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咱去呂桂花家看一眼。」
聽到這個提議,大家從心眼裏一齊歡呼和響應:「對,到呂桂花家去看一眼,看看她在幹什麼呢!」
「反正我們好多天沒到她那裏去了!」
這時又有人老成持重地說:「就是現在去,我們也是去看牛三斤表哥,也是好長時間不見了。倒不一定非去看呂桂花!」
這個自我安慰和自我欺騙的理由一下又說服了大家,幫助大家克服了潛在的心理障礙──真是一舉兩得,真是一個重大的理論貢獻,於是大家紛紛說:
「就是。」
「咱們就是去看牛三斤表哥,誰說去看呂桂花呢?」
……
於是大家第一次在牛三斤表哥從五礦回來的日子裏,開始一躍而起和歡呼雀躍地來到了呂桂花的新房。我已經忘記了當我們走進新房時牛三斤和呂桂花正在幹什麼,隻是覺得當牛三斤不在的時候我們覺得新房的空間還是挺大的,裝下我們這些搗子綽綽有餘;現在由於牛三斤表哥的存在,等我們十來個搗子一進屋,屋子馬上就被填滿了房間裏顯得一點空餘都沒有。記得當時牛三斤表哥還是像平常一樣嚴肅,對於我們的到來既沒有歡迎,,也沒有譴責,就那麼沉默地在床前站著──記得當時他仍帶著一頂火車頭帽子──30年後想,你在屋裏還帶什麼帽子呢?──於是結果也就可想而知了。我們也就是在那裏幹站著,平時所有的歡樂和肆無忌憚,現在都變成了老老實實和默守陳規。甚至一下我們變得有些靦腆和有禮貌了,小豬蛋乍著膽子在那裏說:
「聽說三斤哥回來了,我們來看看。」
大家馬上像應聲蟲一樣隨聲附和:
「就是。我們來看看。」
接著大家還拙劣地裝出大人的樣子在那裏問:
「五礦最近怎麼樣?」
「炭塊還是那麼大嗎?」
「你說我們這裏的人,怎麼一拉煤就去三礦而不去五礦呢?」
「三斤哥,你像三礦的老馬一樣在五礦過磅秤嗎?」
「那樣的地磅,一下能過多少斤?」
「聽說要提你當保管員呢!」
「吃飯還得拿飯盒嗎?」
……
當時牛三斤答的什麼我也已經忘記了。隻是記得麵對我們的提問,他更加嚴肅──於是這次不見他還好一些,自見他這一麵,今後在街上和他對麵走過來,對於該不該跟他打招呼,我在心裏就更加發怵、緊張和拿不定主意了。於是在不長的時間裏,我們該問的都問了,該說的都說了,這時我們連和呂桂花搭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找到,就低眉順眼和臊眉耷眼地灰溜溜地退出了呂桂花的新房。邊出門還邊自我解嘲地說:
「不要送了,不要送了。」
出了門我們集體半天啞口無言。倒是臨出門的時候,呂桂花在房裏喊了一句:
「以後有空還來玩!」
才給了我們一點生活的信心和希望。──既然牛三斤回來是這樣一種結果,現在我們還要搖起電話問他回來不回來這樣問的本身不也起著催他回來的作用嗎?我拿起那搖把電話,第一次像大人一樣在那裏犯了深思和考慮──你說呂桂花對於我們的成長起到了多麼無微不至和細微末節的作用呀,一個電話的重托,就使我考慮起問題第一次不是從枝節而是從大局出發,不是單單考慮目前也考慮到了長遠,不是單單考慮自己而是想著還有一個集體,不是單單盯著眼前的兩粒米而是像雄鷹一樣一下就飛到了天空。它是一個人素質和層次的飛躍呢。當然,30年前的一個11歲少年,他的意誌並不是多麼堅強,最後的結果又必然是:我還是為了眼前而丟掉了長遠,我還是超越不了個人而純粹為了大局,我還是不會為了大家的利益而將自己的表現機會給犧牲掉──最後落一個連電話都打不通的罪名。想一想禿老頂、金銀貴和小豬蛋……他們都是什麼東西!當初打電話的時候他們不是還對我有些懷疑呢嗎?現在如果我為了他們而不打這個電話,最後不正好使他們的懷疑成立這勝利的果實隻能讓他們獨吞而我倒要被他們反咬一口嗎?那個時候誰還會想到我的機謀和大局呢?人們都是一些忘恩負義的人呀。不給他們吃肉的時候他們老實地捧著粥碗,覺得自己本來就不該吃肉──肉食者謀之;真給他們吃肉的時候,他們反倒端起飯碗吃肉,放下筷子罵娘──如果結果是這樣的話,我不是為他們白白犧牲了嗎?犧牲後他們不是也不會說我什麼好嗎?去你媽的,天塌砸大家,打!於是我拿起這搖把電話就憤怒地打了起來。甚至比不思考搖得還猛。──說起來當時我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呀,這是我人生的曆程中第一次用電話跟另一個人在世界上交流;而這第一次電話,一下又具有這麼多的社會內容和人生含量──這不是一個普普通通隨便瞎扯淡的飯後聊天的電話,而是一個由這內容要產生社會效果和連鎖反應的關鍵性對答──我就不管不顧和一往無前地開始拿起了電話對世界傾訴了。30年後,還有許多接到白石頭電話有的隻是聽到白石頭聲音還沒有見過麵的朋友,都說白石頭在電話裏有另一番聲音、表現、風采和魅力──見過白石頭的人,也說電話裏的白石頭和生活裏的白石頭是不一樣的──明明他在電話裏是那樣的熱情,怎麼見了麵反倒冷若冰霜呢?