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我學會了騎自行車。那個時候村莊的房子大部分還是土房,村北的村西的土崗下還殘存著過去的寨牆。寨牆的上部長著茂盛的青苔和雜草,寨牆的下部不斷向下掉著被風雨剝蝕的無力的細土。當風雨襲來的時候,在霹靂雷電的不斷閃射下,村莊一下就縮小得看不見了,如同激光的迪士高舞廳中人們的抽動一樣,村莊也在那裏無力地抽搐。陽光燦爛的日子裏,我所有的鄉親和親人們,我的大舅、二舅是或表哥們,我的姥娘、舅媽或是表姐們,又在那裏上演著一場和煦溫情的鄉村社會中表麵霧氣和靜水之下的刀光劍影的宏偉話劇。美好的朝霞或是夕陽是暫時的,更加持久和耐心的是陰雨連綿的天氣或是烈日當頭我們在地裏割毛豆的時候。還有我們那些以小做大的父母呢。這就是我們對世界恐懼和永遠擔心的童年和少年的開始。世界上永遠不存在歡樂的童年和少年。因為世界永遠在成年人手裏握著。大人一板臉,我們就害怕。隻有等我們也長大成人以後,我們才發現過去大人對我們的訓斥和教育原來是那麼可笑和可悲。他們更多的是不懂裝懂和裝腔作勢。但這個時候我們也已經蛻化成這樣的人了。世界就是這樣倒著腳步在前進的,你讓我們這些孩子怎麼辦呢?這裏說的刀光劍影還不是簡單明了的民族矛盾、階級矛盾、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的矛盾,那是一目了然的,那是顯而易見的,那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而是在風和日麗和和風細雨之中,看著平穩的水麵什麼也沒有發生,是溫暖的所謂家之中或是電影散場時在急著相互喊叫和尋覓的親人們之間,那些表麵看沒什麼一切都是笑語歡聲而在靜水深流之下潛藏著的永遠抹不去的險惡的記憶。不是一種大起大伏的千軍萬馬的奔騰到來,而是在一個個人內心之中陰雨連綿的不斷──那些說不清道不白的永遠的恩恩怨怨和是是非非。日常的憋屈比劇烈的衝突還讓人難耐。這就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毫不例外的日常擔心。我們想喝農藥的心都有了。當我們撇開這些的時候,當我們隻看到世界上大的事情和外在矛盾的時候,我們還覺得我們的一生是那麼地光明和獻身,但是當我們細想起身邊的每一分鍾時,我們就覺得在水下憋屈著的一個人能頂上一個世界了。我們是多麼想從深流和潛流中爬到水麵透上一口氣呀,我們是多麼想把自已的矛盾往外引和把自己的苦水往外倒呀,我們多麼地想把自己的矛盾擴大成階級矛盾呀,我們又多麼地想把這階級矛盾擴大成民族矛盾呀,我們是多麼地想從此離開這家和這個村莊坐上火車到遠處去從軍呀,這個時候村莊倒是一下子顯得親熱了,嬸子大娘把煮好的紅皮雞蛋塞到了你的軍用挎包裏。──但就是這樣,我們還是力圖想從過去的童年中找到一些可供我們回憶的細節和可供我們放下一個叫溫暖的地方。那樣的一個情景,那樣的一個表情,那樣的一個動作和那樣一個溫暖的笑容,那樣的人生故事的遞進和嬗變,於是無時無刻不出現在我們的夢中。我們在夢中甚至還說:
「娘,我要撒尿。」
……
或者是為了一個錯誤,娘不可避免地打了我們一脖兒拐,接著你哭了,娘也哭了。還有寨牆上掉落的那些無力的細土,或是早已在1969年就被我們打死的一條禿尾巴狗,或是早年的一聲偶爾的蟈蟈或是青蟲的叫聲,你在30年後你家的陽台上或是一首無意的音樂中偶爾聽到了,一下把你推回到30年前──一棵青草或一束野花,漫地的星星草,你家後院的那棵老棗樹或是大楝樹,你都想重新與它們對話。30年前的對話不過是一個剛剛犯了錯誤挨了打光著黑瘦身子的兒童或少年在喃喃自語,但是現在在你的心頭,卻共鳴和弦出那巨大溫情的音樂的篇章了。甚至成了你和你所親愛的人之間的一種談資。當然這一方麵說明我們一代一代的遞進是多麼地相像和重複,同時也說明我們是多麼地健忘和好了傷疤忘了疼。當我們對娘厭惡從心理上要拋棄她們的時候,作為男孩我們成年之後就留成了長發作為女孩就挫起了短發,當我們要拋棄爹的時候作為男孩我們就推成了板寸作為女孩我們就留起了飄逸的長發。當爹娘都該拋棄的時候我們就隻好留一個光頭了。還有更不幸的呢,我們甚至被他們生錯了我們長大以後急著要做變性手術。就是因為這樣──本書作者白石頭說,我要在這張揚的《故鄉麵和花朵》飛舞和飄動了三卷之後──你是三個大氣球嗎?現在要墜一個現實的對故鄉一個固定年份的規定性考察為鉛鉈。或者哪怕它是一個空桶呢,現在要在這空桶裏裝滿水,去墜住那在天空中任意飄蕩的三個氣球或是幹脆就是風箏,不使它們像成年之後的人一樣過於張揚和飛向天外或魂飛天外,自作主張或張腔作勢──那就不知道自已吃幾碗幹飯或家裏的狗窩裏還剩下幾塊幹饃嘍。你就是一個狗窩裏放不住剩饃的人呀──白石頭說,我就用這個,來做你們所有回憶錄的序言吧。