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章 卷四 太陽花嫂(1 / 3)

呂桂花嫂嫂帶給我們的愉快不是一星半點。1969年,當你因為爹喝多了酒於是腦出血但接著就不出血了,而出的那點血也被身體一點點吸收,原來爹失去了記憶現在又一點點恢複起來。說是恢複其實當過去的一切又在他腦海裏出現的時候,它就不是過去的一切而是經過變形後的重來,於是你看著還是過去的活蹦亂跳的爹,其實他已經不是你爹。你因為一點血回到故鄉又歸來的時候,你發現你從喉嚨裏哢出來的痰也不是過去的痰了。明明都是一口痰,怎麼現在的痰比過去的痰要稠濃好多呢?你去了醫院也去了家,你還去了姥娘的墳,你坐了肮髒的汽車也坐了肮髒的火車,鐵路兩旁隨風飛舞的都是白色塑料袋和一張張白色的飯盒紙,火車上所有的水管都斷了水,但是洗臉池子裏卻淤積著一盆溜邊溜沿的髒水。廁所便盆的後沿上濺滿了稀稠不均的大便,地麵上到處是沒有撒到便池裏的尿液。這時你想:一坨連便池都對不準的人群,希望在哪裏呢?倒是那些附庸風雅的準貴族和正在一批批轉化成新生資產階級的流氓和貪官汙吏,這時倒能得到你更多的同情。他們不這樣怎麼辦呢?他們不首先將自己解放出來,何談解放他人呢?就好象當飛機上出現了意外故障,如果你不首先將氧氣麵罩套在自己嘴上,接著你怎麼能有機會去搭救別人呢?大惡之後才有大善。而我們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民,是除了善良再沒有別的可以提起了,就好象那些新生的資產階級除了有錢就再沒有別的可以提起一樣。空心對著空心。這是一個中空的世界。當你下了火車,當你坐著麵的走到高架的立交橋上,這時你滿臉悲哀地往外看,到處也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和灰蒙蒙的樓房呀。這時你對著方塊的有機玻璃喃喃自語──你越來越愛喃喃自語了,當你一個人正在走著路和正在做事的時候,你會不知不覺因為過去的一件尷尬的往事或是突然想起將要麵臨的一個什麼難題,你都會停下手中的一切喃喃自語:

「再也不能那樣了!」

或是搖著頭說:

「這段時間什麼時候才會過去呢?」

會把頂頭走來的人嚇上一跳,以為這句有關世界的話題跟他有什麼聯係──其實什麼聯係都沒有,我們隻是擦肩而過,這句拋棄了特定環境的語言對你耳膜的撞擊隻是一種誤會和偶然;你可以放心走你的路,我們在路上的交叉並不證明我們在往事的語言上有什麼聯係。這時你對著你剛回和重回的城市──每次回來的頭兩天你為什麼羞於見人呢?你怎麼不能立即跟路途告別回到你過去的生活之中呢?──你從心理和潛意識中雖然也知道你是重回日常和過去的生活,但你也就像你過去沒有出血現在已經出血的爹一樣,看著它是過去不變的,還是過去的京城,人還是那些人,地方還是老地方,你樓下的那塊破水泥板和那扇來回匡當的木門仍在那裏橫著和匡當著,其實它們對你已經十分陌生了。事物的另一層含義是,偉大的人物從你身邊一個個死去,但鐵路兩邊飛舞的垃圾並不因為誰的出生和死亡而有所改變。大江南北已經快見不著一條不被汙染的河流了。所有的水都是一團漆黑,所有的水都不明來路。這時你又突然想到,我們吃的糧食和瓜果也不再是1969年的糧食和瓜果了,現在沒有一粒糧食和一個瓜果是沒有吸收過化肥的,所有的糧食都沒有了糧食的味道我們每天都像嚼著塑料,所有的西瓜打開都露出一條一條寬大的白筋。麻子和禿子雖然少了,但是肥胖和臃腫、癌症和老年癡呆症、喃喃自語和胡言亂語者越來越多。藍天和白雲不見了,一年到頭都是灰蒙蒙的天空。要想找一句準確的話和一個準確的詞語來形容隨便發生的每一件事,走過去的每一個人,跳過去的每一隻兔子和否定之否定發展的每一段曆史都是困難的。話一出口就改變了事物本來所具備的意義。話一出口呈現出的都是話語表麵殘存的另一層塵土。人已經成熟到吃人不吐骨頭臉上還笑咪咪的程度。所有的人都開始一頭紮到具體事物裏永不回頭和畢其一生。所有的人都那麼地自信和拿根針就當棒槌,可笑、固執和偏執地在世界上活了一天又一天。一直到喃喃自語、胡言亂語、得了老年癡呆症的時候,他還對世界計較個沒有完呢。世界的一本胡塗大賬就這樣充滿了他的心。他怎麼不失語呢?想著這樣的未來再總結自己的以前,當你回到汙染和別扭的現在的時候,你可不就對環境感到突然的陌生和羞愧了嗎?──當你經過了醫院、火車、故鄉和墳、還有汙染和白色之後,當你身邊還有人在注意諦聽你但心接著還會發生什麼你對世界感到恐懼而恐懼已經不是事物而是恐懼本身的時候,你突然想羞愧和傷感地說:

「親愛的,讓我也快一點患上老年癡呆症吧。」

當晚你就做起你爹病房的夢,你在病房給他換了一根燈管,接著你又給他修好了牆角的一個電器開關。你的小女兒在一個大櫃子撒了一頭稀米湯。你伸腿踢了她一腳接著又兜頭給了她一巴掌。但一覺醒來,夢中的一切並沒有使你的心境安定下來,你接著還不能將心思回到你輕鬆的1969和1969的呂大和呂桂花身上。你首先還是給遠在巴黎的女兔唇回了一封信。你接到她的信已經快10天了。雖然你對她曾經有過遠水解不了近渴的感覺,但是當你喝得八成醉的時候──已經有點向你爹靠攏了,你突然想對什麼人說話和要把一句話告訴誰的時候,第一個撞到你心頭的,畢竟還是女兔唇啊。雖然你也知道10天之後當你要回信的時候,女兔唇已經不是寫信時的女兔唇了──寫信的情緒隻是心頭偶然的一瞬現在就像床上的高潮已經過去了一樣,接著剩下的隻是疲憊,這時你卻因為偶爾激動要和已不存在的情緒和人重新對接呢。你也是一廂情願,你也很偏執和固執呢。但是你卻覺得這是這些天來你要辦的最具有光明和幻想意義的一件事了。你在開頭模仿著來信寫了「親愛的今天」在信的最後模仿著寫了「擁抱明天」。但等把信扔到了國際信箱裏,你才突然覺得所謂兩個人在世界上通信原來都是扯淡,原來一切的主動權都掌握在發信者手中而回信者所能做的隻是一種對發信者的模仿和麵對一個並不存在的昨天。她在來信中說要在上海開一個法式酒吧,你能和她認真討論這個問題嗎?說不定等你的回信到達她手中的時候,她又決定不開酒吧甚至連上海都不來了呢。就是退一步講真要開酒吧也不一定非要開法式酒吧這時如果已經變成美式或是英式的了呢?昨天她還散披著頭發,今天就紮上了農村姑娘的小雙辨。雖然她的小雙辨也是一種模仿,但你卻還在那裏對她昨天的披發慷慨激昂和大發議論。你還得做出對披發很有興趣但是說著說著怎麼倒是突然又透出一點真情呢?──親愛的白石頭,原來一切都是稍縱即逝,一切都是風卷殘雲;當你用大頭針把一點點真情和露珠固定在那時間的牆壁上把它作為一個死亡的蝴蝶的標本保存下來的時候,我們看不到它的現實意義;也許等你幾十年後患了老年癡呆症當你不再在獨立寒秋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中風的時候,在你回首往事就像是你1969年在回想1969的時候,那個蒙滿歲月塵土的標本,倒是突然會發出一縷虛幻的色彩和光芒呢。原來現在隻是一個秋儲的季節,你在恐懼地等侍著寒冬的到來和老年癡呆症和中風歪嘴的降臨呢。你沒有回故鄉之前,花爪舅舅不是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嗎?他就活生生地被你固定在剛剛的第一章裏,但是當你因為爹的緣故回了一趟故鄉之後,娘卻告訴你:

「花爪舅舅已經死了。」

你大吃一驚。你突然像抓不住女兔唇的小雙辨一樣感到驚惶失措。怎麼那麼多人趁著你不注意的時候就突然拋下你遠行了呢?你們都遠去了,讓你一個人留在了原地。花爪舅舅,當年就是因為接你的煤車,我才有了我1969年的一切呀。現在花爪舅舅就永遠不在這個村莊和世界上了。當你再回到村裏的時候,你就再也看不到那個曾經和你一快說過話吃過飯偶爾在街頭倚著村裏一棵樹在那時蹲著的花爪舅舅了。過去當你來到他麵前的時候,你緊緊握住了他那幹燥而溫暖的大手。還有牛根哥哥呢?還有牛紮舅呢?還有老得舅和老保舅呢?還有瘸腿牛文海呢?還有他的兒子牛長富的牛長富的媳婦呢?……還有1969年村裏所有出嫁的那些如花似玉的表姐呢?她們的放浪的笑聲和像將要成熟的青杏那緊繃繃的眼看就要爆裂的青春。山清水秀的1969年。呂大大爺和呂桂花表嫂。你滿含著眼淚想。

……

親愛的今天:

你好。接到你的信我總是非常高興。我同意你在上海開一個法式酒吧。雖然這對我國的國民經濟不會有太大的促進,但說不定卻能給我提供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已經開始積攢手中的法郎──在世界上的某一天,突然在一個陌生的酒吧裏和一個陌生的姑娘相遇並請她喝上一杯。接著再請她跳上一個舞。接著再把她拐到陝北,和她在那裏共同生一窩孩子……我還想告訴你的是,最近我買到一雙可心的老一輩革命家經常穿的平底圓口布鞋──不瞞你說,我已經成熟到開始穿平底布鞋的年齡了。但我這雙布鞋還是和一般的布鞋不一樣,它是我在效區的一個集市小攤上偶然買到的。一開始賣25,我像當年的俺爹一樣討價還價到18。它完全是用手工納製的。當我穿著這雙布鞋走在路上的時候,我心裏唯一感到遺憾的是,我知道這是一個素不相識的農家姑娘在開滿杏花的樹底下一針一線給納製的,但當時那個姑娘卻不知道要把這雙布鞋縫給誰──俺孬舅也曾這麼遺憾過。信寫到這裏的時候,窗外突然飄來一縷遊絲般的嗩吶的聲音,我的心情陡然有一些傷感呢。我日常之中的心情,就和你在巴黎收拾家務時將掉在地毯上的麵包渣放到嘴裏一樣,那已經是無可無不可了。你在信中說,對於我來講,你除了我身上的東西,其它都喜歡;我的想法和你正相反,其它我都無所謂,除了你身上的一切……