明明聽到他電話的聲音就發怵,怎麼一見麵倒是那麼地和藹可親呢?明明在電話裏已經聽出是一種意思,怎麼一見麵就改變了呢?明明在電話裏什麼都沒說,怎麼一見麵就說不是一切在電話裏都已經說過了甚至是說定了呢?在電話裏說什麼了?於是沒見過白石頭的人,都想快一點見到他;見過白石頭的人,這時反倒有些發怵──當白石頭聽到這些形形色色和林林總總的議論,他就覺得這一切議論都顯得空泛和缺乏曆史底蘊。因為他們不知道白石頭在少年時期第一次打電話的曆史。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現在他們沒有經過白石頭的同意就對白石頭的電話評頭論足,說明著他們一廂情願地背叛了白石頭的過去和現在。一到這種時候,白石頭往往會自言自語或是喃喃自語地說:
「關鍵還是起點不一樣呀。」
這句話一經說出,以後就成了白石頭和世界發生誤會、錯車和擦肩而過需要用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來排遣的時候常說的一句口頭語。雖然當時是第一次打電話,雖然對電話的搖把不熟,雖然第一次打電話就有這麼激烈的思想鬥爭和複雜的社會含量,但是這部鎮上郵局已經褪了色電話上方還掛著兩捆堿性電池的搖把電話,在白石頭一往無前的精神召感下,竟在他手裏出乎意料地一搖就通了。連郵局的人都說,這部電話從來沒有這麼通暢過──而且你要通話的地方,又是百裏之外的五礦;30裏20裏還好說,這是百裏;一個屁毛不懂的鄉下孩子,就這麼三搖兩搖真的搖通了?──一下讓郵局的人都對這電話感到氣憤。──甚至電話已經通了,看電話的老董還不相信呢。還以為是這毛孩子惡作劇地騙他玩呢;隻是等他從孩子手裏搶過電話把自己已經失聰的耳朵貼著那聽筒「喂喂」了兩聲之後:
「誰呀,啥呀?你是五礦嗎?你真是五礦嗎?」
五礦清晰的聲音果然傳到了老董耳朵裏──這時老董又從另一個方麵有些興奮呢,都說我老董耳朵失聰,這不聽起電話來也很好嗎?為了這個興奮,他隻好一邊罵著:
「他媽的,說通吧,它還真他媽的通了!」
一邊就將這話筒糊裏胡塗地又交到了由於路上騎車過速現在頭發還向天上飛著的鄉下孩子手裏。這時孩子子也興奮了。也把許多社會含量和剛才的思想鬥爭一下子忘到九霄雲外,一下就對大局和整個社會形勢如果這個電話不通對你們還好一些如果通了要對你們將來15天的夜晚產生毀滅性的打擊也不管不顧了,他開始鼠目寸光和顧頭不顧屁股地一下就沉浸在電話一搖就通而且還經過老董的證明這諸多的興奮之中了。於是他拚命壓抑著自己的興奮,從老董手裏接過電話,開始語無倫次地拚命往電話裏灌輸和嚷叫:
「是五礦嗎?我找過磅秤的牛三斤,我叫白石頭,他是俺表哥,俺表嫂叫呂桂花,呂桂花讓我問一下他最近還回來不回來了?……」
等等等等。事後白石頭才知道,他這電話的風頭出得還沒有到此為止呢。等過了幾天牛三斤表哥真的回來了,這時連他也憋不往那刀削斧刻的嚴肅的臉,說起這電話的事也在那裏「撲哧」一聲笑了。因為礦上的電話就那麼一部,管電話的老頭叫老楊,老楊接到誰的電話,就要通過架在礦上的大高音喇叭在裏麵重複電話的內容讓你知道。不然礦上兩千多人,人人去接電話電話和老楊怎麼受得了?於是在老董從老楊那裏得到了證明──電話果然通了,而且確實是五礦──接著你在電話裏說了呂桂花的內容之後,老楊就開始在礦上和連綿起伏的群山中開始廣播,於是這聲音就回蕩在那萬水千山和沸騰的群山裏:
「牛三斤,牛三斤,你的媳婦叫呂桂花,呂桂花問一問牛三斤,最近你還回來嗎?」
這廣播的內容老楊可能沒有介意,但是等這內容從高音喇叭裏傳出來以後,立即、馬上,在今後的幾天和幾月,甚至幾年到幾十年後,都成了五礦的笑談和美談了。就成了一個通俗歌曲和流行音樂。──從歌詞角度來看,它還真有些先鋒和後現代的意味呢。於是大家一上班,頂著礦燈提著飯盒,就開始在那裏喊──千萬人都像背毛主席語錄一樣在那裏比賽著唱:
牛三斤,牛三斤
你的媳婦叫呂桂花
呂桂花問一問牛三斤
最近你還回來嗎
……
