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頭搖了搖頭。
姥娘:「你身上不舒服了嗎?」
白石頭搖了搖頭。
姥娘:「是和誰打架了嗎?」
白石頭搖了搖頭。
姥娘:「是丟了東西了嗎?」
白石頭搖了搖頭。
姥娘奇怪:「那是為了什麼?」
這個時候白石頭一下子大放悲聲。哭得那麼傷心、忘我和絕望。家裏人一下都楞住了。姥娘也受到了感動,也哭著上前抱他:「那個王八蛋欺負俺白石頭了,我看石頭哭得這麼傷心。」
這時俺爹找到了原因,一下阻住俺姥娘:
「不要理他,他是吃飯撐的!」
……
後來我和麻老六還有一次遭遇,就是學校放寒假生產隊評工分的時候。這個時候我已經扭曲了世界和自我的關係。我已經變得無可無不可了。而這一切都是麻老六給我造成的。記得是一個月牙偏西的冬夜,村裏所有的成年人都聚集到牛來發表哥家評工分。這個時候我看麻老六已經是一隻灰老鼠了。由於以前的崇拜和後來的落差,由於一種恨鐵不成鋼的心理,我這時看麻老六甚至比他本人的實際分量還要低。但我心裏又是多麼盼望出現奇跡呀,盼望他突然有一個成長一下高出其它成年人許多以證明我過去的崇拜還是正確的後來的改變和扭曲才是錯誤的。為了這個奇跡我願意以犧牲我後來的成長和成熟為代價,讓我還回到過去幼稚的還沒有揭開生活畫皮之前。我寧肯相信血淋淋的創麵是虛假的或者是一個誤會,麻老六臉上的麻點裏,還放射著過去的讓我崇拜的奪目的光輝──因為這牽涉到我一生的成長呢。隨著我對麻老六崇拜的降低和扭曲,其它所有的成年人在我心頭都開始一落千丈──我對世界悲觀到了這種程度。但令我失望的是,在自報公議的評分過程中,隨著一個個成年男人在那裏理所當然地報出了村裏的最高分──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是16分──為什麼要定在16分呢?為什麼不定到一個整數19分或是20分呢?是受過去中國稈秤和斤兩定量16兩的影響嗎?──不但那些身強力壯的人在報著16分──那還是一個體力較量的年代呀──連村中的瘸子牛黑驢表哥──現在也已經作古了──也理所當然地報了16分。這時麻老六還沒有站出來發言呢。隨著報分的人越來越多,剩下的人越來越少,我的心開始「彭彭」地亂跳,最後緊張得上牙不時敲打著自己的下牙。剩下最後三四個人的時候,麻老六還沒有發言。這時為了他能在心裏存住氣我還有些佩服他呢,說不定他早就胸有成竹才顯出這種不卑不亢呢。這時我已經不要求他有什麼出人頭地的表現,別人16分他非說17分,你現在隨著大流別人16分你也16分我就心滿意足和達到我的目的了。我就可以在16分上自己再附加上一些理想恢複到血淋淋創麵之前。終於,輪到麻老六發言了。我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隨著麻老六不慌不忙地站起──看他顯出這樣的大家風度,我一下就感到大喜過望──看來我過去對世界的看法還是正確的後來的扭曲僅僅是一個誤會。看,他還在那裏說調皮話呢。說:
「我不著急。讓你們先報,你們報完了我再報。」
我差點要為他鼓掌了。但這時眾人已經開始不耐煩了,牛來發仗著是在他家開會,已經在那裏居高臨下地說:
「少廢話,報你的底分。」
