那樣呢?我的哥哥,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
……
當時禿老頂表哥是怎樣在牆角負隅頑抗和狗急跳牆地轉換思路和轉敗為勝呢?當時他並不知道我會不會打搖把電話,他也沒有見過我打搖把電話,他自己也沒有打過搖把電話甚至他見沒見過搖把電話都難說,這時他怎麼就能證明我會打搖把電話不僅在遊戲中能把電話給老馬打通而且在生活中也有能力將這電話給牛三斤打通呢?雖然他一開始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什麼,但是當他狗急跳牆的轉換思路和體係之後,他突然卻說:
「除了做遊戲,我是沒有見過他打搖把電話,我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打搖把電話,但我肯定他會打搖把電話和一定能夠打好──為啥呢?因為他是我們這群小搗子中第一個騎著自行車到三礦接過煤車的人!你想嘛,煤車都接了,三礦都去了,現在就不能往五礦打一個小小的電話嗎?連老馬都見到了,兩人都拉著手說話了,現在連麵都不用見,就不能在電話裏和三斤哥說句話嗎?啊?嗬?嗯?哼?哽?」
我們一下都楞在了那裏。這種思路的轉換是我們沒有想到的。連我都一下懵到了那裏。等我醒過來之後,我差點要為我的禿老頂表哥的急中生智表現出的大智大勇鼓起掌來了。本來禿老頂表哥對自己這樣的回答和急中生智也有些措手不及和沒有料到,他說出這個理由之後,他在第一感覺上對自己還有些懷疑,並不知道自己已經在世界上取得了勝利從此就扭轉了曆史發展的方向,就好象當我們處在重大的曆史關頭往往還把這種關頭的表現看成是一種遊戲於是就有了流氓舉動一樣。但是當他看到眾人的發懵和啞口無言,當他看出我的興奮特別是呂桂花聽到這個轉換、旁證是那樣地有力煤車是可以證明搖把電話的三礦是可以證明五礦的三礦的老馬是可以證明五礦的牛三斤的於是在那裏頻頻點頭的時候,你看他在那裏是如何的驚醒、開心、興奮──這時的表現也是紅頭漲臉──雖然同是紅頭漲臉,但兩者的內容又是多麼地不同呀──和手舞足蹈吧。30年之後他還有些矯情地說:
「說起來當時還有些失誤,忘記說上老馬的飯盒了。不然就更有說服力了。」
雖然有些矯情和誇張,但我也將這單給照買下來。我附和著說:
「就是不說飯盒,不是已經改變曆史發展的方向了嗎?」
又說:「當然,如果說上飯盒,會更有說服力。」
……
感謝你,我的禿老頂表哥。最後的曆史就形成了這樣一種事實:如果當初不是因為你,我就注定不能到鎮上去打那個搖把電話──在感謝禿老頂表哥的同時,我也再一次感謝一下俺娘和俺那花爪舅媽和花爪舅媽她爹大腿上的大老鼠瘡吧──正是因為你們,我才得以到三礦去接煤車,過去煤車旁證過麥收,現在煤車又旁證了電話。人生第一次冒頭的曆史意義從來不可低估。果然,在呂桂花的新房裏,一提三礦和煤車,所有的人都沒有了疑義。所有的人都心服口服。嫉妒和吃醋都見鬼去吧。現在世界上的一切都屬於我。一切權力歸農會。大局已定。呂桂花馬上也是更加堅決地拍了板:
「電話就讓白石頭打去吧。」
接著還以用人不疑和疑人不用的態度說:「明天就打!」