雷電之下的村莊,畢竟托起過我們童年和少年的夢想;在我們成年之後的夢境裏,他總是一個不變的背景;當我們出門遠行走到一個陌生地段時,我們總拿它來較正我們的方向和丈量他們的距離,這時我們就已經在重回和溫故我們的村莊了。說起陌生地方的三裏五裏,我們就想起了村莊到集上的路程;說起四十五十裏,我們就想到了村莊到縣城的距離──如果用步行的速度,恐怕得走一晌呢。──寫到這裏白石頭接到遠在天邊的朋友女兔唇──這個時候就不好叫女兔唇了,已經在巴黎做了縫合手術,鼻子下沒留一點傷疤──的一封來信,她在信裏說,她又要從巴黎回到中國了,她想在上海開一個法式酒吧;又說時到今日才發覺自己在後生時代怎麼沒有今日有酒今日醉呢?現在想這樣,身邊已經有兩個混血的孩子在看著你;大的正在那裏「嗷嗷」叫著等你給他換剛剛尿濕的牛仔褲,小的才剛剛一歲。接著又說,去年她在上海呆了十個月,怎麼一直在那無所事事和虛度光陰而沒有想辦法跟白石頭見上一麵呢?接著這封信,白石頭三天恍若隔世;三天之後,他用村莊的距離和方位丈量這信之後,喃喃自語地說:
「遠水解不了近渴呀。」
……
這個處於規定性的故鄉和村莊──在比例尺下和軍用地圖上隻是一個小黑點──這個作為我們方位和距離的參照坐標──這個共同的鉛墜和水桶──本來我們在挑選坐標的時候完全可以忽略它,僅僅因為這個鉛墜要由白石頭來裝,這個空桶的水要由白石頭來灌,而這個村莊恰好是白石頭度過童年和少年和地方,於是白石頭也就湊巧和偷懶地拿它當一個現成端了出來當一切都不可改變的時候我們也覺得挑選它天經地久義脫離它倒大逆不道,於是它就真的和永恒地成了我們的參照係──在什麼地方呢?它是:
河南省延津縣王樓鄉老莊村。
1969年,姑娘們梳頭用的還是化學梳子。從縣城到鄉村,開始鋪第一條柏油馬路。路上的行人和車輛還沒有現在這麼多,你還可以看到不斷遊動的拾糞老頭。這年你剛剛11歲,你學會了騎自行車。於是你騎著自行車在路上就碰到了背著包袱上城離婚告狀的呂大和呂桂花父女。當時你的腳還夠不著腳蹬子呢,你把你的棉襖墊在了自行車的前梁上,你掉著屁股騎在棉襖上,你歪戴著一頂軍帽──那還是一個盛行軍帽、糧票和布票的年代,嘴裏打著口哨,第一次風馳電掣地從剛剛修好還散發著柏油芳香的平坦的光溜溜的馬路上一閃而過。因為一個自行車,你自動跟所有的成年人站到了一個製高點上。鄉村的公共汽車不給呂大父女停車,你騎著自行車從他們身邊風馳電掣一閃而過也沒有發覺。多少年過去,呂桂花開始追問你那次鄉村柏油路上的自高自大,你想了半天──在麗麗瑪蓮的酒吧裏──竟想不起還有那麼回事。你倒問:
「是1969年嗎?」
呂桂花肯定地說:「是1969年。」
你摸著臉想了半天:
「我是1969年學會騎自行車的倒是不錯,我在馬路上威風的一閃而過也是不錯──現在想起來還有些興奮呢,世界在我眼裏真是青山綠水;但說起路上碰到你和你爹還在自行車上做大,我真想不起當年我會是這種品質。」
呂桂花朝你臉上「呸」了一口:
「那個時候你覺得自己已經成精了和長大成人了,哪裏還會把我放到眼裏?當你騎在自行車上的時候,早已經忘記在我新房裏跟我玩我一切都讓你看的時候了吧?那個時候你還沒有變聲呢,你都開始不要臉地跟我胡纏了。你想一想,你在這個世界上第一次看到月經帶是在什麼地方?你第一次摟著女人親嘴是和誰?那個時候你嫩得像一隻鴨子。後來突然有一段你沒有來──不知道是和誰賭氣呢,是嫌我對別人親熱對你不親熱了是不是?──後來突然有一天你又來了,我從屋裏聽到窗戶外的聲音,我說這是誰呢?那天是你第一次變聲。這一段你還記得不記得!」
這時你趕緊承認:這一段我倒記得。那是我的變聲期。一段時間不來肯定也不是賭氣和耍小心眼,那時我不還在上學嘛!」
呂桂花:「學騎自行車是在變聲之前還是變聲之後?」
你:「肯定是在變聲之後,那時你不是還沒鬧離婚嘛!」
當時的實際情況是,柏油路上那場自行車騎得並不愉快。青山綠水之下,你的屁股早已經被前梁給磨爛了還可以不說,問題是這場自行車騎完和青山綠水之後的後果,已經被三十年後的呂桂花和你給共同忽略了──你們隻記得事情的前一半而忘了後一半──因為你們在相互的印象中是那麼地不完整所以你們相互顯得那麼美麗。後來呂桂花說,一在電視上看到白石頭,我就想起了我當新娘子時村裏的孩子去與我嬉笑和打鬧的時候;現在想想竟快30年了。──這時在白石頭的記憶周圍,30年前的莊稼也「刷刷」地長了起來。那時東地是一片蓖麻,南地是一片棉花,西地是一片金黃色的穀子和黃騰騰的油菜花,北地是一片黑森森的森林──雖然村莊周圍從來沒有過森林,但是事到如今,在30年後,它在我們的腦海裏也是一片森林了。森林散發出多麼充足的氧氣呀──特別是在30年後當我們隻身處在灰蒙蒙的都市天空之下。1996年,這個北方的中國都市入冬以來沒有下過一場正經的雪,天是那樣地幹燥,空氣是那樣地汙濁和逼人,讓你呼吸起來都感到幹噎;一冬無雪,整個城市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在感冒。