這時我發現麻老六再一次暴露了自己的本相,在牛來發的逼迫之下,他一下就慌了神和亂了方寸。牛來發,我操你媽。看來以前的不慌不忙和讓眾人先說都是假的,你不先說放到最後說並不是大家風度的體現而是你先前不敢說的一種膽怯──不敢在眾人還沒說的時候在世界上先說,現在到了不能不說的情況下你一下就不知該怎麼說了。接下去的結果就可想而知,還沒等別人動手他就自己揭了自己的老底和降低了自己的底分──你連在胡蘿卜地的表現都不如。他慌亂地說:
「既然你們報16分,我就報15分吧。」
說完這個,還討好地對眾人笑了一下。甚至對這討好和自我的降低也沒有信心,接著又找出一個自我的旁證來鞏固自己已經降低的地位──這時他做出一種有意無意的姿態在那裏解釋:
「去年是15分,今年還是15分。」
屋裏當然就哄堂大笑了。世界在我的麵前一下徹底崩潰了。我所有亡羊補牢的幻想再一次被他親手毀滅。世界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麵前暴露出它真實的創麵。但這時我沒有隨著眾人笑。就像一個女人多少年之後看到已經破落的舊情人一樣在那裏繃著臉一言不發,同時在心裏百感交集地咬著牙根說:「該!」
這時一塊坐在房車裏的道貌岸然和春風得意的現任丈夫驚詫的問:
「親愛的,你怎麼了?」
你這時想起了早年的爹的一句話,顫抖著身子憤怒地說:
「沒有什麼,吃飽撐的!」
丈夫馬上睜圓了大眼,在那裏左右轉頭和莫名驚詫。丈夫這時也感歎了一聲,這個世界確實讓人匪夷所思呀。
1969年,我騎著一輛花爪舅舅的羊角把自行車──自行車沒有閘,下坡的時候要把右腳放到正在飛速行走的前胎上抑製它的速度,鞋底上立即飛濺出一片火花;當然前後也沒有擋泥板,沒有車鈴──春風得意地和牛長順表哥並肩飛行在新修的柏油馬路上。記得那天風和日麗,上午出發,一直騎到太陽偏西──我們一塊去百裏之外的三礦去接兩輛煤車。他去接他的爹爹牛文海,我去代人接花爪舅舅。他們拉著兩輛架子車出發已經兩天了,現在已經在百裏之外的煤礦裝上了無煙煤,今天開始往回返了。我們不知道我們在路途的何處相遇,但正因為這種相遇的模糊性和不可知性,就更加挑起了接車人和被接者之間的興趣。就好象我們在捉迷藏的時候不知道捉人的和被捉的能在何處相遇一樣,當我們相遇的時候雙方都發出一陣驚呼。後來這次接車的陰差陽錯給30年後留下了充足的談資。當然,對於當年來講,作為一個11歲的少年,本來是沒有到百裏之外接煤車這種資格的;到百裏之外接車這樣的曆史重任說什麼也不會降臨到他頭上;當年的接車,也是成年人的一種特權。每到冬天的傍晚,我們這些嘴上剛剛長出嫩毛的小公雞正在村裏做著老生常談的捉迷藏遊戲,突然就會聽到村頭在喊:「接車的回來了!」
我們馬上自卑地停止自己虛假的兒童遊戲,正在捉人的和正在被捉的都從不同的地點不約而同地跑到村頭,開始和眾人一起眺望。這時我們就羨慕地看到兩輛或三輛煤車、接人的和被接的遠遠地從天邊走了過來──可見我們的童年是多麼地寂寞啊。剛開始是兩三個黑點,漸漸越來越大。終於,他們到達了我們村頭。本來這些接者和被接者應該十分疲勞,但是當他們回到村頭和熟悉的鄉親麵前,倒是一下顯得更加精神煥發。拉著重載的煤車,做出讓人不好接近的模樣──個個黑著臉不說話,旁若無人地從眾人臉前穿過。這時眾人小聲議論:
「這次他們接車,比路之信他們那次要早回來半個時辰呢。」
「這幾車煤也比上次好。」
「碳多。」
「看,烏亮烏亮的。」
「裝得比上次滿。」
「劉黑亭會裝煤。」
……
