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卷三 歡樂頌:四隻小天鵝獨舞之四(1 / 3)

寡婦·包天出場的戲裝是前清旗袍。說是旗袍,其實也不完全是旗袍。前清旗袍的腿叉開得沒有這麼靠上呀,頂多開到了小腿肚那裏,而現在一下就開到了大腿根。不過當她出場的時候我們首先迷惑的還不是它衣叉開得高低,而是懷疑這旗袍本身是不是穿錯了呢?不是說要跳小天鵝的舞蹈嗎?不是要統一著裝嗎?不是要穿翹起的羽毛服嗎?──腳尖踮起來,我們就看到了你的三角小褲衩。寡婦·包天姑姑,你是不是弄錯了呢?我們看一看手裏的節目單,還是小天鵝組曲之四呀,什麼時候你改成中國的古裝戲和前清戲了呢?看來她老人家緊張得昏了頭,還沒有上場,就把服裝給穿錯了。錯誤不是犯在上了舞台之後,在化妝間就出了紕漏和差錯。還真是應了嗬絲·前孬妗的話了,在她之前的小天鵝是醜陋膚淺的,在她之後的小天鵝也是不值一提的。我們已經看到了嗬絲·前孬妗在那裏現出果然不出我之所料的得意我們也開始責怪台上的小天鵝果然沒有讓嗬絲·前孬妗的預言破產我們作為你現在的觀眾就有些失麵子和無話可說。我們都一塊成了嗬絲·前孬妗思想和預言的俘虜了。真成了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了。真是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了。甚至我們這時也和嗬絲·前孬妗不約而同地想到:

「這最後一場舞蹈還有接著再跳下去的必要嗎?」

「看來真是到了該收場的時候了。」

「看來最後一隻小天鵝隻能起一個擺設和湊數的作用了。」

「非得四個嗎?三個就不行嗎?」

「四個小天鵝拉著手是跳,三個小天鵝拉著手就不能跳了嗎?」

……

甚至我們產生這些懷疑還不是從我們觀眾的角度出發,更大的成分說不定倒是替已經上場的寡婦·包天考慮呢。你這樣上台還能有什麼作為呢?連衣服都穿錯了,不是越跳越露怯和越跳越出醜嗎?如果大幕沒拉開你就取消了演出──可以找一個借口嘛,演員誤了班機,或是你剛下飛機頭還有些暈眩時差沒有倒過來或者幹脆就說自己突然中了風──台下的觀眾不也沒轍嗎?天有不測之風雲,人就沒有旦夕之禍福嗎?──我們隻好昏昏沉沉打著哈欠搬著凳子回家了。這樣既給你提供了一個喘息的機會也讓我們大家共同少一些難為情。姑姑,你再等待一段時間吧。你再閉門思過一陣吧。你再勤學苦練幾天吧。如果你這樣糊裏胡塗上了台──連衣服都穿錯了,穿著錯誤的服裝跳著錯誤的舞蹈跳了幾下跳不下去,等我們群起攻之把你轟下台,你在曆史上可就成了千古笑談最後會演變成大家口頭的一種比喻和日常用語了。從此大家遇到什麼不屑的人物、動物、動作和氣氛不就要說「你怎麼笨得跟寡婦·包天一樣」了嗎?我們勸你回家就是對你最大的愛護。當然我們在不屑寡婦·包天服裝和舞蹈的同時,我們對剛剛過去的前任嗬絲·前孬妗從心眼裏就更加敬佩了。誰說我們是一個忘恩負義的民族呢?也許在別人身上我們是那樣──那是因為你不配,我們從未找到我們的心愛和不變;但是當我們尋找到這個心愛和不變的時候,再尋找也尋找不出什麼的時候,我們還是能夠回過頭來忠貞不渝的。對我們這種看法和表現,嗬絲·前孬妗倒是微笑著點頭默許。後來她在回憶錄中寫到:

「教育人還是要用事實說話。」

接著又發揮道:

「人民的提高首先還要從自家的老婆或是丈夫身上做起。過去老婆或丈夫發現丈夫或老婆在外養了個小蜜或是牛郎,就會找上門破口大罵和破碗破摔;後來經過我們的教育,看過一場高質量的舞蹈演出之後,再出現這種情況就不這樣了──大家都不鬧了。不但老婆或丈夫不鬧了,小蜜和牛郎也不鬧了。獅子正在追趕一隻兔子,追著追著眼看就追上了,兔子猛回頭說了一句話,嚇得獅子扭頭就跑。兔子說什麼?過去流行說:『我是一個有來曆的人!』現在流行說:『我已經有了,是你的!』──什麼叫劃時代呢?這還不叫劃時代嗎?不但小蜜和牛郎不鬧,老婆和丈夫也不鬧了。老婆和丈夫開始提著一匣子點心共同去看小蜜和牛郎,在吐著酸水的小蜜床前,老婆語重心長地說:『孩子還是咱們的孩子,兔子還是咱們的兔子,一定要把它生下來。生下來你要是懶得管,就把他(她)(它)交給我好了!』第二天老婆再去看小蜜,她已經不見了。這個時候老婆就露出了成熟的微笑。就有點惡毒、陰險的意思了。一個個老婆和丈夫都成熟了,人民就像大片的紅高粱一樣不就塊成熟了嗎?」

但說完這段話,嗬絲·前孬妗又露出一點膚淺,她對人民所說的和她一起發現寡婦·包天舞蹈的不堪和不能再跳下去這一點不持疑義,但在「不約而同」的用詞上,又有些斤斤計較。──你在文中寫著斤斤計較的人,說明你自己就在那裏斤斤計較──後來嗬絲·前孬妗又在回憶錄中譴責我們對她斤斤計較的斤斤計較:這是多麼形而上學和幼稚可愛啊!──但當時我們沒有意料到這是一個原則問題,而是看她在那裏斤斤計較地說:

「恐怕『不約而同』這個詞還得斟酌。你們是在看到她服裝穿錯以後才認識到這一點的──說不定你們本來還對她寄予厚望呢,而我在她沒有出場之前就料到了這一切,怎麼能說是『不約而同』呢?誰和誰在約和不約呢?是月上柳樹頭或是風雨黃昏後呢?」

她把話說到這裏,我們也意識到自己的大膽和失誤,忙紅著臉檢討:

「好我的姑姑,不是你提醒,我們還真把自己和你混到一起了;既然經你的提醒我們知道了這一點,我們趕緊把自己從裏麵擇出來就是了!」

雖然還有些不服氣,但還是趕緊跟嗬絲·前孬妗糾正我們的觀點站到了一起──雖然人不能「不約而同」地站在一起,但在改正認識上還是可以統一的。既然舞蹈沒有意思,接著我們就要散場了──這次倒是和嗬絲·前孬妗在行動上「不約而同」;今天晚上的方方麵麵可真有些掃興。大家已經在伸懶腰和打哈欠了──連續看了三場演出,我們的嘴裏可真不是味道呀──在清晨就要到來之前,不管你是一口之味或是兩口之味,這時都已經不是味道了──趕緊回家漱一漱你的口打掃一下你的口腔吧──大家搬起凳子,開始在那裏大呼小叫和尋子覓爺──但就在這時,台上穿著清朝旗袍(就算是清朝的吧)披散著頭發(也不是過去天鵝的小發髻)的小天鵝寡婦·包天在台上做了一個動作,一下就把我們給震住了和嚇傻了──凳子和呼聲,都愣在了半空中。──不單我們嚇傻了和被震住了,就是剛才還在喋喋不休得了便宜還在那裏賣乖的嗬絲·前孬妗,這時也有些猝不及防地哆嗦了一下──從開場到現在,話都讓我們說了,台上的演員和主演還沒來得及說話和做動作呢。我們廣大人民群眾在上一場戲的古戰場中成為主角,現在也把這種優越感和參與性帶到下一場戲中來了。我們隻顧自己了。我們以為我們在做和在說的一切,我們的評價、散場、尋子覓爺還是戲中的主要內容可以對台上的演員不管不顧呢,隻要我們做好了,世界上的一切都變得順溜了,但我們恰恰在時間概念上昏了頭,忽略了現在已經換場了和換戲了的事實。於是錯誤就叢生了。但就是到了這種不上不下的地步──事後我們也向寡婦·包天姑姑這麼檢討,──台上新的主角寡婦·包天還微笑著一言不發呢;就像我們要隨著嗬絲·前孬妗「不約而同」散場的時候,她在台上一點都沒有驚慌一樣。她沒有發言和辯解,也沒有驚慌失措地認為一切要馬上完蛋和我們說散場就散場了。她可真是胸有成竹呀,她可真是穩得住神呀,她可真是胸中自有雄兵百萬呀──她可真是自信呀。她對大家馬上就要散場的事實並不發言你該散場盡可以散場,但在你們正要散場的時候,我自己給自己而不是給你們做一個多餘的動作總是可以的吧?她穿著說清朝不是清朝,說不是清朝更是清朝的旗袍,對著我們或是背著我們做了一個動作,一下就把我們給震住了和讓我們愣在了那裏。我們搬起的凳子呆在了空中。這時我們不知道接著該走還是該留下,手裏的凳子該放下或是讓它繼續留在自己手中。說放下又沒放下說不放下又想放下的情狀就好象說前清不是前清說不是前清它更是前清一樣讓我們感到尷尬──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這時倒不以為意。也許這樣做的本身就是對我們剛才輕易和錯誤判斷的一種懲罰。世界在我們麵前真是越來越陌生了。我們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裏以為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新奇的了,嗬絲·前孬妗帶領我們把可看的風景和稀罕物都看遍了,世界上剩下的都是可以省略的,沒想到在一種不經意的情況下,在我們懶散、打哈欠和就要回家的時候,一種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花朵怎麼突然就開放到我們麵前了呢?在過去的百花園和沼澤地裏我們怎麼就沒有見到它呢?當年小劉兒在滿山遍野的花朵和沼澤中──就好象我們散場之時對爹娘和孩子的尋覓一樣──沒有找到,現在我們不尋找了,它倒突然說開放就開放說展開就展開地開放和展開到我們的麵前和我們舞台之上。僅僅是為了讓我們的信念和謊言破產嗎?僅僅是為了糾正我們的錯誤和謊言嗎?或者僅僅是對嗬絲·前孬妗的一種迎頭痛擊嗎──不要說我們台上的花朵不會這樣做,就是我們這些當事人,我們這些被糾正者,我們這些受惠者和受益者如果從過去的另一個角度出發就是被汙辱和被損害者也不敢那麼想──我們知道隻要那麼一想,它就不但是對我們台上花朵的汙辱,也是對我們自己和先人眼睛的汙辱。她在台上做什麼了?也沒見她做什麼過分和過頭的舉動──她對世界沒有強調什麼。她看著我們就要走了和散場了──我們在她的前任的帶領下,她既沒有像她的前任對前任那樣展開聲色俱厲的批判,也沒有對我們這些不懂事的廣大人民群眾──剛才嗬絲·前孬妗不還在舉例說明人民是多麼地不懂事嗎?──給予提醒,甚至嘴角都沒有露出一點對我們或是嗬絲·前孬妗的嘲諷的微笑──不像當年嗬絲·前孬妗那樣胸有成竹地嘴角露著嘲諷的微笑:你們不是搬著凳子要走嗎?你們現在怎麼走,接著馬上給我怎麼拐回來,你們這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她沒有露出這樣的微笑,她隻是心平氣和地自己給自己做了一個動作。說她做了什麼,她就做了什麼;說她沒做什麼,她就沒做什麼;她當時的動作就好象電閃雷鳴一樣,是一道裂光,是一道閃電,是一股清風和一朵流雲,一下就照亮了我們的眼也照亮了我們的心。我們似乎聞到了聞所未聞的空氣,我們見到了從來沒有見過的景象──是一道彩虹掛到了天空嗎?是雨後林子裏突然冒出的許多小蘑菇嗎?是對我們的震動和驚醒一下讓我們看到自己是在過去的迷途之中嗎?是,也不是。當時我們的感覺是那麼地強烈,這種強烈不僅是對於她的動作,而且這動作打在了我們身上和心上。但也是轉瞬即逝呀。後來當我們情緒平靜下來,我們回想起當年的情緒和台上的動作時,我們也和寡婦·包天姑姑一樣對往事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我們也覺得她當時在台上做的動作也沒什麼呀。她所做的,也就是我們平常做的──請原諒我們的不敬,甚至和我們平時所做的廣播操和工間操都沒有什麼區別──也就是穿著一個開叉的可能是前清的旗袍,在那裏甩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踢了一下自己的腿,旗袍在那裏隨著甩起的風搖擺了一下;接著也就沒有什麼了。但是我們當時看起來怎麼就和過去的動作不一樣呢?怎麼就那麼地清新可口迎風而立呢?怎麼立馬我們就不見人而是看到一支鮮豔的雨後的花朵呢?我們當時得不到答案。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和以前的幾個小天鵝爛搗婆娘可不一樣,她是一個不善言詞或是懶得言詞的人,她接著隻是繼續做著她的動作罷了。她做完也就完了,她演完也就算了。一切的美景都讓它轉瞬即逝和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吃了這包子就沒這餡──你不集中精力大睜兩眼接著損失就是你自己的。我隻管我的舞蹈我顧不了你們觀眾。我不再給你們解釋什麼。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我們佩服你。你隻要有這麼一個花朵的舞蹈就夠了,我們這時看著別人和過去的一切都是一堆臭狗屎。我們流著淚撲到了你的懷裏,我們終於找到了你。這時我們唯一懷疑的是:剛才你也沒有做什麼,怎麼那個動作就讓我們那麼地著迷、感動、一目十行和過目成誦呢?怎麼就成了晨鍾暮鼓和暮時誦課呢?你的鮮豔是從哪裏來的?你花朵的風範是從哪裏來的?我們弄不清楚我們就納悶,我們弄不清楚我們就不踏實;但是我們到頭來還是沒有弄清楚,因為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是從來不誨人不倦和得便宜賣乖的──這樣的人在曆史的長河裏真是不多見。──隻是多少年過去之後,我們看她的回憶錄,從她書中的字裏行間裏藏著的這麼一句話,我們才稍稍明白了我們的當年哪:

細雨濕流光,春草已無魂。

……

魂到哪裏去了呢?接著我們聯想到她的後來和1964年的右傾和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我們就明白了,她還真不是一個普通人和一個凡人,也不是我們通常意義上說的就像嗬絲·前孬妗那樣形形色色牛氣的人──穿著似乎是前清旗袍的她,這時其實已經不是人了。既不是單體人,也不是合體的人。那麼她是什麼呢?她是一株草,她是一朵花,她是清晨莊稼葉上太陽初照的一點雨露,她是大雨初歇荷塘中隨風而舉的荷葉。她是霧中之花,她是水中之月,她是滿地萋萋的芳草,她是芳草裏爬著的一根粗壯的青蟲。她的腳不是兩條而是多條,她向前蠕動的身材時刻就像是我們這些庸俗的人在床上的動作──她把我們偶然的床上動作引到了她的日常生活之中。我們的腳不能往她身上踏上去,踏上去它就粉身碎骨,就成了一窪綠水,就成了綠水長流,就不見蹤影而不會像我們庸俗的人一樣還要留下一具發臭的屍體或是一個空皮囊或是一個土饅頭,她什麼都沒留下,她就成了一股風,成了一絲流雲,成了盤旋在實在之上的虛無,成了飄浮在空中的一團霧氣,這霧氣裏到底是什麼,你一下兩下還分辨不出來;霧氣是重要的,又是不重要的,飄浮和流動在之上的升騰是重要的,我們的摹畫和摹仿是不重要的。先鋒是重要的,新寫實是不重要的。問題是我們所見的先鋒哪一個是流動的而不是靜止的呢?──後來你又還原成了寫實。我們前邊沒有未來,隻是在她的一汪綠水和一團霧氣之上,我們才看到我們必要的幻想。我們是後院糞堆上的一隻雞,而她是霧中和水中的一朵昂揚的鮮花。我們過去所做的一切現在看起來都那麼地比貓畫虎和附庸風雅,而她一出來一出水就是那麼地天生麗質和獨領風騷。她的出現給我們帶來了問題和疑問,即:過去我們生活過嗎?我們欣賞過真正的舞蹈和藝術嗎?我們隻知道劇烈的疼痛和刺激,我們隻知道錐錐見血和血的流淌的表像,我們知不知道除了這個下層和下流社會的流動和變化之外,在這之上還有一個文雅的上流社會的流動呢?那裏一切都是不動聲色,一切都是溫文爾雅,一切都是繪畫繡花,一切都是請客吃飯,提起裙邊一動,一個眼神打過去,都是迎風而立不失其風雅呀;含而不露,就顯出了與我們的不同;平靜之下,就潛藏著我們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更大的劇烈和震動。我們過去的體會隻局限於我們的皮肉、我們的嗅覺和視覺;現在涉及的,卻是我們的骨髓和心靈。我們過去還抱殘守缺地認為自己已經經曆了大恐怖和看到了世界上最好的舞蹈,我們已經經曆了比賽似的三個小天鵝,我們已經對舞蹈和世界了如指掌,我們已經可以高枕無憂和順水漂流,甚至已經認為寡婦·包天的表演是多餘的了,認為她的出場不過是對過去舞蹈和我們過去生命的一種摹仿和重複,我們就要尋子覓爺和搬起我們的凳子了,這次再也不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但誰知道恰恰就在這個時候,天有不測之風雲呢?世間的好戲和舞蹈才剛剛開始呢?嗬絲·前孬妗,小丫頭養的,你不是說你已經包打天下了嗎?甚至都不讓我們和你「不約而同」,假如說過去我們不能在那個問題上和你不約而同,現在我們可要自己和自己「不約而同」地認識到事情還沒有完。給我們震動和震撼、給我們偷換靈魂和概念的寡婦·包天姑姑來到了。她稍微在台上做了一個不經意的動作,我們就從這動作中看出了她的不凡和不同。因為她不再是一個人。過去我們總是跟我們的同類打交道,現在我們就要和花草和雨露的精靈說話和說事了。