雖然因為牛三斤的回來和我這一搖就通的電話一下又損害了大家半個月的利益,雖然這半個月裏大家像以前的半個月一樣感到難受和煎熬,甚至因為這個電話是白石頭打的現在大家回過頭來已經開始對白石頭怒目相向,但是在白石頭心中,這半個月內卻忘記了煎熬而一直沉浸在幸福之中呢。人怎麼不能為了眼前的利益而忘記長遠的目標呢?人怎麼不能為了眼前的兩粒米而丟掉蒼鷹似的翱翔呢?眼前的兩粒米是可見的叨到嘴裏就是個飽,誰知道你在將來的天空裏翱翔半天能得到什麼會不會空手而歸呢?我就是過了今天不說明天,為了今天犧牲明天,又怎麼了?於是白石頭為了自己的暫時利益而犧牲了大家的整體利益在那裏沾沾自喜了整個的1969年呢。對於白石頭來說,1969年也是一個沾沾自喜的年頭呢。當然這喇叭的內容在村裏傳開之後,它的影響也像在五礦一樣,立即在村裏流行開去。半個月的煎熬過去,它也成了我們這群小搗子中的口頭歌曲。同時,就像上次到三礦接煤車一樣,白石頭因為電話和喇叭再一次成為村中的明星和在一幫小搗子中脫穎而出。上次接車還灰頭漲臉地費了一膀子力氣,這次可是不費吹灰之力拿起電話就在郵局裏搖了搖。這也是使白石頭感到了投機的好處於是他長大之後怎麼能不是一個機會主義者怎麼能把自己臉前的利益和兩粒米給放棄而去考慮什麼民族大義呢?你還怎麼能指望他為了一個長遠的理想和目標做一次戰略性的撤退或是丟棄呢?他一生想到的從來都是得到,他哪裏想到過放棄才是一種更大的得到呢?──當然,在1969年的電話風頭上,投機者也不隻是白石頭一個──這就可以看出機會主義在我們人民群眾中的基礎了──本來搗子們當初是反對白石頭打電話的,電話在客觀上是損害著大家利益的,牛三斤回來的15天大家在精神上和肉體上倍受煎熬,但是這時看到群眾輿論的轉向和白石頭的超拔,大家一下也放棄了主義和正義,開始集體轉向和投降。這時大家開始說:
「我們早就說過,白石頭是打得了這個電話的!」
「我們打小跟他在一起玩尿泥,還不知道這一點嗎?」
這時禿老頂倒是對一群流氓產生了憤怒──但由於勢單力薄,在群眾的浪濤中發不出單獨的聲音,隻好采取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的方式說:
「其實,當時支持白石頭打電話的,也就是我一個人了!」
說完這個,還看了白石頭一眼。──但這些形形色色不同方麵的事後擁戴──雖然都夾了些私心雜念,在客觀上對白石頭的脫穎而出和發揚光大卻都起到了促進和更加促進的作用。白石頭在1969年的天空中可以任意的飛舞和翱翔──30年之後他才稍微有些清醒──當他再一次在成年人的嚴峻的現實中遇到大的社會動蕩和群眾運動的時候,他才突然知道了自己在30年前的膚淺。這時他倒搖著頭在那裏感歎:
「原來也就是一個電話和高音喇叭呀!」
倒是讓跟隨他的人,一下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一下墜到了五裏雲霧之中。一下倒把這感歎歸到了自言自語、喃喃自語甚至是老年癡呆症的行列。於是這白石頭的唯一清醒,又讓我們和曆史給錯過去了。──其實30年前我們唱過高音喇叭和電話之後,我們心裏最想說的話還是:
牛三斤表哥,電話和喇叭都已經響過了。你在家住的時間也不短了。你該早一點回去了。
……
現在回想起來,當牛三斤表哥不在村莊回了五礦的日子,我們在呂桂花的新房裏度過的也不都是快樂,在心裏也不是沒有擔心和嫉妒──在我們心中還另有敵人。他就是我們村裏另一個已經成年並且已經娶妻生子的表哥劉久祥。不可否認地說,30年後的劉久祥,那臃腫的身體,那浮腫的臉,一笑露出幾根大黃牙,眼睛已經被胖臉擠壓得看不見了,腦袋上的頭發髒得像破鞋墊一樣粘在頭上──讓你無法設想他的當年;但在30年前,他在村裏卻是一個風流倜儻的英俊青年呢。留著當時十分時髦的小分頭,頭發梳得油光水滑;有時又人為的變換一下發型,忽然梳成當時領袖一樣的大背頭,清早站到街頭,不斷地用手往後捋著自己的頭發,伴著不時的大聲咳嗽,確實讓我們一群小搗子自慚形穢。──話又說回來,30年後的呂桂花,也不成了一下臃腫的在矮腳凳上坐不下來的庸俗口臭的老年婦女嗎?30年前她口裏呼出的空氣是多麼地溫香和清洌呀。這時我們就想到,還是不要再說30年後了,一切事情還是放到當時的環境中去考察吧;如果說起30年後,世界上沒有一件事情是站住腳的。30年後我們對臃腫的劉久祥心平氣和,但是在30年前,我們和風流倜儻的劉久祥卻有不共戴天之仇呢。一開始我們沒有發覺,但是忽然有一天,當我們再去我們的領地呂桂花的新房去度過我們快樂和歡樂的夜晚時,我們突然發現羊群裏跑出個一個駱駝,在我們這個小團體之外,竟不知不覺多出一個超出我們年齡層已經娶妻生子的劉久祥──梳著油光水滑的背頭,我們馬上感到一種威肋,我們馬上感到形勢對我們十分不利,因為我們發現他和呂桂花對起話來,一下就超越了我們的小團體。過去沒有他的時候,當我們對呂桂花說的話不能馬上理解的時候──譬如乳罩和月經帶的構造和在上邊扯著的各種帶子的用途,呂桂花就會不厭其煩地笑著再給我們解釋一遍;現在有了劉久祥,在我們還沒有明白和聽懂的時候,他已經在那裏頷首微笑和點頭了,於是呂桂花就覺得沒有再講的必要也沒有心思再重講一遍於是馬上就會隨著劉久祥的思路和反映能力另換一個話題進行下去於是談話在疙裏疙瘩的進行中就給我們留下許多難題。一下就顯出我們的遲純。一下就顯出我們的愚蠢。一下就顯出了我們的不諳世事甚至一下就顯出了我們的多餘──為了挽回麵子我們試圖在那裏掙紮著不懂裝懂但是這種掙紮更顯出了我們的滑稽。