雲雲。雖然信中不乏對應的情調,但是當這一段寫好之後,你拿在手上重讀一遍,你卻發現就是單說情調,也已經不是當年少男少女的口吻和心情了,字裏行間,還是透出了一個是孩子他爹一個是兩個孩子的娘了。簡直有些矯情和做作,再寫下去就有些惡心了。對於兩個已經過了30歲的中年男女來說,白石頭再一次清醒地認識到,大家已經到了事情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千萬不要說的年齡;如果非要再說些什麼,那也已經是一種清醒的操作而不是激情的回蕩了。你就說些重複的和簡單的話也就夠了。過去白石頭不懂的時候,總覺得坐在主席台上的、經常在電視裏出現的人說來說去不還是那一套話嗎?就說不出一點新意來了嗎?就一點沒有創造性和激情了嗎?真是一個個患了老年癡呆症了嗎?現在白石頭再一次明白,他們這樣說才是聰明的表現,說出來的老一套話雖然讓你覺得囉嗦和討厭,但起碼沒有讓你感到矯情和惡心。原來他們都是一些聰明透頂的人呀,他們才知道怎麼不讓人民惡心呢。你動不動就揮著手在那裏慷慨激昂地發表新的論點和思想,動不動就提出一個新的口號和號召,還不把在主席台下和電視下的人民給累死。而他在那裏說一些套話、老話和沒有新意的話,你不就可以該怎麼打瞌睡就怎麼打瞌睡該往暖壺裏續水就續水嗎?不用害怕拉下什麼;你就是什麼也沒有聽見,你也什麼損失都沒有。倒是你和女兔唇,說不定已經提前患上老年癡呆症還不自知呢。老年癡呆症因為對一切的往事能迅速遺忘讓我們看上去還有些可愛,而你們麵臨的難題就是癡呆之後還沒有遺忘還力圖用通信和不見麵的方式創造出一個人間奇跡,可不就遠水解不了近渴了嗎?當白石頭寫好這封信到了封口的時候,他不禁也有些心虛、汗顏、覺悟和拿不定主意了。這時他才突然意識到:隻有覺世才能傳世,隻有不寫信心裏的話兒才說不完──這和寫信之前想到的現在寫信麵對的也不是當初發信的那個女兔唇還是兩回事。那隻是一個對生命和時間錯位的擔憂,現在是對整體通信的否定。當他掂著手中這封並不沉重的信站在窗前時,他終於開始喃喃自語地說:「確實不該寫這封信。」

又說:「確實已經過了寫信的年齡了。」

突然又有些憤怒地感歎:「扯淡!」

接著就是將這信封上又拆開,拆開又封上,開始苦惱的是:

「這封信到底還發走不發走呢?」

……

當然,最後信還是發走了。發信的時候,他站在綠色的郵筒前開始傻笑。這時無知的小劉兒正好也來發信,他還是那副樂嗬嗬和傻呼呼的樣子,世界在他麵前似乎永遠沒有難題──一對兒時的朋友,偶然又碰麵在繁華都市的一個小小的郵筒前。這時蒼老的白石頭一下就變得白發蒼蒼或白發拖地,小劉兒還在那裏光著身子穿著一個紅肚兜。白石頭這時提出一個致命的哲學問題:

「我一寫完信,就變得白發蒼蒼,你怎麼寫完信,身上就剩下一個紅兜肚呢?在寫信的過程中,時間在我麵前迅速飛逝,怎麼到了你那裏,皮帶輪倒是開始往回轉了呢?」小劉兒雖然自命不凡,這時也突然感到一楞。但接著他也就哈哈大笑了,說:

「因為你懷揣的還是一顆心,我那裏早變成了一泡屎。」

這時白石頭才恍然大悟,滿頭的白發一下就還原成兒童的黑黑的鍋鏟,包圍著一嘴的銀絲馬上變成了嘴上無毛。接著再往下看,身上層層疊疊的衣服也沒有了,上下開始變得精光,隻剩下一個小紅兜肚。這時他由衷地對小劉兒說:

「剛才我還在想這封信該不該發──為了發與不發,我苦惱了兩天;想著就是這封信發了,以後也下不為例了。現在看,這樣苦惱是不對的,寫和發還是對的。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廟堂。為了今後不寫信,我今後還要寫信──聽君一席話,今後我就可以毫無負擔地一舉兩得了:既寫了信,又好象沒有寫信;既調了情,又沒有損失什麼。一根甘蔗兩頭甜世界上這樣的好事也不多呀。」

然後拉著小劉兒的手表示感謝:

「謝謝你老朋友,謝謝你兒時的夥伴,你一下就幫我打通了一個世界。」

這時穿起中山裝的小劉兒倒是居高臨下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是你現在還在錯誤之中呀!」

白石頭還有些不服:「我都想通了,還有什麼錯誤?」

小劉兒:

「你最大的錯誤,就是仍在那裏想,於是就有了通或是不通;所以看著你現在想通了,其實還有更大的不通在後麵等著呢;徹底弄通的方式隻能是:你不但對事情不要想,對通和不通也不要想,才能一通百通呢。想什麼呢?掀開你的蓋頭和兜肚,直接往裏撒尿就完了。」

說完,又拍了拍白石頭的頭,揚長而去。白石頭再一次恍然大悟。這次他才算一通百通,於是一個人在那裏搖晃腦地說:

「通,通。」但正因為他一下徹底通了,接著不用小劉兒再給他指點什麼了,於是就對小劉兒剛才的居高臨下有些不滿,對著小劉兒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接著還對小劉兒進行了一番指責──甚至髒字都出來了,他是剛剛給女兔唇寫過信的人呀──所用的手法也像對信的想通沒想通一樣,並沒的一下子出類拔萃地從眾人之中超拔出來,仍是像常人對別人的指責一樣,一下脫離目前的事實,鑽到過去的某一段對他有利而對別人不利的特定時光。他啐了一口唾沫說:

「瞎雞巴張狂什麼?1969年那年我都變聲了,而你的嗓子不還像一隻小公雞嗎?我都和呂桂花親嘴了,你不還在窗戶外麵幹著急嗎?」

雲雲。於是這信也就順利地到達了巴黎。於是就有了以後白石頭和女兔唇一而再和再而三的通信。──但是,不管白石頭怎麼認為,單從本卷的技術操作出發,我們還是得感謝小劉兒。有一封封來回穿梭的1996年的中法通信──就像是一群滿天飛舞的花蝴蝶──飛舞在固定的單調的1969年頭上和田野上,文章的層次到底還是顯得雜色和豐厚得多呀──為了這個,親愛的白石頭,你就放下個人私憤原諒他罷──原諒他1969年的沒有變聲。這時白石頭倒是消了氣,也是剛剛發完信心裏有些舒暢,於是做出大人不計小人過的樣子說:

「這倒沒什麼。我也不是非抓住1969年的尾巴不放。」

接著又楞著頭說:

「就是我發信時不遇到他,我不也照樣將那信扔到郵筒裏了嗎?」

我們忙點頭:

「那倒也是,我們接著還說1969年。同時祝你老太爺早日康複。不是聽說一天比一天好嗎?大不了再用一個禮拜,就會徹底康複──說起來你的老太爺也誤了我們不少事呢,如果不是他喝多了酒犯了病,我們說不定在1969年裏已經又過了兩個月呢。」

白石頭也在那裏點頭,說起來也有些不好意思:

「那倒也是。我這個家父……就不說他了,現在我們排除幹擾,共同來說1969年。」

我們提醒:

「接著還說呂桂花,接著還說呂桂花。」

白石頭這時揚了一下手:

「這倒不用提醒。1969年不說呂桂花,那還叫1969年嗎?」

……

1969年,呂桂花給我們帶來的愉快不是一星半點的。她給我們帶來的影響,也像1969年的自行車和接煤車一樣,改變的也是我們的一生。無非改變的側麵不同罷了。這些不同側麵的星星點點聯合起來,就組成了我們的整體和多棱柱。這個時候我們個人在我們整體裏,倒是無足輕重了。當然正因為這樣,當我們熱愛一個人和想象熱愛一個人的時候,我們想著和愛著的也往往是一個片麵或側麵,我們有意無意地回避和躲閃著他的整體;如果我們拋棄他的側麵而想起他的整體,我們溫暖的回憶就會出現中斷和斷裂,事情的真像就會像麻老六的麻點一樣血淋淋地砸到我們頭上。我們對一個人看法的改變往往不是在情感曆程的正常行進之中,而是突然和偶然出現的一個側麵和枝岔,我們從床上踱到廁所,發現了他在馬桶裏沒有衝走的大便──就像在肮髒的火車廁所裏看到一坨人對不準便池,你對這坨人的看法也由此改變一樣。再譬如你想著她是你善良溫暖的娘,你和她正和睦相處地共同回憶著溫暖甚至有些辛酸正因為這辛酸所以你們更加感到溫暖的往事時,你突然想起了娘幾年之前對一個事情的粗暴處理和由此給你帶來的後果,你還怎麼跟你娘在那裏回憶下去呢?想一想我們身邊的親人吧,想一想童年或少年時代的朋友吧,哪一個跟你沒有過過節呢?想一想你過去所有感到歡樂的日子吧,哪一次不是稍縱即逝呢?想一想世上所有的人給你說過的諾言和信誓旦旦的承諾吧,哪一次是百分之百給你兌現了呢?──說到這裏,包括你對1969年的回憶也是片麵的而缺乏一個完整的支點了。你也就不是你呂桂花也就不是呂桂花了。你心目中的呂桂花在你心中引起的美好記憶和回憶的本身也是片麵和偏執的了──但它又確確實實支撐著你一個方麵的人生呢。如果說1969年的片麵還不止是你隻注重到了在那溫暖的新房呂桂花是那麼歡聲笑語而沒有看到衛生間裏沒有衝下去的大便──當然那時村裏也沒有衛生間,你就是走進她家的廁所,也還是不會注意有沒有被新土掩蓋的大便那麼這時在一個少年心中所注意和留心的,用眼和心在那裏翻找的就是那有沒有被新土掩蓋的月經條了。那時女性的月經條在一個11歲的鄉村孩子心裏是多麼地神秘和美麗呀。它那因為濕潤而沉穩不動的星星點點,在你眼裏都是開放的美麗的紅色的花朵。那時的呂桂花是多麼地妖嬈美麗。她那碩長的腰身,她那豐滿的臀部,她那細長的腿,腳上穿著的帶襻布鞋,還有那冬天的紅棉襖和紮著的小雙辨,她那月藍的褲子,包括和你嘻鬧時你將嘴貼到她的臉上她嘴裏呼出的溫馨的女性的香味,都在你11歲的少年身上產生了震撼的覺醒。現在回想起來,當時你對那美麗的女性的乳房還沒有引起足夠的注意和重視呢,於是到底呂桂花的乳房是一個什麼樣子在你心裏倒沒有留下什麼印象。為到她那裏去,白石頭、小劉兒、金銀貴、牛長富……一批少年一到晚外是多麼地急不可侍和相互感到不好意思呀。為了呂桂花偶然的對這個親熱一些對那個冷淡一些關係沒有擺平相互之間是多麼地嫉妒、仇恨和悵然若失呀。甚至你賭氣一個禮拜沒有到呂桂花那裏去,但是到了下一個禮拜,你又不好意思和羞澀地開始隨著眾人或夾在眾人之中急不可耐地跑了過去。呂桂花見到你倒感到有些意外,說:

「嘿,你這小石頭,好象好幾天沒見到你了。」

為了這一句話,你心裏所有的委屈和不平都煙消雲散,你馬上又趾高氣揚地騎到了眾人頭上。你一下感到這一個禮拜的氣沒白賭,一個禮拜仇恨的積攢就是為了這一天,一輩子的含辛茹苦就是為了一個輝煌時刻的到來。現在想起來你甚至還感到後怕呢。如果當時呂桂花忽視了你這一個禮拜的缺席,重逢的時候沒有因為你一個禮拜的缺席而將你從眾人之中挑出來說上那麼一句驚愕的話,讓你將一個禮拜的懊惱和賭氣全砸到自己手裏,接著你是不是還有勇氣活在這個世界上呢?你從11歲活到現在心理還大致健康,沒有在中途犯精神病和憂鬱症,隻是提前患了一點老年癡呆症──患老年癡呆症也有它好的一麵,除了在生活中動不動愛犯些小心眼但是整體的生命發展在歲月流失中沒有出現大的偏差,和1969年呂桂花那句相當於「好久不見」和驚愕問話大有關係。她當時明明白白地說:

「嘿,你這小石頭,好象好幾天沒有見到你了。」

從那以後,你再也沒有聽到這麼體貼和掛念的話了。可能你聽到過意思相同的這樣的話,諸如:

「好幾天沒見你了。」

「你這幾天到哪裏去了?」

甚至:

「你可讓我想死了。」

「想死你。」

甚至:「你把我殺了吧。」

但是聽起來怎麼都那麼地走味呀,怎麼都沒有呂桂花當年嘴裏說出的那句話讓人驚心動魄呀。是你現在老了還是你當時過於年輕呢?如果你不是像孔子那樣矯情的話,為什麼30年後當你滿腔老繭時突然想起這句話就光著身子坐在鋪板上潸然淚下了呢?1969年的呂桂花,像一盞探照燈或者像一輪太陽一樣,照亮在你荒蕪的少年的田野上。1969年對你影響最大的就是呂桂花。如果不是因為她,事到如今1969年我們真不知道怎麼回顧呢。1969年的毛主席給我們學生放了假,於是呂桂花就趁虛而入地把我們招呼到了她的身邊。白石頭,哪怕你以後成了大人物,你也不要忘了當年毛主席賜給你的幸福,如果一到晚上就有一包書作業等著你,你哪裏還能遭遇到太陽花嫂呂桂花?30年後當我向白石頭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白石頭一下就楞在了那裏──這個楞的本身,就說明他對不起毛主席,說明他對這個問題連想都沒有想過。這時他才第一次想到世界上還有這個關聯他再一次不知不覺受了別人的恩惠。這時我已經在名人廣場的酒吧裏蹺著腿也抖著腿守株待兔地等著他。他醒過來之後,滿臉通紅,開始實事求是地說:

「說起1969年,我倒真是忽視了這一點。」

接著情緒來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拐彎:

「就好象我們對著一個朋友談一個我們共同認識的過世的人一樣,誰知道再停一些時候那個朋友也成了過世的人了呢?這樣說起來。當年的談話和回憶還有什麼意思呢?」

接著又將情緒調整和拉了回來,低著頭沮喪地說:「你要這麼說,看來我還真有點對不起毛主席。」

接著又向我攤了一下雙手:「可毛主席現在已經去世了,你讓我怎麼辦呢?」

這時我也愛莫能助,最後還是白石頭想出了一個辦法:「那麼我就高呼一句『毛主席萬歲』吧!」

接著就在酒吧裏喊了一嗓子,把1996年的吧台小姐嚇得差點犯了心髒病。因為1969年她還沒有出生呢。她雖然就生在北京,但是她和過去的毛主席,從來沒有在夢中相會過。真是人生如夢啊。像她對侍毛主席一樣,讓我們也把1996年的那個快50歲的臃腫的麵皮臃腫的身,草簍一樣的腰口在小凳子和馬紮上坐不下來的屁股的老太太給忘掉吧,讓我們隻強調事物的一麵而忽視它的另一麵,讓我們共同回到笑聲像銀鈴一樣的1969年吧。你楊柳一樣的細腰。你是我們共同的惦念。你好,太陽花嫂。向日葵開放在我們村莊四周,你那婀娜多姿的步態使我們肮髒雜亂的村莊都放射出燦爛的光輝。村莊裏到處飄滿了你身上那成熟女性的香氣。30年中對你的忽視,才使白石頭成長為這樣一個憤世嫉俗的人。白石頭哇白石頭,你從小生長得是那麼地真誠,你從小就對大人和別人懷著那麼深的恐懼,一直到了30年後,在你心目中還覺得恐懼是正常的,不恐懼的日子你倒過得不踏實。這時你對恐懼就有了一種盼望和向往,就像盼望自己的親人一樣,它怎麼還不來呢?不來的時候你心情煩躁,各種煩惱像恐懼一樣壓到你的心頭──在日常生活中,你怎麼能不是一個小心眼的人呢?當著人的麵,你總說你對生氣是不認真的,你還用開玩笑和解脫的方式說:

「生氣吧不值當,不生氣吧它又生生的氣人。」

直到那恐懼終於平地起風雷地爆炸了,滾動到你麵前,加到了你身上和壓到了你頭上,這時你終於放心了,踏實了,其它的一切煩惱都被這恐懼給壓倒和相形見拙了,這時生活中唯一的一塊烏雲也就是恐懼了。於是你就和別人一塊加入和鑽到這恐懼之中,你被恐懼牽著鼻子穿雲追月。在恐懼中你一點主動權都沒有,你采取的方式隻能是被動防守,你天上的烏雲你自己無法排解,沉悶的空氣似乎永遠不會消散。一盆米飯扣到了你頭上。這時你在表麵的慌亂和退讓中,在一次次的檢討和修正之中,你本人的麵目早已經不見了。你盼望的僅僅是這塊烏雲早一點自行退去,而這退去往往又要依靠烏雲自身的變化,你在這等侍和煎熬的時間裏無法努力,你對恐懼本身的恐懼,早已經超過恐懼的事實了。你身體和心理悲哀的湖啊,倒成了你恐懼的放大鏡,這時你苦苦哀求的就是:

「這塊烏雲什麼時候才能過去呢?」

「什麼時候才是一個頭呢?」

甚至你已經對前途灰心失望了。你覺得在這次恐懼中你肯定熬不過去。但是等恐懼的風雲終於過去和一切又雨過天晴的時候,這時你的心又扭曲地感到天地是多麼的明亮呀,世界上還有這麼燦爛的陽光嗎?世界上還有這麼幸福平和的日子嗎?從此,討好別人成了你根深蒂固的人生習慣。白石頭,原來你是一個怯懦的人。在這裏你娘從小給你的影響和你爹從小對你的壓迫是不能辭其咎的。你後天又是那樣的不努力。當然,就是努力,你也難以從你既定的生活和習慣中走出來。你永遠向往你爹娘那樣的人。你漸漸已經學得不但愛一個人喃喃自語也往往在兩分鍾的間隔中要長歎一口氣了。你的背已經駝了。你走路的樣子再也不像少年時代的英姿颯爽而成了已經患了老年癡呆症那樣的躊躇和猶疑了。當我們聽到和看到你這一切的時候,我們就知道白石頭已經完了。你永遠生活在一個陰影之中已經是命中注定了。現在這陰影和注定竟以這樣的細微枝節的滲透和深入骨髓的點點滴滴的刺痛在伴隨著你的一生。你將來的晚年會怎麼樣呢?你考慮到這一點沒有?你現在都提前患上老年癡呆症了,到了晚年不更加要隨風搖擺嗎?記得過去和白石頭在一起的時候,他還是一個挺幽默的人,雖然接語和笑話說的不是太高明,是少年幼稚的一種搶先和表現,但那話語的語態和鋒芒畢竟是勇敢的和氣概壓人的,於是我們在這氣概之下,也就隨著他笑了有時還是哄堂大笑。但是現在喃喃自語、駝背、陀頭和動不動就長出一口氣的白石頭雖然有時在某些場合試圖還要掙紮一下表露一下過去的氣概和勇敢,可話一出口就顯出他的怯懦、躊躇和猶疑不定了,一點也沒有過去的不管不顧的靈光了。一開始我們還同情他在那裏跟著他隨聲附和地笑上兩嗓子,但一次次的退讓使白石頭又產生了錯覺,接著更要得便宜買乖和得寸進尺以一個步態龍鍾的中年人做出少年時代的狂放不羈的樣子,我們就覺得這樣的場合和氣氛委實是太矯情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就是到了這種地步,為了照顧白石頭的心情和麵子,我們還是委婉地告訴他:

「今天氣氛不對,這笑話沒有顯出它應有的幽默。」

我們在評價他整體的時候,其實也已經包括他一激動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說的那句話:「你生氣吧不值當,不生氣吧它又生生地氣人。」

但白石頭並沒有認識到這一點,還自我強弩之末地在那裏努呢。這時我們就知道他為什麼要回到和一頭紮到1969年了。他雖然表麵上和意識中沒有意識到自己在1996年的窮途末路,但是起碼他在潛意識中認識到了這一點──這對於他也算是萬幸。不然他為什麼要掐斷時間回到那30年前呢?他為什麼不去看現在的新舞台而要一頭撲到過去的1969年的呂桂花的懷抱呢?意識包含著思想。不過淚在心裏流他也就是不說罷了。想著這裏,我們倒是對我們打小的夥伴和朋友白石頭有些同情了,我們不該說些隻顧客觀和我們的心情而違他心意的話了。我們不該說他那些枯燥煩人不但讓他自己也讓別人心煩意亂的話不幽默了。我們應該不管不顧地哈哈大笑,然後說:

「白石頭,你說得真好,你說得真幽默,你快讓我們把肚子都笑破了。你對生活的見解真是覺世,真是力透紙背和入木三分,真是人人生活皆有和人人筆下全無。」

當然我們也知道這樣順著他說方方麵麵對他進行照顧在現實中會對他起到的負作用。他得到這樣的鼓勵之後,不就更要照著自己的愚蠢和怯懦走下去我們不就真的把他推到火坑和坭坑裏去了嗎?他不就更加不可救藥再和他見麵的時候我們不就要跟著他受更大的罪了嗎?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我們和他的心靈相通是在哪個曆史接點上相焊連著。這時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我們還是讓他暫時離開現實和1996年一段吧。我們還是由著他的性子按照他的思路和他共同回到1969年吧。回到天真可愛和多情善感的少年時代。朋友,當你對現實排解不開的時候,你就回到少年,這對於你也是唯一的解脫方式了。我們寧肯跟你回到你一切都不懂事但還有青春朝氣的少年時代也不願和你在破棉絮一樣的烏雲和恐懼中再呆上片刻。現實的烏雲讓它去見它娘的鬼去吧,我們回到我們過去的陽光燦爛的少年時代。現實中的人見他娘的鬼去吧──包括你像雞窩一樣的頭發和睡了一夜嘴裏吐出的中年口臭,我們回到少年時代花嫂時代她嘴裏含著和呼出的口香、甜香和暖香溫柔富貴之鄉中去吧。

「我們去找花嫂去吧。」

我們對白石頭說。

……

當我們聽說呂桂花要嫁到我們村的時候,正是我們一幫小流氓處在窮極無聊無法排遣的學校放暑假的時候。我們馬上跟全村人一起興奮了。呂桂花嫁過來那年剛剛19歲,一切都含苞欲放。但這還不是她吸引我們的主要方麵,吸引我們的主要內容,是我們聽說,在她還沒有出嫁之前,就已經在娘家和一個在他們村莊住隊的公社幹部相好過。聽到這個消息之後,雖然我們表麵上都和大人一起義憤填膺,但是當眾人散去隻剩下我們一群小公雞的時候,我們對這消息又是多麼地激動和對她和到來又是多麼地急不可待呀。這時村中所有的少年都把自己想象成那個公社幹部,村中所有沒有出嫁的少女表姐都把自己想象成了和公社幹部相好的呂桂花。我們是一群多麼熱愛生命的少男少女呀。不但是我們這些少男少女,就是村裏已經成熟的成年人,包括我們村的權威生產隊長劉賀江聾舅舅在聽完一次例行的譴責之後,半天都沒有說話;當然大家在譴責的時候都看著他的臉色,對待這個風騷有趣的姑娘就像對待三礦的接車、煤塊和老馬一樣要看他是一個什麼態度。當然劉賀江聾舅舅的態度是不出我們意料的,在大是大非麵前他是不能脫離群眾和讓群眾失望的。等大家終於譴責完輪到他總結的時候,他已經到了不能不說和不能不表態的時候,他才從自己的想象和幻想中清醒過來,他才意識到自己的社會角色和舉足輕重的現實地位。他一下就清醒了和接著就憤怒了,正像我們要求的那樣也像對三礦和老馬的表態要求他沉著和穩重一樣,現在他還沒說話,就已經把一口濃痰啐到了當時牛來發家的門框上,接著憤世嫉俗地說:「這樣的王八蓋子!」