但劉黑亭們仍不與圍觀的人搭話,頭也不回地就把煤車拉到了自己的場院。這時我們又悄悄地跟到了他們的家中,人一下就站了他們一場院。這個時候我們決不再談今天晚上接著再幹什麼,剛才的遊戲還玩不玩了──誰要再提這些,所有的小公雞都感到是一種恥辱。今天晚上是一個拉煤和接人的晚上。故事隻能有一個中心。我們這時寧可把自己忘掉,來當一個成年人故事的探頭探腦的聽眾──我們光著脊背的精瘦的小身子,我們滿地裏野跑地腳丫子,這個時候都膽怯地自我收縮。往往這個時候,村裏德高望重的生產隊長劉賀江聾舅舅已經來到了。他踱著方步來到院子。他是村裏唯一一個有資格來盤問這場拉煤接車遊戲的人。他是村裏唯一一個可以來分享這場遊戲樂趣和快樂的特權階層。接車的和被接的本來都還黑著表情在瓦盆裏洗著自己的頭臉,這時都從瓦盆上仰起頭,笑吟吟地與劉賀江聾舅舅搭話。更有甚者,他們為了突出劉賀江聾舅舅的到來,已經開始拿我們這些孩子剎氣了──用貶低我們來證明劉賀江的重要。──一個接車者或是拉煤者會向我們這些圍得水泄不通的1969年的小流氓叱嗬道:
「大人在這裏說話,大人在這裏說煤車,大人在這裏說接人,有什麼好聽的?」
「每次都是一群孩子,弄得一院子腥氣,還不快滾!」
但是我們不滾,好不容易才盼到這樣一個夜晚,你讓我們滾到哪裏去呢?我們隻是向後又退了一步,人圈子又往外撤了撤──以給故事的主角騰出更大的表演場地,接著又臊眉耷眼地不動了。當然這個時候故事的主角也是需要觀眾的時候,他們也並不是真要把我們趕走。雙方都心照不宣。劉賀江聾舅舅這時已經很快進入了角色,為了顯示他的大度,竟視而不見地對我們擺了擺手──這擺手的本身也從客觀上製止了別人對我們的繼續叱嗬的轟趕,於是大家開始把精力集中到拉煤和接車的成年遊戲上。劉賀江舅舅問:「還是在三礦拉的嗎?」
談話一開始就出現了成年人的口吻──「三礦」,什麼三礦?哪個第三,全稱是什麼?──一個簡稱和省略,馬上就縮短了我們和「三礦」的距離──遊戲的開頭就不凡。劉賀江聾舅舅,我們崇拜你。於是我們在以後的捉迷藏遊戲中,也開始時興這種省略的句式。
「是在場子藏嗎?」
而不說是「打麥場」或是「打穀場」。
「是在碾子哪嗎?」
而不是說是石磨或是米碾。
接車的或是拉煤的,當然這個時候主要是拉煤的──有時也有個別接車者要提前插嘴,但是馬上就被劉賀江聾舅舅的手勢給壓了回去──你接人是在半路,怎麼能提前插嘴呢?故事的敘述不就亂套了嗎?──於是主要是拉煤的馬上回答:
「聾叔,還是在三礦。」
劉賀江聾舅舅在架子車上磕著自己的煙袋:
「過磅還是礦上的老馬嗎?」
被接的搭著接人的:「還是那個老馬。」
又有人插嘴:「剛到的時候老馬不在,端著飯盒吃飯去了。等了他半天,才將他等回來。」
劉賀江聾舅舅這時倒有些不在意──到底是不在意老馬吃飯呢,還是不在意另一個敘述者多嘴呢?──地擺了擺手,轉著煤車看:「今年的碳塊好象不比去年大麼,怎麼剛才娘們小孩在村頭喊著大呢?」
拉煤的答:「是不比去年大呀。」
還有人獻媚地往下挖了挖車上的煤,以證明果然不比去年大:「娘們小孩說話,有什麼正性!」
這句話打擊麵挺大。正在圍觀的娘們小孩,個個又往回縮了縮身子──我們剛才確實有些虛張聲勢──在我們看來一個很重要的需要靠虛張聲勢來強調它品格的事情,在劉賀江聾舅舅這裏,卻馬上對它進行了還原。這時劉賀江聾舅舅又漫不經心地問接車者:「你們是什麼地方遇上的?」