本來我們在這裏是自由和暢快的,現在由於劉久祥的到來,,我們就變成了一群故鄉的陌生人由主人一下淪落成一群旁聽生。我們簡直就是用自己的場地和舞台,給敵人提供了一個演出波瀾壯闊話劇的機會。本來在一個小團體已經形成的時候,它對任何外來者都有一種本能的排斥心理,就好象幾個知心的朋友正在一起說著知心話,突然橫插進來一個圈外的人──由於他的到來,我們不但開辟不了新的話題,就是連剛才的話題也進行不下去呢;何況我們羊群中現在突然跑進一匹各方麵都比我們具有優勢的駱駝呢?這個時候我們就對年齡和由年齡帶來的智力有一種本能的反感了。你身為一匹駱駝,跑到我們羊群裏來幹什麼呢?這裏是我們的家園和青草地,你將腦袋探到我們園子裏到底要吃些什麼呢?本來我們對30年後要守護家園做一個精神上的不撤退者的朋友還感到好笑,但是當我寫到這裏想到一個成年人跑到我們少年堆裏的那種優越感,一下就跨越了我們跟呂桂花直接接上火的情形,我對30年後朋友的口號和主張馬上就理解了和衷心擁護了。你說出了30年前我們沒有說出的心裏話。但是,由於我們的幼稚和軟弱,我們對劉久祥的到來雖然感到惱火和懊喪──30年前我們還沒有發現那樣的口號和主張,我們也是白白惱火眼看著駱駝吃了我們的青草而毫無辦法。我們眼看著事態一步步朝著不利於我們的方向和深淵滑落下去。雖然我們夜裏依然到這裏來──過去我們集團內部的個別人因為一時賭氣可以憋上七天,但是現在形勢已經威脅到我們的根本利益我們倒是覺得不能將大好河山白白向敵人拱手相讓於是我們還要垂死掙紮一下──但是當我們再來的時候,我們已經發現,這時呂桂花對我們到來的熱情已經不像過去那麼真誠和自然了,那樣期待和高興了。當然她對我們的到來也沒有表示反對,但是我們發現她對這種到來的期待,隻是為了給劉久祥的到來鋪墊一種前奏和營造一種氣氛。她真正等待的已經是劉久祥。雖然我們的到來從目前來講對於她還是必不可少,但是這時我們到來的性質和她所等待的性質已經發生了明顯的變化。我們已經降為一種陪襯,我們已經不是主角而是一群配角;等我們突然有一天發現她和劉久祥已經開始眉來眼去和言來語去說著我們似懂非懂的暗語和啞迷的時候,我們似懂非懂地覺得我們已經變成了他們陰謀的一部份也說不定──如果身邊沒有一群胡鬧的孩子作為陪襯,他們兩個已經結了婚的成年男女,這樣點燈熬油的在一個屋子裏相對而坐和笑語歡聲不也顯得太出格了嗎?現在他們的笑語裏還夾雜著我們不懂裝懂的笑聲,他們的時間裏還夾著我們不懂裝懂的時間,他們兩個在一起不就更加放鬆、大膽和無所顧忌了嗎?沒有發現這一點我們還隻是生氣,對於這匹駱駝的到來頂多是一種厭惡和怪他不識相,等我們發現這深刻可怕的陰謀時,我們的腦袋」轟」的一聲就爆炸了,厭惡在這個時候就轉化為一種仇恨。接著我們還發現這樣一種跡象,過去的呂桂花在等待我們的時候並不首先洗臉和在臉上塗抹香脂,現在在我們到來的時候,她臉上怎麼噴發出刺鼻的人為的芳香呢?洗臉水還在盆子裏晃蕩呢。本來你為別人洗臉和抹香脂也沒有什麼,問題是當你為別人洗和抹之後,你不該對我們的覺察毫不在意──一點慚愧都沒有,肆意在那裏噴發著芳香。如果是這樣,我們過去所做的一切努力不都白費了包括那個史無前例的電話也都白打了嗎?但這還不是事情的結束呢,令我們更加感到憤怒和不平的是,當她洗完和抹完之後,還要當著我們的麵,將那一盆晃蕩的充滿著胰子香味的水,接著再一把一把撒在屋裏的地上。接著屋裏就充滿胰子清香的水味──襯托出她臉上煥發出的一種噴薄的19歲成熟女人的紅暈。這難道還不說明問題嗎?這時你一邊有一搭和無一搭地和我們扯著無味的閑話,一邊開始露出有些焦急的另一種等待的表情,我們除了感到失落之外,還格外地感到一種屈辱呢。是誰將不是我們這夥的劉久祥──這屁駱駝和狼──給引進來的呢?──這個時候我們的智力已經降落到這樣一種低穀和地步──即一開始我們並沒有將仇恨集中到事件的當事人劉久祥和呂桂花身上,我們開始痛心疾首地在自己集團內部尋找內奸。最後就把這內奸定成了禿老頂。因為劉久祥第一次在呂桂花新房出現的時候,是和禿老頂一塊來的。羊群裏跑出來一個駱駝,你就是那引來駱駝的人。一個巨大的屎盆子,就這樣不分清紅皂白地扣到了禿老頂的頭上。我們眼看著禿老頂在那裏痛苦不堪,向我們揪著自己的胸襟給自己解釋和開脫。但事到如今,你也是責無旁貸;你說不是你引來的,那天怎麼明明是跟你一塊進來的呢?禿老頂在那裏揪著自己的前襟說:
「我沒有引他來,那天也是他自己要來的。我們不過碰巧在呂桂花家的門洞裏遇上罷了。」
但禿老頂在這裏又犯了一個錯誤,即為了開脫自己的罪行,他有意無意地把自己的責任收縮了一下──這種常人常犯的錯誤現在一下就露出了破綻一下就被別人抓住了本來他想將事情說清楚現在反倒說不清楚了本來他的罪責也不大現在他倒一下跳到屎盆子裏了。因為他剛說完這句話,劉屎根馬上抓住了他話的尾巴:
「什麼,你們是在呂桂花家門洞裏碰上的?怎麼那天晚上我看到你們在街上就走在一起呢?還邊走邊笑,走著走著就進了呂桂花的家──現在看你還怎麼賴!」
這時你還有什麼反擊之力呢?本來你在街上或是門洞裏碰上都無關緊要,都不能說明就是你引狼入室,但是正因為你在開脫的時候愚蠢地在距離上玩了一個花活於是你就被別人抓個正著接著你就像爐灰撲到身上一樣說什麼也拍打不下來。你為了敘述中間的一個小小的錯誤,反倒證明了你事實上擺脫不開的血海般的幹係。你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你拚命揪自己的前襟也沒有用。這時不是你證明白石頭能打電話的時候了,這時呂桂花也救不了你了。抓住了禿老頂,我們甚至把當事人劉久祥也忽略了。我們把對劉久祥的仇恨一下都集中到了禿老頂的頭上。這時劉久祥倒是趁虛而入更在那裏如魚得水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這就是群眾運動的特點。使我們顯得更加可憐的是,也許那個朝氣蓬勃的年青人劉久祥,和一個如花似玉的花媳婦在那裏恣意調笑的時候,他根本還不知道我們這群站在旁邊一言不發的旁聽者內心的痛苦和煎熬呢。因為我們發現有時他說了一句俏皮話,說到得意處和呂桂花在那裏彎著腰「哈哈」大笑的時候,他往往還要知心地把我們當做一夥地向我們看一眼或是眨一眨眼呢。這個時候我們就顯得更加可憐了。他還不知道我們之間的內訌呢,他還不知道禿老頂為了他而承擔的沉重的曆史責任呢。他還不知道禿老頂頭上的一個屎盆子就是他親手製造的呢。他還把我們當成一群不通人事的毛孩子呢。他像呂桂花一樣對我們視而不見呢。由於這種視而不見的雙重表演和在我們頭上的屢屢上演所以等一種特殊的契機終於來到我們可以惡毒報複的時候我們就顯得毫不心慈手軟。不是不報,時間不到,時間一到,一定要報。所以當有一天呂桂花又在那裏洗完自己的臉抹著自己的香脂有一搭無一搭和我們扯著閑話等侍劉久祥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她開始嚴肅地視而見地告訴我們──不是以前在我們和呂桂花之間有兩斷著名的詩或流行音樂嗎?一首是:
親愛的三斤花的心
花的心裏裝得是三斤
……
另一首是五礦的大喇叭傳出的:
牛三斤牛三斤
你的媳婦叫呂桂花
呂桂花問一下牛三斤
最近你還回來嗎
……
以前在駱駝還沒有闖入的時候,我們在呂桂花新房裏自己玩耍,玩到高興處,玩到趣處,也常常高聲地用稚嫩的公雞嗓子在那裏唱:
親愛的三斤花的心
花的心裏裝得是三斤
……
或是:
牛三斤牛三斤
你的媳婦叫呂桂花
呂桂花問一下牛三斤
最近你還回來嗎
……
一人領唱,眾人呼應;大家唱著唱著,就笑著倒在了一起──那時不管你怎麼唱,呂桂花都在那裏笑著不語或是笑得前仰後合──這就從客觀上更加鼓勵了我們,或是有時也幹脆加入我們的合唱──在眾多的童聲中又疊加出一個高拔的女聲,那合唱就顯得更加昂揚和意味深遠了。但是現在由於劉久祥的加入,我們好長時間沒有唱這兩首歌也忘記唱了──駱駝來了,狼來了,我們在擔心和恐懼、自責和懊悔,我們在抓內奸,歌與歡樂,早已離我們遠去了。但是在我們這群公雞忘了有半個月半個月呂桂花的新房裏不聞歌聲的時候,呂桂花在洗完臉和抹著香脂的時候,突然又想起了這歌。令人感到氣憤的是,她想起這歌不是因為她突然對往昔的生活有了懷念對目前的劉久祥有了厭煩現在要和我們共同回到那歡樂的時光──我們一直在等著這一天的回轉呢。而是她開始對這歌我們會不會突然想起來──我們在目前的情緒下怎麼能想得起來呢?不是你的提醒,我們倒把這歌給忘了──突然在劉久祥麵前唱起來使她感到尷尬和無處呢?會不會使他們之間突然都想起什麼暫時出現冷場和自責呢?──她擔心的僅僅是這個並且開始為這個而未雨稠繆了──她可想得真周到──為了他──而這時你置我們於何地呢?你怎麼一點就沒有考慮到我們的情緒呢?於是她在那裏洗完臉一邊抹著香脂一邊往地上灑著洗臉水一邊突然想起什麼地說:
「哎,我給你們說,那兩句曲兒,要是久祥哥在這的時候,你們可不要再唱了。」
倒是弄得我們一楞:「兩句曲兒?哪兩句曲兒?你說的是什麼?」
這時呂桂花說得明明白白:「就是『花的心』和大喇叭裏的那兩首,就是過去我們常唱的那兩首,就是過去我們一邊唱一邊笑的那兩首。」