過去我們雖然也生活在雜草和鮮花之中,生活在黃瓜和西紅柿之中,但是我們從來沒有想到它們也能得風露之先和仙,我們心中也有許多的話兒要對它說和要對它講,我們過去總讓南飛的大雁往美容院或是往曆史的古戰場上捎個口信,我們有多少心裏的話要對她們講,我們有多少歡樂的歌兒要給她們唱──在寡婦·包天姑姑到來之前,我們一直是這麼認為的,我們從來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和有什麼不妥我們的話兒和歌兒還可以獻給別的什麼人和有別的什麼渠道能夠發泄流動和流通──於是我們成為一種什麼狀況呢?我們也就成了嗬絲·前孬妗所說的我們腦子已經完全儲存滿了和積壓實了,我們再往裏加一點信息就要爆炸了。嗬絲·前孬妗給我們指出了這種狀況並利用這狀況給我們帶進了絞肉機,而我們當時並不知道──說不定嗬絲·前孬妗也不知道呢──這種已經儲滿和就要爆炸的狀態就是她和她們給我們造成的。我們的腦袋裏都儲存了些什麼呢?還不都是些知心的話兒和貼心的歌兒嗎?我們不是已經一遍一遍地唱給你們聽了嗎?為什麼到頭來我們的腦袋裏還不是空空如也而是超載和超重呢?如果寡婦·包天不來,我們還不明白這一點呢。隻有當她來到的當口,我們看到了雨中帶露的荷葉和迎風而立的鮮花,我們看到了萋萋的芳草和草棵裏爬行的青蟲,我們才明白我們忽略了生活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麵──我們過去過於重視我們的現實和實在了,我們也過於地對生活勢利了,我們腦中隻想著美容院和陽台,而忘記了普天下到處都有無處不在的一下延伸到天際的小草和小草裏藏著的青蟲。我們忘記了把知心的話兒和貼心的歌兒說給它們和唱給它們聽了。我們忽略了蟲之精和草之靈。我們沒有得雨露之先和仙。於是我們隻是草木之人隻能仰著我們黑粗的傻脖子看著別人而忘記了自己。我們沒有將自己的喋喋私語和盤踞在腦子中幾千年的紛亂的線頭給抽出來。我們還是一具具行屍走肉的臭皮囊而不是有著平靜和純潔靈性的花和草。當然我們過去從來也沒有見過可以這樣摹仿和附庸風雅的先例和榜樣。我們不知道在曆史上有朝一日還能開出這樣的先河。請原諒,我們的想象力和預見力是有限的。如果我們能早一天知道這一點,我們如果早一天不是把知心的話兒和貼心的歌兒訴說給無處不在的花和草的話,也許我們的身心早已經輕鬆和自如了。曆史上就不會發生那麼多地不幸、爭奪、戰爭、糾紛和糾纏,我們也不會為了話兒和歌兒傻嗬嗬地從春季站到寒冬。我們有什麼話兒都給無處不在和我們家後院裏的花草說盡了,這時我們還到陽台下邊幹什麼呢?我們那個時候就可以理直氣壯而不是違心地說我們和你連一根煙的交情都沒有。有什麼事到我們家後院裏說去吧。──當時台上的寡婦·包天對我們這種解釋不可置否──她在這一點上也暫時和我們沒有話兒說,她隻是大度地微笑著──這和我們和領袖沒有話兒說還是兩回事──原諒了我們因為剛剛加入花草所帶來的膚淺、幼稚、抓住一星半點和一枝半葉就以為是抓住了事物的全部的莽撞和熱情──這些可憐的剛入門的孩子雖然現在是瞎子摸象,但是他們的熱情和紅著臉蛋的積極性,就好象一個要人剛到一個國度訪問,坐在暖洋洋的房車裏看到道路兩旁的寒風中揮著鮮花和紅領巾歡呼和迎接他的少年兒童一樣,雖然看到了他們的幼稚,但是他們紅紅的臉蛋──雖然是給凍的──和張著小口──一張就被灌一口涼氣──的樣子,還是蠻可愛動人的,這個時候他就不會因為成年人的成熟而責備他們的幼稚了。說不定世界上還就是這一幫不認識的孩子把他當作到這個國度的真正的親人呢。在車裏陪著他的東道主的成年人倒是一肚子陰謀詭計──雖然我們的話沒有說到點子上,比喻也不是太恰當,隻是說了一下花草的大概方向和輪廓,也許根本上就是錯誤的,但是在當時的曆史環境下,寡婦·包1天並沒有責備我們,而是懷著保護的原意在那裏既往不咎地微笑著。