據說這次感冒的細菌1957年就已經滅絕;當這個細菌滅絕的時候我們還沒有出生,當它卷土重來的時候我們可給趕上了。30年前的1969年,那個時候怎麼一到冬天就下雪呢?雪厚厚的有一人高,把黃瓜嘴家的草棚子都壓塌了。我們用鐵杴在自已家門前挑出一條條小路,在街上就連成了四通八達的戰壕。這時我們往遠處的天邊看,就看到沿著厚厚的大雪,一個勒著紅頭巾的鄉下姑娘在雪地上行走。她那鮮豔的紅頭巾,遠遠看去像一團烈火。於是這美麗的圖畫也在你的記憶中開始裝點你那刀光劍影其實待雪化之後就是滿地肮髒的馬糞的故鄉了──本來雪在白天已經停了,但是到了傍晚,一片一片的鵝毛大雪又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天黑得比平日都早。這時屋裏點著一盞蓖麻油燈,一家人蹲在地上,圍著一閃一閃的灶火在」踢溜踢溜」地喝著白薯稀飯。沒有烤饃片或是奶昔。也沒有西蘭花和法式牡蠣。一隻手上邊端著碗,下邊的手窩裏還夾著一塊金黃的玉米麵貼餅子,另一隻手裏單純地拿著筷子,就著地上一個醃菜碗裏的蘿卜絲,一會兒就喝得滿頭大汗。這時還能聽到雪粒打著窗戶紙上的聲音。這時你娘突然想起了什麼,從冒著熱氣的大鍋上抬起身子擦著頭上的汗或者幹脆就是頭發上的汗──30年之後你甚至不敬地想,娘這個時候,從灶上揚起身子擦汗的樣子還有些性感呢──問:
「院子裏的雞窩給堵上了沒有呢?」
爹這時也吃驚地從碗上抬起自己的頭,被胡茬包圍著的嘴張了張,也沒回答;他有些猶疑,在這猶疑的過程中,他也就忽略了娘的性感了。他的注意力是那麼簡單和讓人失望地順著娘的思路一下就對準了世界上的雞窩。他不知道除了雞窩還應該想到雪、屋裏一閃一閃的灶火、冒著蒸氣的鍋之上娘的美麗的身影──揚身擦汗的那一剎那的閃動和線跡──如同美麗的蝴蝶在天空中飛舞,他甚至連揚頭看一看打在窗戶紙上的雪粒的智能和餘暇都沒有了,他腦子中單純地塞滿了還是娘給他提供的雞窩──你說世界上到處充滿和堵塞了這樣的男人,我們的村莊和故鄉還能發展到哪裏去呢?他們還能有什麼想象力和創造性呢?作為他老人家的後代我們還能有什麼繼承和出息呢?就連他最後的回答也是我們早已預料到的,他在那裏含糊地說:「好象是已經堵上了吧?」
還是好象。恐怕這一點也被當年的風韻的新娘──給我們開啟了性的第一課的呂桂花──現在已經是膀大腰圓連身子都坐不下一坐下就喘氣的中老年婦女──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提前患有老年癡呆症呢?──在我們的朋友中,提前患老年癡呆症的決不在少數──給遺忘了呢。──於是在她那提前老化的和胡塗的腦海裏,隻記著我騎著自行車在新修的柏油馬路上一閃而過而忽略了我們當時所處的成年背景了。我當時騎在自行車上旁若無人,但騎完自行車的後果又是那麼地怵目驚心。也是好難消化呢。因為這個破爛的前梁上綁著棉襖的自行車並不是我自己的而是我少年時代的好朋友小劉兒借給我的。當我去到鎮上南部的拖拉機站歸還自行車的時候,我發現1969年的朋友因為這個自行車的借出已經遭受過他爹的拷打。他爹拷打他並不是因為他把自行車借給了人,以前他在同樣的地點也將自行車借給過人,他爹就沒有打他,而僅僅是因為他把自行車借給了我;他爹因為他把自行車借給我就拷打他並不是因為他爹和我有什麼矛盾,而是因為他爹和同在拖拉機站工作的我爹在一次飯場的閑聊中,針對當時中共中央副主席林彪祖籍的歸屬──是湖北還是湖南?發生了爭執結下了積怨,現在曲折地將對我爹和林彪的憤怒發泄到了我身上又把對我的憤怒發泄到了他的兒子身上──本來他爹是一個豪爽的人,平時還特別愛把自行車借人,現在因為一個人祖籍的無足輕重的歸屬,就把他幾十年的努力和積累的形象毀與一旦。──當時的大人就是那麼意氣用事,其實他們誰也不認識林彪,湖北和湖南他們誰也沒有去過。據說拷打的聲音還格外的誇張,一下子就充滿了拖拉機站的院子和響徹在整個鎮子的南部──南方。
「你為什麼將自行車借給他?」
接著「匡」地一記耳光。
──當然,他這種拷打兒子的做法,比直接拷打我還讓我感到威嚴、冰涼和痛入骨髓呢。雖然小劉兒在向我複述的時候不可避免地要有些誇張,他爹拷打他的時候,他一定會把責任一股腦的都推到我身上,一個耳光上來,他就會癱在地上哭著說:「我並不想借給他,是他非要騎走的!」
他爹又「匡」地給了他一個脖兒拐:「他說要借你就借給他嗎?他是你爹嗎?」
這時他在那裏哭著喊:「爹,別打我了,下次我再不將自行車借人了!」
由於他對爹的用意的歪曲,他爹又給了他一個巴掌。但小劉兒向我複述的時候,托起自己紅腫的臉,卻開始一言不發。我當時看著這臉,還沒有從自行車上下來,就從自行車上癱倒了。從此我不但見了自行車打顫,見了拖拉機也打顫──因為拖拉機站是在鎮的南方,從此我還開始恐懼南方。還有林彪。雖然你1971年飛機爆炸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少年,但是我在曆史上曾經吃過你的掛落你知道嗎?