我們終於聽明白了。原來就是這兩首曲兒。本來已經忘記了,現在經你提醒我們又重新想起來了。這時我們也就看出了你的用心──原來你是要和我們徹底把過去斬斷。你不說這個我們還不知道你是這樣地無情和絕情,現在你說這個了,就又重新勾起我們翻滾的思潮接著就產生報複的情緒了。嗚呼,原來我們已經被別人俘虜到了被捉弄的地步了嗎?原來我們就是這麼沒有退路嗎?一點回旋的餘地都不留一點重回故地的希望都不給嗎?就這樣結束了嗎?難道就不怕激起我們的憤怒跟你對著幹嗎?你就這麼大膽和放心嗎?你就這麼不把我們放到眼裏嗎?我們就是這樣的命運嗎?世界發展到現在就是這樣一個結局嗎?我們將小米飯燜了這麼半天,現在拿著碗筷來吃飯的竟是別人嗎?不聽這句話還好一些,可能它還是一個平靜的夜晚,一聽這句話所有的公雞包括內奸禿老頂都憤怒了──為了彌補闖下的罪過也為了再一次顯示自己跟罪過沒有關係,這時禿老頂倒是顯得更加憤怒了。你不是不讓唱這首歌嗎?你不是怕我們唱這首歌影響你和劉久祥的情緒嗎?你不是怕出現短暫的尷尬和冷場嗎?──不是你提醒,我們連這個也不知道,多虧你提醒,現在我們可知道其中的奧妙和破壞你們的方法了。不破壞你們我們不是也得不到什麼好處嗎?從你的態度我們不是已經看出我們的下場了嗎?那麼現在,哪怕為了一時的惡毒的快意,我們也要破壞你們一下呢。破壞不是由我們先起頭的,破壞不是由我們這些羊引起的而破壞本身是由於駱駝的到來和你呂桂花本身的改變產生的──你們也是活該。於是,接著就有好戲看了。當然我們也痛心地感到,隻要我們一破壞,我們的破壞就不僅僅是呂桂花和劉久祥──在破壞他們的同時,我們和呂桂花之間的蜜月關係也要馬上結束了。現在我們拿起的或是別人交給我們的,竟是一把雙刃的利劍。娘的球。記得當時我們也是頭腦發熱呀,記得我們也是年輕無知和嘴上沒毛呀,當呂桂花提醒我們的時候,我們還以陰謀對陰謀地裝作順從地頻頻點頭,做出了再不唱這兩首歌的保證;但是到劉久祥到來之後他們之間果然就很快進入了角色歡快地談笑很快就到了高潮和趣處到了忘我程度的時候,我們這群小搗子突然不約而同地──這時連相互招呼和使眼色都不用了,大家從來沒有這麼萬眾一心和心領神會過──開始了一個牛三斤的大合唱:
親愛的三斤花的心
花的心裏裝得是三斤
……
中間連停頓都沒有:
牛三斤牛三斤
你的媳婦叫呂桂花
呂桂花問一問牛三斤
最近你還回來嗎
……
當然,預期的效果馬上達到了。我們眼看著兩個正在趣處的人一下就怔在那裏和僵在那裏,接著開始吃驚地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們。看到他們一下收縮的樣子,我們就更加興奮更加惡意也就更加歹毒了。唱完了一遍,接著又來了一遍。而且越唱越起勁稚嫩的童聲合唱的聲音越來越大──聲音一下就從呂桂花家的窗戶裏門洞裏爆破出去開始飛揚在村莊的黑色的夜空接著就飛越了三山五嶽一下到了海之角天之涯。一點餘地都沒有留。在這歌唱聲中,一開始可能是憤怒後來唱著唱著大家就又動了真情於是歌聲中又加了許多回想的成份由於這回想大家更加憤怒了於是歌聲就更加嘹亮和雄壯了。終於,唱著唱著,我們發現劉久祥突然像灰老鼠一樣從屋裏溜走了──我們的目的終於達到了,於是我們更加興奮;接著令我們沒有想到的是,那個一直怔怔的呂桂花,突然眼中默默地流下一道清淚。這倒讓我們吃了一驚,我們的歌聲突然憋到了這裏。接著我們聽到呂桂花一邊擦著臉上的清淚一邊清晰地說:
「你們走吧。你們再也不要到花嫂這裏來了。」
……
也就從這時起,我們終於失去了我們的花嫂呂桂花。一切都結束了。在她和牛三斤表哥還沒有離婚的時候,我們的蜜月期就提前地結束了。在繾綣反側之後,大家都開始感到相互的多餘了。這個時候她就開始和牛三斤表哥離婚了──當然她的離婚並不是因為我們之間的反目,而是因為牛三斤表哥沒有精子。我們接著看到的呂桂花,就是和她的老雜毛爹爹呂大一塊背著包袱開始在柏油路上趕城告狀的形象了。馬路上蓬頭垢麵的樣子,和過去新房裏低頭頷首的形象,在我們的腦子裏一下還統一不起來呢。在我們還不懂精子的時候,我們還有些自作多情,以為她和牛三斤表哥的離婚並不僅僅是因為她和牛三斤表哥之間出了問題,而和我們這群小搗子關係的破裂有些聯係呢──現在倒是殃及了牛三斤表哥。我們好長時間沒有再到她那花房裏去了,我們知道一切都結束了,其實在我們心裏,還是一直想尋找一個機會或適當的契機來打破我們之間的堅冰來彌補一下我們之間的裂痕我們能重歸於好回到劉久祥沒有橫插一杠的從前。這時我們已經認清了事物的主要矛盾和爆發這個事件的原因了。我們想用時間的酒精和橡膠水像擦洗和抹掉膠片上的劃痕一樣將我們中間的這塊陰影給擦掉,我們能和好如初再重新開始。甚至當我們和你在街上再碰麵的時候,我們已經發現你有轉變的跡象見了我們你就想偷偷地笑我們見了你就躲避著「咚咚」地一陣亂跑──這不是很好的開始嗎?不是一切都正在自然而然地轉化嗎?誰知料想不到的大禍又從天而降。當我們以兩點論的思維方法在這個世界上耐心等侍的時候,誰知道世界又從第三點爆發了呢?──當我們在一天早晨突然聽到她要和牛三斤表哥離婚的消息,我們還以為她不是因為牛三斤表哥而是和我們賭氣呢。