雖然仍是漫不經心,但我的娘,這可是遊戲的關鍵的主題。於是大家一下又緊了緊人圈。但一到關鍵時候,接車的和被接的倒有些猶豫了──萬一回答得不準確呢?誰知這準確符不符合劉賀江聾舅舅的心思呢?最後會是一個剛才一直沒有說話的沉穩的老者站了出來,承擔起在最後的關頭把球踢進網的重任。一到關鍵時候,還是得依靠老同誌呀。這個時候可能是正在沉穩地擦汗的劉黑亭他爹也就我的劉紮舅大義凜然地站出來答:
「在什麼地方接上的?還是在老地方,就在三十裏坡!」
先假設一個疑問,又說出一個模棱兩可的「老地方」,接著再說出具體的地點和事實,30年之後我再重新思量這句話時,才知道劉紮舅真是一隻老狐狸。但就是這樣一隻老狐狸的回答,村裏的權威劉賀江聾舅舅並沒有滿意──他這不滿意是多麼地深入人心長我們的誌氣和滅敵人的威風呀。──劉賀江聾舅舅皺了皺眉:
「話不能這麼說,三十裏坡當然是三十裏坡,誰接車都在三十裏坡相遇,想你們也接不到別的地方去!但三十裏坡三十裏坡,到底接在哪個地方?是在大上坡前呢還是在大上坡後呢?」
眾人忙一齊地說:「在大上坡後!」
見他們這麼回答,劉賀江聾舅舅倒有些興奮起來:
「是這樣麼?那接著往下坡走的時候,一個人架上轅,十五裏大下坡,不就可以一邊跑一邊讓車子架起來嗎?」
不管是接人的還是被接的,這時都跟著興奮了,在那裏比劃著說:
「就是嘛,架起來能一下往前躥一箭之地。」
劉黑亭還湊到劉賀江的臉上補充說:「叔,當時我還讓我爹坐到了煤車上。是不是爹?」
劉紮舅馬上響應:「坐在車上像駕雲。」
三十裏坡也成了我們這群小流氓十分向往的神秘地方。雖然當時我們還沒有妄想這樣一個問題:什麼時候我們能到三十裏坡去接趟煤車呢?但是我們接著在我們孩子的遊戲中,就已經開始模仿了。接下去幾天我們可能就不玩藏人了,一而再再而三地開始玩接煤。誰去拉煤,誰去接車,當然在三礦過磅的還是老馬──老馬呀老馬,從我的童年到現在,我還沒有見過你呢,你也是我們少年時代崇拜的一個偶像呢──當然老馬又拿著飯盒打飯去了,接著老馬端著飯盒──那時我們也沒有見過飯盒,對飯盒我們也有神奇的向往──就回來了,老馬還讓著我們:
「吃了沒有?沒吃就一塊吃吧!」
我們集體搖著手:「吃吧老馬,我們已經吃過幹糧了。」
接著就是稱煤。煤還是和去年的塊一般大。接著拉上煤車就走上回頭路。拉煤的還在路上,接人的就已經出發了。還是相遇在老地方,還是接到了三十裏坡,當然是接在大上坡之後,接著我們架起車子飛一般地如同駕雲……但我們從來沒有想到眼下和目前,我們中間突然會有一個人真的像成年人一樣去接煤車,去接端飯盒的老馬,一接接到了老地方,接著就在三十裏坡騰雲駕霧。──這個唯一的特殊的一下就跨越和跳出這群小流氓的鶴立雞群的人是誰呢?他就是我。現在我就和成年的夥伴牛長順一起,騎著沒閘的自行車奔向了煤礦、老馬和三十裏坡。──當然,本來我是沒有這個幸運的,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有突然的擢升和超拔,就像成年之後單位對人的任用和提升一樣。一切都是陰差陽錯。白石頭是憨人有個楞頭福。──遙想1969年,它還真不是一個平凡的年頭。本來不管在村裏人眼裏,還是在被接的煤車之一的擁有者花爪舅舅家裏,一開始都沒有這個考慮;接車的人選早三天以前就圈定了,不是劉黑亭,就是李大春,反正都是接車接慣了已經不拿接車當回事的人。