──這種像褪色的舊膠片一樣的往事,這種1969年的童年轉少年的變聲期真是馨竹難書呀。這和當時中國正在發生的文化大革命並沒有什麼聯係。我們所以要把時間定在1969年,純粹是因為那個時候是我們的變聲期。我們隻是覺得當時的大人,除了他們正常的修養之外,都有一種農民式的粗暴。1968年的春節剛過,我們一群處在變聲期的小公雞在村裏投機主義地抓著春節的尾巴趁著春節的餘味、餘音和餘下的氣氛還沒有完全消散又在那裏興高彩烈地玩起了炮仗。我的表哥禿老頂──也就十二三歲的孩子──這時玩炮仗玩出一根雷管。「轟」地一聲響後我們並沒有在意,禿老頂還為他這炮仗聲音的格外嘹亮而在那裏歡呼我們還有些嫉妒呢。但是接著我們意外地發現,他的一隻小手開始往下「撲嗒」「撲嗒」地滴血了。接著我們又發現,這隻小手的三根指頭不見了。我們頭腦「轟」地一聲就跟著爆炸了。本來我們應該為剛才的嫉妒而有些幸災樂禍,但是當我們被這突如其來的事實給嚇傻以後,現在雷管崩了禿老頂的手就像崩了我們自己的手一樣我們也開始束手無策。共同魂飛天外之後禿老頂忘了哭我們也忘了哭,但最後手到底還是長在禿老頂的手上呀,當他終於從麻木中──這個麻木不是頭腦和神經的麻木而是掉下三個指頭的手那巨大的疼痛所引起的麻木──開始感到一些微疼的時候,他突然想到接踵而來的就是那排山倒海一樣的疼痛在這巨大的恐怖麵前他還是可以吶喊的用自己的吶喊來引起別人的注意而不是在那裏和別人一同麻木──想到這裏他甚至有些憤怒這憤怒的一半是對這滴血的手──你怎麼說沒就沒說滴血就滴血了──另一半是對隻會跟他一同麻木的我們──於是突如其來地像狼嚎一樣叫了起來。我們這些十一二歲的小公雞,這時也才想起自己的責任,好象聽到一聲領唱一樣,接著也一齊「哇」地一聲加入這合唱的哭的轟鳴中。當然我們這種轟鳴並不是沒有在世界上產生作用。禿老頂表哥的血也沒有白流。從此它成了我們對一個固定年份的特殊記憶。30年後,隻要你聽到村莊裏有人在敘述某件事要固定它的年份時說:
「就是禿老頂崩手那一年。」
指的就是1969年。由於我們的合唱和轟鳴,當時整個村莊一下被震動了。記得它在事實上造成的效果就好象是我們村裏所有的孩子都一齊被雷管給崩著、一齊都掉下三個手指一樣──整個少年的手像森林一樣舉了起來──誰說我們的北地不是一片森林呢?──大家的手都在往地下滴血。村裏所有的成年人都放下手中的牛套和正在琢磨的心思,開始排山倒海一樣從村莊和生活的各個角落奔跑過來──這時應該有一種宏大的樂隊合唱作為伴奏。但等他們把目光集中到禿老頂正一滴一滴往下滴血的手上時,他們也像我們孩子一樣束手無策和鴉雀無聲。於是我的禿老頂表哥,在一層一層的人群之中,在我們孩子的哭聲和大人們的鴉雀無聲之中,一動不動繼續在那裏像雕塑和後來的現代派行為藝術一樣在那裏滴血──我們的禿老頂表哥,在曆史上還從來沒有這麼引起人的注意成為人群的中心呢,於是這氣氛也就更加烘托了他在世界上的重要性由於這種感覺的產生就更加像一個雕塑一樣一動不動了。隻有等到禿老頂的娘也就是我的三舅母從家裏的灶台旁跑了過來他的爹爹也就是我的三舅劉老坡從正在刨毛根的田野裏──那裏是戰地黃花呀──跑了過來之後,這種村莊的平衡和平靜才給打破了。禿老頂的娘我的三舅母首先到場,她口中長著兩根大黃牙,當她老人家看到這種嚴峻的事實之後,她除了被這嚴重的事實象我們一樣震呆之外,由於想到對這事件還具有責無旁貸的處理責任,一下跳到了人圈的中央,首先沒理禿老頂慘絕人寰的哭叫和少了三個指頭的小手正在「撲嗒」「撲嗒」往下滴血──她從心理上首先繞開這事態嚴重的一麵,而避重就輕地感到了一陣憤怒想起這嚴峻的事態給她帶來的手足無措於是兜頭向這事件的製造者和使作俑者禿老頂的臉上扇了一巴掌:
「操你親娘,誰讓你玩炮仗了?誰讓你崩手了?」