一下就使我從這些小公雞中間再一次飛升出來。而人們在這個時候恰恰忘記了這樣決定和對三礦、電話、禿老頂接著是我承認的本身在事實上是多麼地別扭。一切的糾紛和深入,其實是因為禿老頂表哥一句多餘的話;在他多餘之前,本來我們也是決定了的;現在人們在歡欣之時就忘記了這個扭曲的過程而讓禿老頂白白鑽著曆史的空子充當了一次民族英雄。同時,我們也像曆史在遺忘一樣在這裏也忽略了曆史,其實禿老頂所尋找到的對於他新的思路和體係的曆史支撐之點,在曆史上恰恰是靠不住的。因為曆史上我接煤車的結果恰恰是:
我這煤車其實是沒有接上的呀。
但因為禿老頂和煤車,我的電話還是打上了。但等我到了鎮上郵局拿起那部在小木箱裏被鐵鏈鎖了半邊的搖把電話時,我和當初要來打這個電話時的心情又不一樣了。沒打這個電話的時候我是多麼盼望打這個電話,為打這個電話曆經苦難和誤會,但等真的拿起這個搖把電話說不定一搖就通電話線就要把我和五礦的牛三斤表哥連在一起的時候,我又有些猶豫了。在由村裏到鎮上來的路上我還祈禱著這電話一打就通好向呂桂花和眾人拿回去一個證據,到拿起這個電話我卻盼著就是把電話的搖把搖斷了還是不通為好──這樣一方麵我也打了這個電話對呂桂花有一個交待,同時打了這電話又沒有打通我要說什麼也就是呂桂花要說什麼牛三斤卻一點也不知道。我盼望打這個電話一切是為了呂桂花,那個時候給誰打電話和這個電話是什麼內容對於我是十分次要的,隻要能博得呂桂花的歡心和向搗子們證明我會打電話我可以赴湯蹈火,但當打電話的權力已經握到了我手中我已經可以代表呂桂花的時候,這時我手握著電話搖把對這電話的內容就有些計較和注意了。為打這個電話我和其它搗子們不共戴天,現在可以打這個電話了我和其它搗子們又利益一致了。因為接電話的不是別人呀,而是牛三斤;電話的內容就是問他你最近還回來不回來呢?發話人就是我們大家的呂桂花──還要通過我的嘴說出來。這個時候我對接電話的牛三斤是多麼地嫉妒、羨慕和仇恨呀。而那些沒有打上電話的搗子們現在還蒙在鼓裏不明真相地在嫉妒我的打電話呢。這時我卻委屈地在替大家著想了。如果電話打通了,牛三斤答應回來,我們這群小搗子晚上怎麼辦呢?過去呂桂花沒有嫁過來的時候,我們的晚上本來也度過得非常有趣,可以玩摸瞎,可以玩藏人,可以接煤車和可以相互扮演三礦的老馬……玩得是多麼地投入和忘我呀,不到夜深人靜三星偏西村中寂靜極了隻是遠方傳來幾聲孤立無援的狗叫我們是不回家的──當然有時狗還沒叫,我們的爹娘就在那裏叫了,用惡毒的叫罵拆散了我們的遊戲,我們隻好掃興地臊眉耷眼地分手回家──這時我們心中對不懂事的爹娘埋藏著多麼大的仇恨呀。但是等花嫂呂桂花嫁過來之後,我們這群小搗子的一如既往的夜生活一下就被打破了。過去玩起來覺得特別有趣的遊戲,現在馬上變得無聊和乏味,顯得有些無力,有些誇張和兒戲,我們從心裏對摸瞎、捉人、三礦和老馬再也提不起勁頭,因為我們再在那裏摸和捉,扮和演,也沒有花嫂呂桂花的新房更能吸引我們呀,再摸和再捉我們也摸不著月經帶和粉紅色的乳罩,再扮演和再演我們也沒有摟著呂桂花那妖嬈可觸的苗條的身和觸到她那甜馨的口更加真切。過去的一切遊戲馬上土崩瓦解和煙消雲散,而呂桂花屋裏夜晚的燈光成了我們這些衝動莽撞的少年在茫茫黑夜裏唯一的一盞航燈。我們向往你的屋子,呂桂花,就是30年後我們想起來也是這樣。