但是這時花爪妗妗的娘家爹腿上的老鼠瘡犯了,而我娘過去腿上也長過癰瘡,花爪妗妗到我家借瘡藥──藥一貼在瘡上,隨著長瘡人的大哭小叫,瘡裏的膿水就流了出來;當時在俺娘的哭叫聲中,膿水整整流了一盆。剩下的一撮類似槍藥的黑末末,用一塊舊報紙包著,和俺娘平日梳下的雜亂無章的頭發雜在一起,塞在我家的任意的一個牆窟窿裏。俺娘並沒有意識到這是曆史將要發生重大轉折的時刻,一開始還嘮嘮叨叨,不願借藥──說著這藥來的如何不易;在花爪妗妗已經感到絕望的時候,俺娘突然又決定把這瘡藥借給她爹。「想我的老鼠瘡也不會再犯了。」俺娘還在那裏自我安慰。花爪妗妗捧著這一撮瘡藥,也是一時激動,無以回報,就拿原則作了交易,想著自己家還有一輛煤車在百裏之外的焦作府,這時就拋棄了劉黑亭和李大春,臨時決定改換接車的人選。──她老人家哪裏知道她一時激動做出的決定對我今後一生的影響呢?──這才是我對這次接車的大書特書的重要原因。當時不管是我,還是愛動不動就從頭發上往下掉虱子的娘,或者已經做出這種重大曆史決策的花爪妗妗,都還沒有意識到這一決策的深遠的曆史意義,因為當時我們僅僅在一些現實的可行性上又進行了考察──現在看來,那些可行性和現實性與長遠的曆史意義比較起來──真是給我一根杠杆,我就可以撬動整個地球──又算得了什麼呢?我們還有什麼必要在現實的理論問題上進行糾纏呢?當這種決策一經形成,首先提出懷疑的不是花爪妗6。哉庵置敖統疤岱ǜ械匠躍鴕苫蟮牡故前襯铩K諛搶鏘衩榍槿艘謊對睹榱宋乙謊郟加糜行┬呱牧成頹壞魎擔a
「他行嗎?」
沒想到花爪妗妗卻更加堅決了,做出敢做敢當的樣了說:
「怎麼不行,看他那個頭,都已經長成了。上次我聽他說話,好象都變聲了。」
俺娘:「變聲倒是變聲了。但這是接車呀,誰知道他接到接不到呢?」
花爪妗妗斬釘截鐵地說:「隻要他變聲,就一定能接到!」
說完,捧著瘡藥,一撅一撅地走了。感謝你花爪妗妗,你對主意和正義的堅持,顯示了你的卓爾不群;如果你是一個領導或領袖的話,你一定能做出些不同常人的決策。一個對我具有長遠意義的曆史事件,就這樣在30年前露出端倪和露出它的老鼠尾巴來了。兩個一時激動的娘們之間的討論,一下就把我從過去的固定的社會位置上給提前超拔出來了。我也是少年得誌呀,我也是英雄回首當年呀,就這樣,在一個風和日麗的1969年的秋天的早晨,我終於在眾多夥伴和小流氓的羨慕和嫉妒之下,在他們恨得牙根疼的「霍霍」磨牙聲中,開始像成年人一樣旁若無人地一偏腿就瀟灑地上了花爪舅舅的羊角把沒有前閘和後閘腳踏子也是一決棗木疙瘩的自行車和另一個成年人牛長順表哥一起上路接車了。馬上就是一個新的開始。出去時是一個樣子,回來時就不一樣嘍。朋友們,再見子。超拔的過程就這樣形成了。──那是一個怎樣年齡的季節啊,那是草長鶯飛的的季節,那是花朵隱約可見的季節,那是放聲歌唱的季節,那是紅口白牙的季節,那個時候你還不會抽煙,你還沒有受到自然和人的汙染,當人湊近你身邊,還能聞到一股奶腥氣呢──30年後,你渾身汙濁,眼珠變黃,清早起來就一身臭氣,連你剛剛睡過的屋子都一團渾濁。人的希望和青春期就這麼短嗎?剛剛上坡就開始下坡了嗎?不是三十裏坡嗎?不是十五裏對十五裏嗎?難道上坡的有希望的路隻是二裏或三裏,接著就是將車子架起來順坡下驢和隨波逐流了嗎?30年後,哪裏還有你一點真麵目呢?哪裏還有一點1969年的影子呢?當你身處1969的時候你並不覺得1969怎麼樣,那時你倒是盼著早一點逃出1969,你對所有的成年人和對1979倒是充滿了羨慕,但是當你到了1979、1989和1999的時候,你怎麼倒是突然想起1969了呢?