這時禿老頂的爹我的三舅劉老坡也一身毛根地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三舅是一個瘌痢頭,雖然剛才三舅母的話他並沒有聽見,但是好象兩人事先已經商量好了和密謀好了一樣,看著雕塑及正「撲嗒」「撲嗒」往下滴血的手,也兜頭朝禿老頂臉上扇了一巴掌:
「操你親娘,誰讓你玩炮仗了?誰讓你崩手了?」
這就是我們的童年和少年。當然,後來我的禿老頂表哥還是被人給送到了鎮上的醫院。在送醫院的過程中,我的爹爹劉花堂大出風頭。我看到禿老頂在奔跑的架了車上一邊躺在我爹爹的懷裏──多麼讓我嫉妒,一邊在那裏扯著嗓子喊──這一喊喊出我們多少溫暖的親情呀,現在回想起來,它甚至一下把我和爹爹多年的矛盾和誤會也給稀釋和消解了──:
「大爺,我是活不成了!」
又有些膽怯地問:「大爺,我的血不會流光吧?」
我爹一邊叱嗬懷中的孩子:「崩下三個手指頭,就能夠死人嗎?」
一邊叱嗬前邊拉架子車的人:「操你們親娘,就不能再跑快一點嗎?」
……
這種大將風度,多少年之後,都令我緬懷不已。到了夜裏,禿老頂家一片沉寂。禿老頂沒有了哭聲。三舅母沒有了聲音。瘌痢頭三舅舅也沒有了聲音。這是讓人多麼感念的一夜呀。事隔30年後,已經42歲的少了三個指頭的禿老頂表哥,竟也在村裏娶了一個外來的四川姑娘──說著讓我們似懂不懂的「嘰哩嘎拉」的四川話,違反計劃生育生了一串兒女,接著還將嘉陵江畔的老丈人──一個駝背的瞎了一隻眼的老頭──和老丈母娘──一個瘸腿的老太太也接了過來,一家子在自己的場院裏過得紅紅火火。當我們看著那瞎眼老頭在村頭拾糞和那個瘸腿老太太在他家院子裏趕雞的時候,一下就讓人覺得生活有些匪夷所思了。這個時候我們也經常看見禿老頂在街上大呼小叫地趕打小孩。隻是有一次他犯瘧疾的時候,一人抱著頭蹲在自己家門口的太陽下在那裏發抖,這時村裏來了一個吹糖人的──一副擔子挑著一團爐火,卸下擔子就將一個馬勺放到煙灰四起的爐火上,馬勺裏本來是一團凝結的黑糖疙瘩,在煙飛火燎之中,終於像煉鋼一樣,黑疙瘩漸漸癱成了一汪糖稀;吹糖人拿起一個小勺子舀出一汪糖稀,放到一塊木板上,接著又吝嗇地將那已經舀到木板上的糖稀又鏟回鍋裏一些,這時就將糖稀挑出一個空隙憋紅著臉開始往糖稀裏吹氣讓糖稀人為地在世界上膨脹──原來人為地膨脹也能創造出一些神話呀,接著案子上就神奇地──就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出現了一個個在世界上本來沒有的公雞、綿羊、山羊──還有胡子呢、猴子、豬、狗──都是我們日常飼養和熟悉的動物,接著還有高梁和大豆──都是我們日常種植和熟悉和植物。這些在世界上並不存在的動物和植物,確實比我們爹娘的飼養和種植對我們還有吸引力。村裏所有的孩子都聚集到了這裏。──這動物和植物不但具有觀賞性,而且當它被我們撞掉一個翅膀或是枝葉時也不要緊──它比我們在生活中犯下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要簡單多了,在生活中我們犯了錯誤要吃不了兜著走,現在我們犯了錯誤把它放在嘴裏吃掉也就完了。糖稀──在一個鄉村少年的記憶裏,你放射出奪目的光輝;為了它,甚至比我們長大之後為了任何理想讓我們赴湯蹈火、殺人放火理由還要充足。於是我們禿老頂表哥家的幾個孩子,看著世上已經被吹起和創造出幾個小貓小狗之後,也像別的孩子一樣,瘋了似地往家跑,跑到了正在自家門口犯瘧疾的爹爹麵前,提出要買一隻小貓小狗的要求。如果放到平日,放到禿老頂不犯瘧疾的時候,這種要求的本身就是在犯一個錯誤,他一定會為了這個不可饒恕的錯誤開始滿世界的追打他們;但是現在的禿老頂不是平時的禿老頂,他正在犯瘧疾──在他自顧不暇的時候,他的心態一下就發生了變化,人一下就變得和善和通情達理許多。他沒有對孩子們發火,而是兩眼無力和不知所措地問:「說什麼?你們說什麼?」
孩子們滿眼膽怯地將自己的要求又重複一遍.