又高度概括地說:「這簡直就是破鞋!」

又格外強調地說:「這我們娶的還能叫閨女嗎?」

又說:「連二婚頭都不如!」

又說:「要是我兒子,根本就不能娶這樣的娘兒們!」

又說:「按照我過去的脾氣,根本就不能讓這樣的女人進村!」

當然這些話都沒有什麼新意了。都是剛才大家已經說過的話。但正因為這樣,它就讓所有在場的人都放心了。但等眾人從牛來發家門口散去之後,劉賀江聾舅舅又留下剛才對這一事實的主要敘述者李胖頭,這時放下生產隊長和權威的架子,馬上從語言、語態和形體動作上做出已經脫離了公眾場合和嚴肅談話的姿式,開始轉換成我們現在作為私人談話隨便聊聊的樣子在那裏突然恬著臉笑著問──這樣的態度轉變也讓我們猝不及防,由於彎子轉得太陡,一下讓我們這些還留下沒有走的少年有些反應不過來呢──但是劉賀江聾舅舅──他並不是真聾,隻是一個乳名和習慣性叫法罷了──已經厚顏無恥地恬著臉問:「那個公社住隊幹部叫什麼?」

接著又加了一句評價:「這個王八蛋,倒是便宜了他!」

那個主要敘述者李胖頭這時也來了精神,答:「就是鎮上配種站的老王。」

劉賀江聾舅舅有些不滿意:「配種站的老王?配種站有三個老王,到底是哪一個?」

李胖頭:「哪個老王?就是那個黑胖子叫王宗福的人!」

劉賀江聾舅舅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突然委屈地叫道:「哎喲,就是他呀,看他那操行,怎麼能便宜他呢?」

我們這時已經跟上了劉賀江聾舅舅的情緒,也在那裏情緒激動地給了聾舅舅一個呼應和合唱:

「就是,怎麼能便宜他呢?」

雖然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配種站的老王。於是我們理所當然地被劉賀江聾舅舅瞪了一眼。接著劉賀江聾舅舅又將臉轉向李胖頭:「那個呂桂花你見過沒有?長得怎麼樣?」

還沒有等回答,又自言自語地說:「這樣的人,長得肯定跟狐狸精一樣了。」

這倒一下難為了李胖頭,他在那裏不好意思和對不起大家地說:「老王我知道,這個呂桂花我也沒有見過。」

接著又呼應了劉賀江聾舅舅一下:「這樣的人,生性風騷是肯定的了。」

……

這天晚上,全村的男人都沒有睡好。我們都盼著這個風騷妖嬈的在15裏之外村莊的叫呂桂花的姑娘能早一點嫁過來。我們對配種站的黑胖子王宗福充滿了嫉妒和羨慕,他一下成了我們的公眾情敵。接著情報傳來的越來越多,伴隨著我們繁忙和繁重的夏收和秋種,我們更加坐不住了,我們甚至覺得今年夏天的強體力勞動並不像往年那麼沉重,我們每天都盼著我們能在勞動的時候重新相聚,一邊在那裏勞動一邊議論著王宗福和呂桂花。我們收割了金黃色的稻子,我們砍倒了通紅的高梁,我們摘完了雪白的棉花,我們將甩手無邊的收割完的田野深耕了一番又播下我們的麥種和油菜──到來年的春天你再來看吧,那時就是一望無際隨風搖曳的蒸騰的和黃燦燦的油菜花了──我們終於斷斷續續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搞了個清楚。王宗福,現年42歲,本縣王家莊人,初中文化,愛在自己口袋裏挎兩杆鋼筆,低矮黑胖,夏天一臉黑油,在公社配種站工作,前年開始在村莊住隊,沒去住隊之前,已經在王家莊有了老婆並且有兩個孩子──大的已經上了初中──這一下把我們給可惜和憤怒的。並且在他和呂桂花說私房話時,19歲的呂桂花還毫無廉恥地說:

「隻要你跟我好,我既不嫌你年令大,也不嫌你臉黑。」

當另一個敘述者吳山羊在出胡蘿卜的時候說出這段具有新意的細節時,村裏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半天沒有反應過來。劉賀江聾舅舅這時痛心疾首地頓著自己手裏的小鐵鉤:

「看看,看看,都到了什麼地步!」

接著又有人說他們倆個相好的地點是在呂桂花家的一幢二層小樓上。接著我們對這二層小樓開始了多麼深切和豐富的想象呀。一定是花團錦簇,一定是幃帳低垂,一定是一地月光,一定是紅燈高掛,一定是香囊繡服,一定是荊釵滿頭,一定是宏篇巨製,一定是琴鳴瑟和。30年後我才突然意識到,一個破落的河南農村之中,1969年的鄉村小樓,能是產生什麼鴻篇巨製和散發詩意的地方呢?無非是1949年之前的鄉村地主遺留下來的一幢破舊的小閣樓後來分配給呂桂花家罷了。黑暗的二層沒有窗戶,隻在兩側留著兩個圓形的樓馬門供人探頭。雷鳴電閃的時候房頂還有些漏雨。人也一下縮水得沒有詩意。一個初涉世事的黃毛丫頭,一個是鎮上配種站的老王,緊著讓他們在破舊的閣樓上談情說愛,他們還能談說到哪裏去呢?看著是談情說愛,其實是豬狗一樣的苟合。後來等呂桂花嫁過來,我曾經看她給在五礦工作的丈夫牛三斤寫過一封信。寫信你就老老實實寫信吧,但她還要用自己的高小文化程度在裏麵抒一下情還要將平鋪直敘升華到寫詩的程度。記得信的開頭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三斤花的心