隻是到了事後,她才在回憶錄中告訴我們雖然當時我們對她的崇拜和熱情是無庸置疑的但是論述和說出來的道理卻和她風馬牛不相及呢。比喻講,你的話兒和歌兒不對過去的前任和混混兒──我把她們比做沒有底氣、學問和風雅之采的混混兒,她們隻有魚而沒有木,隻有木而沒有本,隻有流而沒有源,隻有源而沒有山,隻有山而沒有雪,隻有雪而沒有飛舞在山之顛和雪之上的一層霧氣和精靈──說什麼和唱什麼是對的,你們把剩下和攢下來的熱情都獻給我也是對的,你們不對人說什麼而對花草說一切也是對的,但是錯就錯在你們不該對什麼樣的花草都暢開心腑以為所有的花草都含著眼淚在那裏等著你們所有的花草都有靈性和霧氣遍地都是可說的花草那就又在另外一層意義上大錯特錯了。因為按照這樣的理論來推理的話對我也十分不利呢,好象我這不是人的花草和林木、雨露和荷葉的靈氣升成和變成的精靈,就成了遍地可以交配和隨便生出來的野種了──如果糞堆旁的花草也可以,你家後院的花草也可以,那我成什麼了?我不就成了遍地可見的稗子和雜草──這些東西恰恰是需要鏟除的──如同在夏天空氣中碰腿打蛋的「嗡嗡」亂叫的蚊子一樣地多餘和討厭嗎?那麼你們跟著我還有什麼意義呢?你們為什麼還要把知心的話兒和貼心的歌兒唱給我聽呢?你們隨便唱給夏天的蚊子聽不就得了?你們還用芭蕉撲打它們幹什麼呢?──如果我是那樣的常見、容易和隨便的話,你們也早就像對蚊子一樣厭惡我了,早就像拍打蚊子一樣把我趕走、轟跑甚至拍死了。我也等不到今天了,我也無法出世了,我現在也不會以這種含露帶霜的麵目婷婷玉立在你們麵前的舞台上了。為什麼四隻小天鵝讓我跳最後一幕呢?你能說導演對這種冥冥之中的安排是沒有用意的嗎?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這是什麼位置?這是壓軸的位置。如果我是隻蚊子,能讓我壓軸嗎?不但是對我的汙辱,也是對你們自己、對整個小天鵝舞蹈和快樂頌時代的踐踏。如果我是一隻蚊子,就請你們趕跑我吧;如果我是你的朋友,你在不幸的時候來找我你在高興的時候就離開我吧。把我看成什麼了?把我看成了蚊子,把我看成了遍地的稗子和雜草。但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我為了大局知道你們剛剛入門,你們剛剛從一個階段到達另一個階段,剛剛從一個街道旅館到達一個五星級飯店,你們一進大堂就在那裏大呼小叫,就在那裏指手劃腳,就在那裏隨便評價和仿真就像你們的隨地吐痰一樣,連廁所都找不著還得我這領路人給你們指明方向──你怎麼帶來這麼一幫土冒?但是為了你們的剛剛加入和你們知道跟著我走從整體和大局來說你們還是知道好歹的我就沒跟你們計較也就將錯就錯地原諒你們罷了。一下也不能把你們估計得過高,一下還不能給你們將摸不著看不見的理想定得太大,那樣你們會泄氣的,你們不是一個多麼堅強和多麼有韌性的羊群,我在你們中間生活了那麼長時間,我還不知道你們嗎?你們都是一些不見兔子不撒鷹,不給土地不打土豪的人,所以現在你們錯誤理解我不解釋的顛倒當然對我本人來講是受了一些委屈,但是從全麵和大局及你們現在的覺悟來考慮,把我說成是遍地野草和遍地開花從村西的糞堆旁到你們自己家的後院裏都無處不在和無處不藏大家都能得道成仙和到處可說知心話──雖然這在路途上是不可能的──說不定還有好處呢。如果我要利用這個事實的話,在事業一開始的時候把它作為一個蠱惑人心和帶領你們前進的將錯就錯的口號倒也無不可。於是不僅是從個人的大度上──那樣又把我給說膚淺了,而是從大局和長遠考慮,我也就沒有因為個人的正確而糾正你們整體的錯誤。就讓你們在那裏為自己的發現而激動吧,就讓你們在那裏像瞎子摸象一樣摸著一條尾巴就以為是摸著了整體而歡呼吧,就讓你們在那裏趴在地上隨便找著一棵狗尾巴草和一朵喇叭花就以為是找到了自己的親人而傾訴和訴說吧。