禿老頂這時似乎有些清醒,似乎馬上要回到不犯瘧疾的從前,兩眼緊緊地和凶狠地盯著孩子們;孩子們已經在那裏發抖和篩糠了,甚至有兩個聰明的已經做好了拔腿就跑的準備;但是看著看著,禿老頂的瘧疾又上來了,他的腦子又開始不清醒和胡塗了,於是有氣無力和對孩子無可奈何地說:
「那就買一個吧!」
所有的孩子都在那裏歡呼。一下將聚集到他們衣服縫隙中喝飽了血正在打瞌睡的虱子都驚醒了。這是他們意想不到的結果。這時禿老頂又揮著自己缺了三個指頭的手說:「買一隻小猴!」
當然買小貓小狗或是小猴對禿老頂並不重要,他在生活中也並不一定特別喜歡小猴和排斥小貓小狗,而是在瘧疾中又偶爾清醒了一下。他看到眼前的孩子這麼高興,總覺得世界上有什麼不對,總覺得要把這種興奮給壓製一下減緩一下嫉妒一下和改變一下才心安理得。於是就做出了隻能買一隻小猴和果敢決定。這時四個孩子倒是比一陣清醒和一陣胡塗的禿老頂要大度許多,本來四個孩子已經決定要買小貓或是小狗了,現在也不和禿老頂計較了──寫到這裏白石頭又有些不明白,怎麼世界上的孩子總是比大人還要懂事和體貼人一些呢?──並且作出本來就和爹爹沒有分歧和樣子,齊聲在那裏說:
「本來我們就說要買小猴!」
但是禿老頂還沒有完呢,餘興未盡地繼續在那裏說──這個時候他在對世界不斷做出決定的興奮中,說不定真的把瘧疾忘記了。他繼續說:「買一隻小猴,你們四個輪著玩!」
孩子們一通百通地說:「我們四個輪著玩!」
禿老頂缺了三個手指頭的手四處揮著:
「掉了耳朵或是掉了尾巴,你們四個輪著在嘴裏唆!」
孩子們;「我們四個輪著唆!」
這時禿老頂從口袋裏掏出破爛的兩毛五分錢──如今在我們的鄉下,沒有一個錢是不破的──遞給了興高采烈的孩子。孩子們捧著這錢,在一群別的正在被爹娘追打的孩子們中間──本來他們也應該是這一群中的一個──共同珍惜和心愛地買了一個糖猴,四個親骨肉的兄弟姐妹共同在那裏觀看和把玩,掉下一隻耳朵或是尾巴又共同在那裏你唆一口我唆一口──本來四個孩子在平時也不是多麼懂事──個個也都不是省油的燈,這從他們將來長大一個是潑婦一個是無賴的事實就可以證明以前的看法就知道我們過去看他們的眼光並沒有錯──但在這嗬護小猴的一刻後來小猴掉了耳朵和尾巴又共同唆它們的時候,一下就變得懂事和大度了,紛紛說:
「你再唆一口,你再唆一口!」
這種體貼和溫情,就開始長久地留在他們的記憶裏。當他們也滿目滄桑和患了老年癡呆症的時候,當他們由好動變得愛喃喃自語的時候,當他們由一個家庭分離成許多家庭在九九重陽或是爹娘的忌日又聚到一起的時候,這時他們抽著旱煙已經默默無語,可能他們每一個人都忘記了爹的瘧疾或是四人共同的那隻小猴,但是這隻小猴,卻是支撐了他們童年和以後漫長人生路的美好動力呢。為了這個,我們謝謝你禿老頂表哥,謝謝你的瘧疾。為了瘧疾而打針是一件蠢事。──所以,當我們在說到1969的成年人都有些粗暴的同時,不要忘了他們也像30年後的禿老頂一樣具有一些粗糙的溫情──時間並不會給成年人帶來太大的變化。當然,我們往往並不因為他們的溫情而折服──溫情隻會給我們留下回憶,倒是他們爆發出的粗暴卻讓我們對他們特別崇拜和模仿。由於這種崇拜和模仿的多樣性,最後倒是在我們的心裏隻留下一個概念而缺乏具體,漸漸就演變成了一個普遍的而沒有細節的權威了。記得我六歲的時候,對成年人走路的姿式特別著迷。看著他們在前邊走,看著他們的屁股一走一掉於是大襠的褲子在屁股左右來回打折,回到家裏我就拚命在那裏模仿──還將姥娘叫過來,走了一遍給她看,問:
「我在前邊走的時候,我屁股後的褲子也打折嗎?也是那樣左右轉換嗎?」
當姥娘告訴我我的小屁股走起來褲子也是左右打折和轉換我才擦著頭上的汗鬆下一口氣來。以至於長大之後我也不愛穿牛仔或是緊身衣而愛穿大襠的褲子,當一些關心和愛護我的朋友問起我這個習慣的緣由時我一開始不知所措,後來想了想說:
「可能是為了蹲下來方便吧?」
後來覺得這樣回答不解渴,又想了想說:「可能為了讓襠裏永遠不大出汗吧?」