為什麼要把考察一個固定的村莊和社區的時間定在那個時候呢?僅僅是因為你在1969學會了騎自行車嗎?──寫到這裏你突然又意識到,絕對不是,除了自行車,更重要的是你1969的老朋友30年後有的還尚在人間,有的卻已經開始急速地離開這個世界了;因為故友的一個個離去,你開始感到村莊越來越失去它的分量。這時你卻想在心中來一個厚重的還原,以表示你對30年後輕飄的抗議。雖然那個時候的房子都是土牆,雖然寨牆上掉落下的土都是些無力的細末,但是在你心中,那卻是一個有力的蓬勃向上的年代呢。壓迫的苦難,開始像返潮的水一樣湧滿你的心間。不是自行車和11歲,在曆史和現實的任何時期,都有一大批和十幾億的11歲,而不可懷疑和更改的1969年,卻永遠不在這個人間了。到了1996年,當時主要與你相處的人,現在不都離開村莊躺到白皚皚的雪野之上了嗎?姥娘不在了,劉紮舅不在了,老狗妗不在了老狗舅也不在了,牛文海不在了老得舅也不在了,晉朝增不在了牛長富也不在了,牛長富22歲就不在了牛長富老婆18歲就不在了,留保妗妗不在了東西莊的橋也不在了…………軍隊已經失去了主力,現實就像是當年牆上掉下來的無力的細土一樣已經沒有力量,連林彪都不在了,這個時候當我們要回首和考察一個村莊的時候,我們不把它放到1969年還能放到別的什麼年頭呢?別的年頭還有什麼意義和代表性呢?白石頭在開始操作這個考察的時候,甚至在被考察的村莊裏親人名字的取舍上一開始還遇到了苦惱。是繼續用前三卷中鄉親們的外化的和張揚的名字──是用曹成、袁哨、孬舅、豬蛋、瞎鹿、六指、沈姓小寡婦、女兔唇、白螞蟻、馮·大美眼、基挺·米恩──呢?還是用他們1969年實在的和不張揚的名字呢?苦惱了一個禮拜。最後僅僅是為了更好的紀念和感懷,為了曆史的真相和對曆史負責,為了還一個正常的村莊原貌為了1969,為了用巨大的現實的鉛鉈的水桶來墜住過去小劉兒的胡思亂想的飛揚的氣球,才決定采用1969的鄉親們的真實姓名。於是,曹成大爺、袁哨大爺、孬舅、豬蛋、瞎鹿叔叔、六指叔叔,親愛的沈姓小寡婦、女兔唇、白螞蟻、馮·大美眼、基挺·米恩……開始紛紛退場。臨退場之前,我們還有一番依依不舍呢。但送君千裏,終有一別,過去的叔叔大爺們,我們就在這裏分手吧。感謝你們在過去的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對我的照看,臨分手之前,請受小劉兒一拜。請原諒現在操作文字的已經不是我而是白石頭了。我也已經白發蒼蒼和老眼昏花了。今日一別,不知何時還能相見?也許這也就是我們文字緣的結束和永別?接著粉墨登場的,就是呂大、呂桂花、禿老頂、劉老坡、劉花堂、麻老六、麻六嫂、金枝、玉葉、路之信、聾舅舅劉賀江、牛來發、牛文海、花爪舅舅、牛長順、牛長富、牛金香、牛順香、劉屎根、劉黑亭、劉黑亭他爹劉紮舅、李大春、老狗妗、牛力庫、老得舅、長富老婆、留保妗、當前還有俺姥娘……──我和白石頭的唯一區別就是,我前邊的張揚的人物都是不死的和永生的,而白石頭現在操作的人物大部分都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已經是人去樓空和物在人亡;我的村莊永遠生機勃勃,而他的村莊30年後已經凋零破敗,於是他就要回到生機勃勃的1969。