雖然現在想起來你的屋子已經坍塌和破敗,當時你用的還是廉價的化學梳子,記得你新房的屋頂貼滿了報紙,報紙上到處是毛主席語錄,你用的化妝品也就是70年代的鄉村香脂和胰子,但那一切一切,都是我們開始認識這個世界上女性的唯一的標誌。你是我們對於這個複雜世界開始覺悟的第一課堂和識字課本。為了給你打電話我可以不到鎮上的另一所學校去上課,但是如果誰晚上不讓我到你屋裏去,我馬上就可以跟他拚了。我有幾天因為賭氣沒有到你那裏去,當我賭到第七天的時候,我已經在這個世界上煎熬不下去了──我能堅持七天已經是一個奇跡──就又灰溜溜地回到了你身邊。──它甚至憋得我變聲期都提前了。──1969的呂桂花的新房,是我們一群搗子由少年到成年的過渡驛站──如果世界上有誰缺少這樣一個過渡,那他什麼時候才能成熟呢?這是我們的黃埔軍校和西點軍校。呂桂花是這個軍校十分出色的教員。當白石頭30年之後碰著人還給誰叫老師的時候,你們認為那真是在叫你們呢?如果有誰這麼傻乎乎地答應下來,那他就真的是一個傻冒,因為白石頭這時叫的根本不是你;表麵是你,其實他的心已經不在這裏,已經飛回到1969年的呂桂花身邊。他觸景生情隨便說了那麼一句,你就當真了?你果然從此就電話不斷地真的認為你們已經是好朋友了?傻冒,當他拿起電話的時候,他從心裏憤怒地喊了這麼一嗓子。──1969年的一天晚上,在呂桂花新房裏那撲閃撲閃的煤油燈下──在我們一群搗子的一再糾纏中──呂桂花終於把她的月經帶給我們拿了出來──這時你們驚喜的吶喊戛然而止,一條條嗓子全部憋在了那裏。你們受不了這突然的刺激和新奇──你本來還想在那裏翻來倒去地細細品味和把玩呢,但是已經被另外的小搗子給搶了過去。──最後呂桂花一把將它奪過來藏到了屁股底下:
「不要看了,別看到眼裏拔不出來了。」
你還記得一個小搗子在那裏意猶未盡地問:「那上邊還有一點血印呢,那是誰的呢?」
19歲的呂桂花「撲哧」一笑,接著打了那搗子一掌──你這時低頭和抬頭的動作劃出的曲線,又是多麼讓人心旌飛揚啊。我們多麼想上去輕輕地摟著你,用我們11歲的年齡來嗬護你19歲的容貌和神情呀。也許是看到了我們的溫情而不僅僅是邪念,記得她這時輕輕地補充說:
「那大概就是我的吧。」
我們的歡樂無窮無盡,我們的夜晚浮想連翩,我們的生活一下就充滿了期盼和等侍,我們白天在鎮裏上學的時候,我們心裏卻盼望著夜晚。30年後想起來,它在我們的人生旅程上,也是一段最昂揚飽滿的日子。哪裏像30年後的日子越過越無聊和越活越沒勁呢。沒來呂桂花,我們每天等侍的是三礦和老馬;有了呂桂花,三礦和老馬對於我們簡直就是欺騙──不但欺騙了我們的現在,也欺騙了我們過去的每一天;如果呂桂花永遠沒來,我們一輩子都不會覺醒一輩子就和老馬糊裏胡塗攪和在一起了;但是現在呂桂花來了,世界在我們麵前就拉開了新的波瀾壯闊的一幕。在新的感召下我們甚至活的都單純了,我們都割斷了我們和世界的其它聯係,我們就是我們,我們就是這麼歡樂的一群。而在這個時候,我們還要給呂桂花的另一聯係說起來按著社會和人文規定比我們還要重要比我們還應該在她心裏占更大比重的的牛三斤打什麼電話嗎?還要在電話裏問他最近回來不回來嗎?你最好一輩子不要回來。這個電話最好一輩子不打。就是打也永遠打不通。搖把已經斷了。世界上所有的電話都出了故障。