花的心裏裝的是三斤

……

也就可見她以前在有著馬門的低矮黑暗的閣樓裏和老王是怎麼回事了。但在我們村出蘿卜的時候,我們卻把那二樓想象得如天上人間。他們在樓上談些什麼知心的話語和詩一樣的篇章呢?他們有什麼不能對老婆和朋友講的,卻要放到這個場合和兩人之間來說呢?說著說著,他們又開始幹什麼了呢?一切都蒙上了神秘的麵紗,呂桂花露出了蒙娜麗莎般的微笑。兩年之後,我在鎮上的中學終於見到了配種站的老王。這時老王已經到另一個村莊住隊去了──這時他又在那個村莊搞了個李桂花──又是在一個二層的閣樓上嗎?但是這次並不像上次搞得那麼完美和讓人不可想象,這次東窗事發,兩人在閣樓上被他王家莊的老婆給捉住了。接著他老婆就氣勢磅薄地爆發了精神病,開始在鎮上從東到西喊著王宗富的名字走來走去。「王宗富,跟我回家──」

「王宗富,跟我回家──」

……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王宗富。初次相見,我是何等的失望呀。原來他並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果然是一個低矮的黑胖子,甚至走起路來還有些一顛一顛的呢。現在可憐地提著一個水罐拿著一個水碗跟在披頭散發的老婆後麵。老婆喊一句,扭頭狠狠地剜他一眼,這時老王就可憐地和認真地點一下頭,嘴裏咕噥著:「我跟你回家,我跟你回家。」等老婆喊得嘴幹舌燥了,他就跑上去給老婆倒一碗水,老婆接過來「咕咚」「咕咚」喝下肚,就揚起臉走起路接著再喊。他又提著水罐和拿著水碗一顛一顛地跟在後麵。鎮上跟隨他們走來走去看熱鬧的人不計其數,他們兩個就在那裏一天一天地盡情表演。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時光呀。不管對於我們還是對於正風華正茂表演著的他們。不過當時在看熱鬧的人中,唯有我和大家的心情不同。大家在看熱鬧的同時,不過寓教於樂地得到了這樣一個教訓:原來搞一個女人是這麼地不容易呀。我除了得到這個教訓,還替我們村裏的那個已經給我留下良好印象我已經在那溫暖的新房裏跟她親過嘴知道她那俏麗的身姿和嘴裏的暖香的呂桂花太陽花嫂感到痛心和遺憾。有時看著看著,我甚至都替呂桂花留下了屈辱的眼淚──如果現在也讓我寫一首詩的話,我就會寫道:

老王

你這個沒起子的東西!

……

太陽花嫂的轎子過來了。這時我們該說一說太陽花嫂的丈夫牛三斤表哥了。沒有當初的老王和後來的牛三斤表哥,就沒有曆史上的1969年的太陽花嫂。我的時常沉默的麵無表情的牛三斤表哥,現在你的靈魂在哪裏飄蕩呢?我還記得你冬天愛戴一頂大頭火車帽,你沒有說話先要「咳、咳」哢兩聲嗓子。你的臉像刀削斧刻一般嚴肅,我小時候對你的臉型充滿了恐懼;一看到你迎頭走來,30米開外,我的心裏就開始打鼓,我不知道當我和你擦身而過的時候,我該不該仰起臉和你打招呼;當我和你打招呼的時候,你刀削斧刻的臉上,會不會對我有所呼應。最後弄得我一見到你就呼吸短促,從血液到神經都充滿了恐懼。在這種恐懼的心理壓力下,有時我就和你打招呼了,有時我就一聲不響地從你身邊快速地擦身而過,當我打招呼的時候我心裏沒底,當我沒打招呼過去之後心裏又是多麼地懊悔和煩惱呀。打於不打都是不恰當的,但這還不是事物最嚴重的一麵──最嚴重和讓我放不下心的,就是當我和你打了或是沒打招呼之時,我一直在用眼角的餘光像觀察當時的麻老六一樣愉愉觀察你的表情,如果你這次臉上稍微有了一些笑意,你可知道我這一天的日子該是多麼地陽光燦爛;當你陰沉著臉或是心事重重地從我身邊走過,我這一天的日子一下就掉落到深淵。你也是在我少年生活中起著舉足輕重作用的人呢。幸好當時你在五礦工作,平常在我們村裏呆的時間並不太長──當然這種並不太長的相處也更增加我們相處和迎頭碰麵時我的心理壓力。但從總體上講,陰沉的刀削斧刻的牛三斤表哥不在村裏的時候,還是給我提供了一個更加自由和廣闊的天地。30年後回頭來看,在五礦工作的牛三斤表哥,當時在村裏人的印象中還沒有三礦的老馬突出,就決定著他在五礦也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還沒有三礦的老馬和他的飯盒對於我們和當時的曆史重要呢──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你還有什麼必要和資格在臉上保持那麼嚴肅和深沉和表情呢?你的表情是不是有些過頭和矯情呢?這樣刀削斧砍地麵對一個少年是不是有些過份呢?不過他在百裏之外工作這個距離上的感覺,加上他就是從我們村出去的,對於我們這些少年和1969年來講,他還是比老馬對我們會有更加真接的威嚴。當然也正因為有這樣一段距離,他就不能常常歸家,他和呂桂花剛剛結婚的新房,也就給我們和呂桂花提供了一個開心和歡樂的場所。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還是得謝謝你牛三斤表哥,你的這點偉大貢獻,又使得你的雖然有些做作和矯情的刀削斧刻的表情變得無足輕重了。你在我們的印象中,恰恰是一個硬漢子的形象呢。在你和呂桂花結婚之前,你還娶過一個媳婦,無非後來又離了婚,接著又娶了呂桂花。也正因為這一點,在你和呂桂花結婚的問題上使得呂桂花在和你結婚之前和配種站的老王有過一段風流往事在我們心理上才可以扯平和既往不咎呢──如果不是這樣我們在心理上接受起呂桂花還會有一些不必要的障礙呢,那樣我們不就沒有以後的歡樂和開心的時光了嗎?當一切都成為既成事實之後,連劉賀江聾舅舅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