故友舊交,被白石頭唯一留下的,就是白石頭這樣一個名字,還有一個出現不多但因為白石頭對她情有獨鍾目前在巴黎居住的他總說他有一個遠在天邊的朋友那就是過去的女兔唇。不過現在她的嘴唇已經縫合了於是說起來也不是過去的她而是一個嶄新的女兔唇。最後唯一留下的是他自己。你好,白石頭,讓我握一握你的手,我親愛的朋友。白石頭這個時候倒感動得撲到我懷裏哭了。雖然我們在曆史上有過許多恩恩怨怨和是是非非,但是現在通過一個曆史的交接,我們終於走到了一起。這時我們才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才是真正的好朋友和近在眼前的親人呀。到了這一卷結束的最後一章,再讓我們相會吧。親愛的白石頭,接著說你的吧,在曆史麵前,讓我們告別傷感,接著說你的1969年和你的自行車吧,接著說你的土牆和寨牆吧,接著進行你的回顧和考察吧,你重任在肩,你路途遙遠,你遠離家鄉,現在卻要把已經稀釋的年份和村莊再充填和稠密起來,把已經無影無蹤和曆史煙雲從現實的水塘裏再打撈出來,說起來也不容易呢。我們也是殊途同歸。白石頭這個時候也為自己的傷感不好意思起來,這才破涕為笑,問:
「我這麼做,是不是也是一種膚淺呢小劉兒哥哥?」
接著又不放心地說:「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懷疑呢?」
我忙正色說:「曆史的濃淡,從來不包含膚淺,膚淺的是現在,是現在的我!」
說完我又補充一句:「何況前邊我寫的都是成年人的遊戲,現在由你用孩子們的感覺來墜住前邊的感覺也很合適。起碼在藝術上就有彈性、反撥力於是也就符合藝術的悖反原理──正是因為悖反,所以才叫並行不悖呢。」
這時白石頭倒有些激動,忙點頭如雞啄米:「我就是這樣認識的,我就是從這幾個方麵出發的。」
接著又不放心的問:「不真是這麼認為的嗎?你不是在諷刺我吧?」
我將手放到頭頂:「我對著上帝和俺姥娘起誓,我也真是喜歡1969年,那個時候我和你一樣,不也是一個翩翩少年嗎?那個時候俺姥娘不是還在嗎?」
話到這種地步,白石頭終於放心了,當然仍不好意思地看了過去的同事一眼,接著開始重操舊業,接著繼續敘說自己的1969年和自己的自行車──
1969年,我學會了騎自行車,因為一撮在破報紙裏包著的老鼠瘡藥而和成年人牛長順風光地飛行在新修的柏油馬路上。記得當時花爪妗妗在自作主張和做了重大決策之後,拿著老鼠瘡藥離開我家之前,突然又有些猶疑和不放心了,接著她把這種整體的不放心落實到一個具體的細節上,她問俺娘:「他會騎自行車嗎?」
多麼感謝俺娘呀,她平時雖然優柔寡斷,但遇到大事,總是一個大事不胡塗的人,在別人對我做出決定的時候她倒有些猶疑,現在當別人猶疑的時候她倒在那裏堅定了。這時她堅定的說:
「他會騎自行車,都會騎半年了,都不用往大梁上綁棉襖了!」
雖然我和牛長順這次接煤車的結果並不理想──再也沒有那麼不理想了──但是這並不影響我們開始接車時候的興奮,對前邊被接和突然重逢的期待和暢想──由於我這股新鮮血液的注入,連本來已經沈穩的成年人牛長順表哥都有些興奮了。本來他在日常生活中也是一個不苟言笑的人啊,現在對我這個剛剛加入隊伍的新兵向一個老兵油子提出的種種問題,竟回答得那麼耐心和不厭其煩──30年後想起來,也許一開始他對這些幼稚的問題還有些不耐煩和感到好笑,但是隨著問題的深入,他也終於上當開始加入其中和同流合汙了。