所以最後當呂大那個老雜毛橫插一杠子呂桂花也就隨著她爹爹背著包袱開始一天一趟在新修的柏油馬路上趕城告狀和牛三斤離婚的時候,我們一方麵因為這場風波和離婚我們再也見不到呂桂花而傷心,同時我們也對這時的牛三斤有一種惡毒的快意呢。讓你當初接了電話回來!讓你當時在我們中間橫插一杠!──你可知什麼時候你從百裏之外的五礦回來,對於我們這群小搗子來說,就是黑色的星期五和陰雨連綿的發黴天呢──似乎永遠也熬不出頭來了。你把晚上──而且名正言順──占住了,我們晚上到哪裏去呢?操你娘的。這時就是大家打起精神重新拾起過去的藏人和老馬的遊戲,一切也玩得差強人意動不動就有人發火,所有的藏人和老馬遊戲的樂趣現在都變成了一種折磨。也許不玩還好一些呢。這時大家聚在一起,倒是相互發現了我們的共同尷尬。由於這種發現,我們又拙劣地產生了偽裝。越是玩得無趣,越有人高聲在那裏說:
「這有什麼呀,這樣玩也挺好!」
「反正我是玩得挺開心的!」
「我覺得比去呂桂花那裏還要痛快呢!」
「呂桂花那裏有什麼呀,月經帶不是已經看過了嗎?想她也再拿不出別的新東西了!」
「還是玩藏人和老馬要痛快一些!」
……
但是大家終於玩不下去了。這時大家連相互憤怒和掩飾的毅力都沒有了。如果現在不草草收場,接著大家肯定會為了共同的痛苦而抱頭痛哭──這樣第二天還怎麼見麵呢?僅僅為了保持這點相互的尊嚴,大家開始沒話找話地找托詞:
「今天有點累了。」
「俺爹今天特別不是東西,還等我回家圈狗呢。你說一條狗,誰圈不是圈呢?為什麼天天非等我呢?」
──但你在呂桂花家裏的時候怎麼從來沒有說過有狗等著你和非等著你去圈不可呢?於是大家順坡下驢地說:
「今天就散了吧。」
……於是就散了。但在散的時候,大家卻有一個共同的藏在心裏的痛楚和瘀壘沒有說出來,那就是:現在呂桂花和牛三斤在幹什麼呢?
幸好牛三斤每次回來隻在家裏呆三四天,這使我們對生活和災難還有一個終於會結束的期盼。三四天之中大家悶悶不樂,但是在心裏卻共同期盼著這三四天快一點過去──從大家臉上一天比一天露出喜慶和掩飾不住的期侍就可以看出來──我們知道那共同的歡樂的日子已經為時不遠了。有時黑色的日子突然加長,這次牛三斤回來不是住三四天,而是五礦一下放了假,他要在家裏住上半個月,等大家再見麵的時候,大家終於連掩飾都忘記了,一個個開始露出絕望的神色──大家共同跌到黑色的深淵。30年之後我都不知道那15天我們到底是怎麼度過的,我們為什麼沒有在半個月之中像海豚一樣集體自殺,將自己的屍體集體地拋扔到岸上──你不能不佩服我們的毅力。──當然還有一種可能,當時我們並沒有這種毅力,我們隻是堅持了12天,到了第13天,我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我們不約而同地共同爆發了。已經到了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的地步了。於是我們在一個晚上可憐地做了兩節藏人和老馬的遊戲之後,大家不約而同地一齊停下來了,接著我們該怎麼辦?還這麼明知故犯地折磨自己下去嗎?這時一個大膽的搗子我記得好象是牛來發的兒子小豬蛋怯生生地試探著──本來小豬蛋也是一個英雄八麵和動不動就要揮鐮刀和割腸子的主兒呀──這時也怯生生和試探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