本來這種回答已經得到了朋友們的認可,已經讓朋友們相信了我的真誠,而我自己也覺得我這樣的回答讓人心服口服──久而久之連我自己都相信了,但是當我寫到這裏的時候,我才第一次意識到我以前的回答是隔靴搔癢。原來我還是源於一種對成年人的模仿自己並沒有長大──原來我隻是一種表演。對不起朋友們,我向你們撒了一個永久的謊言。模仿完成年人的走路之後,我接著還模仿他們的聲音──這對於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也是相當困難的。因為那個時候距我1969年變聲期還隔著五六年呢。我學他們的咳嗽,我學他們的吐痰──可一隻五六歲的小公雞的稚氣的嗓子裏,哪裏有那麼多成年人的黑粘扯條的成熟的濃痰呢?還有說話的方式,抽煙的樣子,一直到1969年,當我看到成年的流氓都是歪戴著或是壓低著帽簷,我也開始歪戴或壓低──為了這個歪戴或是壓低,是歪戴或是壓低,我在思想上也鬥爭了好長時間呢──歪戴可以顯示自己的勇氣,但畢竟顯得外露一些;隻有壓低著帽簷,才能顯示出自己的深刻來。於是我就壓低著帽簷騎著自行車在公路上飛馳而過。還有一段時間,我特別迷戀村裏一個大名叫宋玉美外號叫做麻老六的異姓表哥臉上的密密麻麻的麻點──說起來也有些盲目,那個時候我覺得所有的成年人都值得崇拜,誰知道在你們成年人中間也有很大區別呢──當我們盲目崇拜一個人的時候誰知道他在其它成年人心裏並不算什麼我們就崇拜錯了呢?特別是有一天當別的成年人當著你的麵用一種惡作劇的形式將這個迷底向你揭穿的時候,你突然感到的震驚和震驚之後對這個世界的迷惘和憤怒──你的眼中充滿了淚水──就近似一種絕望了。如果當時你覺得是上當受騙還好一些,如果你將這種憤怒發泄到自己崇拜的對象身上也要好一些,問題是當你看到這種真相之後,你從一種首先要逃避責任的本能出發,你不覺得自己的選擇是錯誤的,而是覺得這個血淋淋的世界是扭曲的。麻老六表哥臉上的麻點啊,你也騙了我整整30年。我對麻老六表哥的崇拜並不首先是從麻點出發,──一開始崇拜他的是他吃完飯邊在街上走邊用笤帚篾子剔牙的姿態──後來才涉及到麻點。麻老六邊走邊歪裂著大嘴剔牙,我覺得那種姿態多麼地富有男人味和成熟感啊──雖然別的男人也邊走邊剔,但是總沒有麻老六表哥剔得那麼淋漓盡致和線跡優美。終於有一天我也鼓起勇氣,開始拿起一根笤帚蔑子在自己家的後院裏偷偷摸摸地練習。牙一下就剔出血來了。為了這血我對自己幼嫩的牙口還十分憤怒──甚至一下就喪失了信心,怎麼麻老六表哥的牙剔得那麼痛快淋漓還不出血邊剔還邊「撲撲」地瀟灑地往外吐著飯渣而我頭一次遭遇剔牙就失敗流產了呢?為了這個,從此在街上再見到麻老六,我就感到特別自卑;為了彌補自己的自卑,我每每鼓起勇氣想上前真誠地給他叫一聲「表哥」,但是到了最後關頭我又像皮球一樣泄了氣──我們兩個之間缺乏心領神會呢,於是這樣的契機就永遠沒有發生。──從此我對世界上固存的一類人──不管是他的長相,還是說話走路的方式就感到特別發怵,一見到這類人的模樣,我就像雞見了黃鼠狼一樣腿肚子發軟。包括久已認識的朋友,再一次見麵也不敢主動打招呼;過後自己又在那裏悔恨自已。也可能當時我在麻老六的眼裏也太不在話下了,雖然後來他在成年人中已經被揭穿了真麵目我已經發現他在那個群體中的無足輕重但是他在我麵前依然自高自大──這就讓我更加無所適從了。他哪裏還能想到在他無足輕重的同時,世界上還有一個孩子對他在街上邊走路邊剔牙的動作佩服得五體投地甚至為他真麵目的揭穿而憤怒傷心呢?在我們雙方兩不知的情況下,他就像一個落魄明星看到一個害了單相思的少女膽怯地看了他一眼他仍對少女視而不見一樣。我既沒有尋到一個機會他也沒有給我創造出一個機會讓我將我的心跡表達出來。現在麻老六表哥已經去世20年了,我覺得這是我和這個世界在相互關係中所遺留的一大遺憾。我們哥兒倆在該溝通的時候竟沒有溝通。由於崇拜他的剔牙,我就開始崇拜他的麻點。滿臉的麻點呀,你裝下了世界上多少深情。為了這些崇拜,愛屋及鳥,我甚至連他旁若無人的放屁都感到是瀟灑風采的一種。麻老六的老婆俺麻六嫂說:
「夜裏睡覺不敢給俺金枝(麻老六和麻六嫂八歲的女兒)蒙頭睡,怕被麻六的屁給嗆死!」
以至於到了今天,中國河南省延津縣王樓鄉老莊村還流傳著這樣一個民間傳說──麻老六的一個非常普通和日常的屁,能從村東放到村西。我們的村莊有多長,麻老六表哥的屁就有多長;換言之,我們的村莊有多長?有麻老六表哥的屁那麼長。沒有麻老六表哥的世界,顯得是多麼地單薄和無聊呀。因為麻老六,我對東老莊的路之信表哥也有些崇拜。路之信表哥臉上也有些稀疏的麻點。路之信表哥現在還活著,他的一大風采是:村裏死了人,全部由他來喊喪。那一腔腔洪亮的聲音,響徹在整個村莊的角角落落。
「有客奠嘍──」
「燒張紙──」
「謝客──」
「送孝布一塊──」
……