等我們認識到這種認識是我們的自作多情她所做出的決定原來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我們在這場巨大的風波中毫無比重和痕跡的時候──也隻有到了這個時候,我們才第一次認識到在世界上牛三斤表哥對於我們這群小搗子的重要性了。我們過去的一切張狂和自我膨脹一下子顯得那麼可憐。我們原來還以為在這場遊戲中我們占世界的大頭呢。水落石出的時候我們才知道我們連一個精子都不如。一切還都在牛三斤表哥身上。牛三斤表哥是皮,我們隻不過是一堆附到他身上的亂毛罷了。現在皮不之存,毛將焉附?過去我們還看不上牛三斤表哥還想在那裏捉弄他呢,誰知道我們還是早一點跟他站到一起更對我們有利。牛三斤表哥一倒,我們在村裏就再也見不著呂桂花了──呂桂花第二天就卷起包袱回到了娘家的二層小樓上,開始和她的老雜毛爹爹趕城告狀。過去我們對她給別人洗不洗臉、抹不抹香脂還在那裏矯情和計較不清呢,現在可好,危巢之下,豈有完卵?現在我們不但是那個不為別人隻是為我們自己的呂桂花見不到了,就是那個為了別人甚至為了別人還撒洗臉水的人也見不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再到呂桂花過去的新房去看,已經是人去屋空,已經是黑燈瞎火,門上早已經上鎖和房簷上已經有了蜘蛛網,屋裏撲出來的是早已沒人居住的生屋和舊屋氣息,這裏別說沒有了對自己的笑語歡聲,就是對別人的笑語歡聲你也不能旁聽到了,剩下的就是在夜空之下和繁星之下的一片寂靜。這個時候我們突然是多麼的傷感呀。我們對於過去的一切包括她對不起我們的一切都開始懷念和想念了。我們一下想念得都心疼了。包括那為了別人而撒的胰子水的香味。過去的一點一滴都還在我們的心頭,而現在我們麵對的竟是一座寂靜的空屋──空屋或廢墟,你埋藏了我們多少笑語歡聲。時間的錯位,一下讓我們對世界和我們自己充滿了悲觀。怎麼到頭來是這個樣子呢?雖然30年後當我們知道了呂桂花和牛三斤離婚的真實原因我們從理智上知道他們離婚還是對的,但是一想到當時那座空屋和廢墟,我們對事情的結果還是不能接受和原諒。回到娘家的呂桂花,也已經不是以前的呂桂花了,在短短的告狀過程中,她已經從一個歡快活潑的新娘蛻變成一個大喊大叫的潑婦了。當她和爹爹背著包袱走在新修的柏油路上時,1969年全縣的人民都開始對她指指戳戳:
「這就是那個說他丈夫沒有精子要和她丈夫離婚的人!」
「她就是那個在柏油路上攔車誰都不給她停的呂桂花!」
……
於是她很快就成為全縣的明星了,於是她也就像30年後的電影明星的離婚案一樣在我們縣上造成了一波新聞效應。我現在揣想,當年19歲的呂桂花是不是也有自己的膚淺之處呢?如果不是在這種效應──人們看到她的時候表麵上都唯恐避之不及以顯示自己與她的區別,但是心裏與背後卻和我們村裏當初聽說她名字和二層小樓時一樣,大家又是多麼地想和她接觸、親近甚至是撫摸她呀──的推動下,也許她的離婚還不那麼堅決;現在在這種新聞效應和人們期盼心理的推動下,她倒是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要把戲演給大家看要讓戲劇有一個結局要向觀眾有一個交侍。同時我們不幸地看到,當她全部進入角色時,我們可憐地被動地牛三斤表哥也不由自主的進入了角色。他還不能一下就離婚呢,他還不能一下就承認自己沒有精子呢,他還不能一下就承認自己在床上不行──一點不是過去的配種站的老王的對手呢。本來兩個人是可以不大張旗鼓可以悄沒聲地好說好散,過去牛三斤表哥和石女分手的時候不就是執手相看淚眼嗎?現在由於戲劇的要求和觀眾的原因,兩個人開始共同攜起手來,一波波掀起戲劇的高潮了。呂桂花已經發展到在縣城大喊大叫,有幾次還闖進了縣長的辦公室;牛三斤一次次在五礦收到法院的傳票──也是通過老董的大喇叭喊響在三山五嶽之上吧?──我們的牛三斤表哥從五礦來到縣城之後,千不該萬不該,有一次竟在縣城街頭也像呂桂花一樣喊叫上了。他竟對著呂桂花──這個時候你對的是呂桂花嗎?你對的隻是一個角色和概念呀──喊:
「誰說我沒有精子?如果大家不相信的話,我們現在就在這裏試一下好嗎?」