已經快30歲的牛長順,終於也順著我的思路開始精神煥發了。還有一種可能是,雖然他以前接車比我多,但是接車過程中的種種問題說不定他也沒來得及思考呢──太見怪不怪了;現在隨著我一個個問題的提出,他是不是也開始從另一個新的角度重新思考了呢?──說不定正好給他提供了一個思考的機會呢──如果不是由於我的提問在出發的前麵掛起一串燈籠的話,他的思路舊址說不定還永遠停留在黑暗之中呢。看著外邊的天黑,說不定僅僅出於懶意他就不願鑽出冬夜的被窩了。當我的思想在外邊叩門的時候,他會在屋裏對著窗戶拒絕:
「我已經脫了衣服了呀。」
但在我的堅持下,他終於從溫暖的被窩鑽了出來,跟著我走到了冰天雪地之中;走著走著,也和我一起興奮起來──為了這個轉換,為了他能跟我上路在我的引導下終於也興奮起來我被他也深深地感動了。長順哥哥,沒想著你在生活中這麼平易近人。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跟成年人平等交往。你給我提供了這樣一個機會。當然這種氣氛的形成,跟他剛剛上路自行車的腳蹬子就出了問題也有關係。這時他偏著頭征求我的意見:
「腳蹬子壞了,修好得一陣功夫,要不你撇下我先走?」
我理所當然地當即予以拒絕:
「長順哥哥,這叫什麼話,你的車子壞了,我的沒壞,你讓我把你扔到半路不管嗎?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
接著我觀察長順哥哥的臉色,長順哥哥果然被我的回答打動了。他溫柔地看了我一眼說:
「那你就等等我,等我修好腳蹬子咱們還一塊走。」
我扯著變聲的嗓子說:「哎,這就對了。兩個人一塊出去,就該同甘共苦。假如我的腳蹬子出了問題,你能把我老弟扔到半路上嗎?」
長順哥哥梗著脖子說:「那當然不能。」
我說:「這不就結了。咱們廢話少說,還是趕緊修好腳蹬子是正經。」
接著我將自己的羊角把自行車──由於沒腳支架──往地上順坡一撂,在路邊撿起一個柴禾棍就去捅那腳蹬子空隙裏的黑泥。等腳蹬子修好,我們再在路上討論我們這次接車的期待和幻想,我們的前景和想象,我再提出各種問題讓他回答,他不就興致盎然和一通百通了嗎?這個時候在世界上沒有什麼問題不可以討論。當然我提出的問題也沒有什麼新問題,都是過去我們一群小流氓在自家場院上做接車遊戲時遺留的種種疑問,現在要在一次真實的實踐中得到檢驗和回答罷了。當然問著問著我就開始有了劉賀江聾舅舅的口吻,以區別過去我和那群小流氓在遊戲時的狀態──現在已經不是遊戲了,現在已經遠離村莊了,我可以脫離過去的我了。這時我倒突然懷念起村中的那群夥伴了,這個時候你們都在村中幹些什麼呢?──我在自行車上老道地問牛長順表哥:
「這次煤他們還是在三礦拉嗎?」
牛長順想了想說:「可能還是在三礦。」
──問題是除了三礦他們還能到哪裏拉呢?除了三礦牛長順還能想出什麼別的結果呢?
我:「過磅的還是礦上的老馬嗎?」
牛長順:「可能還是那個老馬!」
我:「他們去過磅的時候,老馬會不會端著飯盒去吃飯了呢?」
牛長順:「可能去吃飯了,但吃過飯肯定很快就回來了。」
我:「你說今年的碳是不是還和去年的差不多呢?恐怕塊頭也大不了哪裏去吧?」
牛長順肯定地說:「一年一年都是這樣,今年肯定也大不到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