控製著整個場合,掌握著一種情緒,臉上憋紅的麻點裏,藏滿了世界的風雲。你是總統,你是首相,你是從古到今的第一哲人、賢人和聖人。後來我姥娘去世的時候,也是他站樁喊的喪。就是這麼一個超拔的偉人,去年冬天我從村裏穿過,突然發現他和藹地和一群草木百姓──我的舅舅大爺們雜坐在一起袖著手蹲在街頭曬太陽。為了他的這種平易和可親,我突然對這場麵格外感動。親愛的人們,不把你們的曆史真相揭穿給我們好嗎?麻老六表哥,現在你安靜地躺在了一片雪落的田野裏。30年後我雖然想起的還是對你的崇拜,但曆史的真相其實是:在1969年的西北蘿卜地裏,你已經被一個11歲的少年給埋葬了;和你一塊下葬的,還有他那顆對世界充滿希望的心。1969年秋天紅日高照,我們村莊的男男女女都在西北地刨胡蘿卜。雖然秋天的太陽已經不像夏天的烈日那麼炎熱,但是當你拿著鐵耙子在地裏刨上兩個鍾頭之後,你的頭上還是冒出了密麻的汗珠。刨蘿卜的時候世界還很平靜,你不時偷看一下麻老六表哥臉上的麻點;但是當大家休息的時候,世界突然在你麵前坦露出它血淋淋的創麵。它讓你猝不及防。一開始你從遠處看到一群成年男女紮成一堆在那裏嘻笑──後來從這種嘻笑所引起的後果看,紮堆聊天原來就是改變世界格局的開始,於是從此我對茶館裏貼著「莫談國事」和商店裏貼著「不準紮堆聊天」的標語衷心擁護。一紮堆就非紮出問題不可。所以直到現在,我對所有的朋友們或是非親非故的人站在一起和坐成一圈在那裏聊天都從遠處感到一種本能的恐懼,我不知道接著世界上會出現什麼軒然大波。我在世界上的恐懼,往往是從議論開始。議論你娘個球?如果1969的秋日一群挖蘿卜的成年人不在那裏紮堆,那將是一個多麼溫暖和平靜的下午呀。終於,夕陽西下了,暮色起了,遠處的村莊裏已經升起了嫋嫋的炊煙。在遠處的蒼茫中,傳來了老牛的叫聲和女人們喊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這個時候我們就該平心靜氣和心情愉快地收工了。收了工,大家洗一把手臉就可以吃飯了。吃完飯我們還可以點上一袋旱煙。一邊吸著旱煙,一邊就不能回想些往事嗎?但是還沒到收工的時候,我們還在蘿卜地休息的空間,遠處的紮堆聊天突然就變了性質,接著就給了一個11歲的少年當頭一棒──他們用事實告訴他,多年來你對麻點的崇拜是多麼地滑稽和荒誕。因為玩笑開著開著,幾個男女突然將我的麻六嫂給捺到了地上,接著就將她的褲子給扒了下來──真沒想到她的屁股還那麼白,但是當一個成年女人的大白屁股中間還夾著一團陰毛這時看上去就像是一張隔夜的油餅突然第一次展現在一個11歲少年麵前的時候,給他目光和心理的感覺就是一陣烈日當頭的暈眩和迷離。如果事情僅僅做到這裏,這個少年暈眩之後還能把握自己,但是這群成年男女,接著又隨手撿起地上的一根胡蘿卜,插在了她的屁股和兩股之間。這就讓這個少年對這個世界從暈眩到達了一種絕望的地步。過去在他的心裏,成年女人的屁股是多麼地神聖啊。現在一切都完了。一切的屁股頃刻之間都在這個世界上消失殆盡。如果事情僅僅停留到這一步,這個少年對這個世界還殘存著希望,但他接著看到,在這個事件發生的整個過程中,他所崇拜的麻老六和他臉上的麻點,就距事件的現場近在咫尺,但他一直對這種局麵的持續沒做出任何反應──整個過程他都看到了,但整個過程他一言不發,甚至還對那些做出這惡作劇的成年人露出一絲討好的微笑。曆史的真相和人皮「唰」地一聲就在我的麵前給撕開了;血淋淋的創麵,一下砸在我的臉上。我的憤怒和委屈,超過了現場的每一個人。麻老六臉上的麻點,開始在我心頭的懸崖上一落千丈。我不是憤怒屁股和麻點,我是憤怒我的崇拜。我所崇拜的人呀,原來你在你們中間是這麼地沒有份量。就好象成年的妻子看到自己的丈夫在他的朋友中間受到奚落一樣。接踵而來的是,一場惡作劇過去,麻六嫂提上褲子,也沒有對眾人露出懊惱,一邊在那裏係著自己的褲帶,一邊像麻老六一樣對眾人露出討好的笑容。世界在我麵前一下就崩潰了。世界的血淋淋的真相難道就這樣注定要在我人生的道路上一幕幕地被揭開和暴露嗎?接著大家又平心靜氣刨蘿卜,大家又變得心平氣和──剛才的一幕頃刻間煙消雲散,但是這時有誰知道,在蘿卜地一隅,還暴露著一顆少年的血淋淋的心呢──事件消失,傷口並沒有彌合。看著你們扒下的是麻六嫂的褲子,其實扒的就是這孩子的心呀。從此你讓他怎麼再去看那剔牙、放屁和麻點呢?世界已經在他麵前出現了坍塌和偏差,你讓他怎麼將這錯誤的巨大的曆史車輪給調整和轉動過來呢?更大的問題還在於:這個沉重的車輪要調向何方呢?在以後相當長的時間裏,這個少年悶悶不樂。當天收工回家,飯吃著吃著,他突然在那裏無聲地哭了起來,淚「啪嗒」「啪嗒」就滴到了飯碗裏,讓所有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姥娘馬上問:「白石頭,你怎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