接著還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這就可以想見事情的結果了。當然他立即就贏得了圍觀者的一片掌聲。這倒使呂桂花一下怔到了那裏。這時兩個人也許會有一種突然的清醒,突然意識到麵前的不僅僅是角色還是真實的過去的親人呂桂花和牛三斤──這時兩人會不會突然有一種傷感和疲憊呢?但是這種意識和清醒轉瞬即逝,馬上又轉化成一種固執的對於對方的憤怒和仇恨,於是就使離婚向更加極端的方向發展和無限期地拖延下去。這時離婚就成了一個事件和向世界的證明:呂桂花為了精子一定要離婚,牛三斤為了精子一定要將離婚拖延下去。接著在全縣人眼裏,這就成了一個波瀾壯闊的連續劇,似乎離婚並不僅僅是他們兩個人的事,而是全縣人民都在鬧離婚,於是這台大戲還不能草草收場呢。於是日複一日,呂桂花就開始替全縣人民背著一個包袱一天天疲憊地行走在我們的柏油馬路上。漸漸地她和縣上法院的人都混熟了。屋子裏沒有人,她可以一個人推開門到那裏去烤火;到了中午,還能和法院的人一起到夥房裏去買包子呢。事情的性質變成了這樣,誰還能考慮到我們村裏一群小搗子的心情呢?漸漸柏油路就成了全縣人民關注的焦點。如果這一天呂桂花沒有出現在柏油路上,全縣的人民都會感到失落柏油路因此也失去了它的分量呢。
──當然,最後牛三斤在五礦的猝然死亡,一下還是使呂桂花的離婚在全縣草草收場。她的離婚還是以不離為離了。現在回想起來,從一場曆史事件的結束和它能出現的最隹結局來考察,牛三斤意外死亡,還是給全縣人民離婚這場大事劃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它符合戲劇的發展規律,它使一場波瀾壯闊的話劇不是朝必然的方向發展而是出現了一個意外的收尾。它使我們震驚,於是就使我們有餘味可以反芻。他死得是那麼地突然、偶然和意外,如果不是生活中所發生的真實你在戲劇中還感到有些出格和意外呢。那是一個普普通通五礦的夜晚,夜晚不過刮了一陣狂風,我們的牛三斤表哥拿著飯盒返回宿舍,一扇窗戶被狂風刮起,正好拍在牛三斤表哥的頭上──牛三斤表哥當場被拍得不醒人事,在被送到醫院的途中,心髒就停止了跳動。從被砸到送進醫院,中間連醒過來一下都沒有。五礦的人也說,當時差一秒都不行,端著飯盒的牛三斤和飛揚的窗戶就是那麼分秒不差地遭遇到這個世界上。於是突然的意外事件結束了一場宏大的戲劇,戲劇在中間就被這麼腰斬斷了。當消息從五礦傳到我們縣上時──本來五礦或咱縣也是天天死人的,但是因為這時的牛三斤表哥也成為一個明星了,於是這明星的突然離去也使我們全縣上百萬人一下都傷感起來。戲就要這麼結束了嗎?婚還沒有離就這麼不用離了嗎?我們本來還有好多話要說呢。包括法院和縣長,一下也感到有些遺憾和失落呢。大家不但感到事情來的過於匆忙和突然,自己在以前也顯得有些匆忙和大意了。比這更重要的和現實的問題是:本來這天我們的呂大爹爹和呂桂花花嫂已經背起包袱要趕城告狀了,甚至他們爺倆兒今天還擔心下雨要帶上一把雨傘,但是當這樣一個突如其來和讓人不能接受的消息傳來時,你讓他們在1969年的這一天何去何從呢?他們倒不是突然感到傷心和從此趕城告狀失去基礎,而是作為一個明星,一下子也感到對觀眾、對縣城、對1969年的柏油馬路不好交待呢。
這時,我們的花嫂呂桂花,倒是一下撲到床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附錄:
1970年,呂桂花又嫁到離我們村莊十裏的胡馬村,丈夫叫吳三羊。吳三羊沒有工作在三礦或是五礦,他一頭就紮到了千裏之外的玉門。到了1996年,我們再見到從玉門歸來的呂桂花,呂桂花已經兒女成群,腰口粗得連身子都蹲不下;雖然還是那到愛爽朗大笑,但是嗓子粗得已經摻雜著不少男人的聲音;臉是那麼的浮腫,兩個突出的眼袋在臉上耷拉著;我們突然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覺,就好象兩個40多歲的拳擊手又相遇到拳壇上一樣。但是這時的呂桂花,又一改30年前的潑婦樣子,在故鄉僅僅住了半個月,就贏得了善良和耐心的好名聲。她的爹爹呂大──30年前一個長著鬥雞眼、羅圈腿,愛管閑事耐不得寂寞的小老頭,現在已經75歲,寂寞地癱瘓在他家的破敗的二層小樓上。而呂桂花這次回來,10天沒出家門,天天在樓上給父親捧湯倒水,擦洗換衣;天天讓人到集上割肉,回來給爹爹包餃子。等她再一次告別家鄉去了千裏之外的玉門之後,還留下一個著名的理論在鄉間留傳:
雖然俺爹癱瘓了,但俺還想有這個爹爹,我回來對著樓上喊一聲,有人跟我答應;如果沒有這個爹。我再叫,樓裏哪還會有回聲呢?
倒是弄得75歲的呂大有了後顧之憂,對在床前捧湯的呂桂花說:
「妮兒,你不要對我這麼好。你要對爹這麼好,等你半個月後回了玉門,讓我如何再活下去呢?
呂桂花這次在娘家呆了10天,剩下來的五天來到了婆婆家。吳三羊的娘是一個頭上藏滿虱子夜裏就在灶懷裏打一個地鋪睡覺的老婆婆──說話也已經糊裏胡塗囉裏囉嗦。晚上呂桂花到鄰家大嫂家去串門,過去的往事和現在的人生說著說著就夜深了,大嫂說:「天這麼晚了,你就睡在我腳頭算了。」
呂桂花說:「算了嫂子,玉門離家這麼遠,10年還不回來一次呢,既然回來了,還是回去陪俺婆婆睡吧,還是在地鋪上睡在她腳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