──我其實並不在這裏。我其實並不在其中。我不在遍地和後院。我甚至根本也不在你們的故鄉。那麼我在哪裏呢?我在深之山和秀之林,我在山之顛和源之頭,我在雲之上和霧之中,我在天之角和地之涯,我在你們心中就是不在你們的糞堆旁和後院裏因此我也就更加在你們的糞堆旁和後院中。我知道你們看到我的第一個動作你們就會跟著我走,我知道你們看了我的開頭就會跟我走到結尾,我知道你們跟我一見鍾情就會把終身托付給我──你們以為已經跟我同路了和同道了,其實我們不過是共同行走的同路人罷了;我們看著一樣其實還是不一樣,我們看著一夥其實還不是一夥,我們同路而不同道,我們路同而道不同;當我看著你們在我身後跟著我走的時候,當我看著自己的追隨者和我的隊伍越來越壯大的時候,當我看到因為我的出現東方的天際也出現了一絲光明的時候,當我看到因為最後一隻小天鵝的出場而前邊的小天鵝都一一被槍斃的時候,雖然我心裏也觸景生情膚淺地產生了一絲喜悅和自豪,但是當我一個人又回過頭看著自己的前方和自己而不看這雜七雜八參差不齊的隊伍的時候,我的心又是多麼地孤獨啊。路同而道不同,而你身後又跟了那麼多人。這比一個人躑躅在路上還要孤單呢。一般人都是喜歡過節的,但是作為我,世界上最後一隻小天鵝──我也有如花的青春和似玉的美貌,我也有抒發心靈和情感的自由,我也有思念和期盼,我也想將來能嫁一個好人家,但是這一切我都不能像常人一樣得到──我卻懼怕節日;別人過12月20號的情人節到處都有熙攘的問候,讓我獻給你一朵紅玫瑰,但我到了這情人節的夜晚,我已經拿起了電話,但我卻不知道該把電話打給誰──當然打給我的電話是很多了──這些電話不是在祝賀我節日嗎?當我聽到這樣的電話不感到一絲安慰嗎?我也感到一絲安慰。謝謝你們,關懷我的朋友們。但當我把電話接夠了現在輪到我主動拿起電話的時候,我卻不知道該把這祝賀節日的電話打給誰。這個時候不是我在犯小姑娘的布爾喬亞情緒,而是我突然對世界有一種黯然神傷和對世界也就是對你們有一種失望。雖然我知道我在世界上本來就曲高和寡和高處不勝寒那裏本來就沒有溫暖,但是在這特殊的時刻我還是想徒勞地打撈些什麼──你們似乎與我相同的不停的電話聲反過來一下下又打中了我心中的傷痛於是我就更加孤獨了。在這萬眾同慶的夜晚,最後我能怎麼樣呢?最後的結果是必然的你們也看到了:我隻好也走到街頭和你們載歌載舞,我隻好一開始是強顏歡笑但跳著跳著自己也麻痹了也就有奶就是娘地真心加入到你們的歡樂。這個時候不是你們看我跳舞和學我跳舞,而是我看著你們的步伐從頭學起。一開始我還有些笨手笨腳動不動就踩著了你們的腳,最後我也認為它是一個好舞蹈唯一的缺點就是難學一點,這個時候我恰恰忘記或是強迫自己忘記我所學的一切其實當初都是我教給你們的。我在那裏笑。我在那裏和任何人一樣歡樂。我們的節日來臨了。我們唱罷,我們跳吧。我不是在摹仿自己走形的過去,我是在重現自己夢中的忘記。我是在尋找世界上一個不存在的人。我是在等待一輛永遠也不會開來的鄉村公共汽車或者是戈多。就好象你把最後的打不出去的電話隻好打給你自己你無法撥出別人的電話號碼隻好撥給自己的本機一樣,就好象你無法尋呼別人隻好尋呼自己把你的姓名打在你的呼機上自己在祝賀自己的節日一樣,這時你的心和你的身反倒在眾人之中融合了。你的痛苦不是嚎啕大哭,你的傷心不是潸然淚下,你的臉上倒保持著天真的笑容──我對你們的膚淺雖然一下就看了個穿,但我隻能像一個聰明的妻子嫁給一個愚蠢的丈夫由於雙方的路同道不同反倒使他們的一生平穩妥貼雙方從來沒有紅過臉我還很賢惠地侍候了你一輩子一樣──當然,你總要有末日來臨的時候,你總有得癌症的那一天;隻有當我站到你就要下葬的墓坑前的時候,這個時候我披著滿身的黑紗,我才對我身邊的子女輕輕說:

「我嫁給了一個世界上最笨的人!」

寡婦·包天說到這裏我們出了一身冷汗。我們捫著自己的心口問:姑姑您說的意思,是不是我們都是些就要下葬的人呢?如果我們現在還行走在世界上,我們不就成了行屍走肉了嗎?雖然我們已經歡呼了你的第一個動作,看了你的開頭還沒有看你的中間和結尾我們就知道我們過去的日子是白過了,我們過去的舞蹈是白看了,我們對過去的小天鵝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了當,但是當你痛苦地譴責著我們的時候,你能告訴我們之間的區別究竟在哪裏嗎?僅僅就因為我們是人而你是青草嗎?──說著說著我們又說錯了,你不是青草,你是草和露之靈;你不是遍地存在的野花,而是林之秀和源之頭得了天之露和緣之靈在世界上的偶然和唯一──真是稍縱即逝和一把沒抓住就看不見了嗎?我們現在能看到您也是一種偶然的緣分就好象我們看到了並不是天天存在的海市蜃樓一樣。我們得趕緊抓住機會呢。我們得趕緊找一找我們的區別和領會和體味這千載難逢的偶然呢。寡婦·包天姑姑,說起來當你們倆大娘還沒有合體的時候我們也認識你們呀,你們甚至還沒有過去三隻小天鵝合體的優勢呢,人家還是中西合璧而你們兩個卻是土生土長,沒合體之前不就是沈姓小寡婦和下唇包著上唇的女地包天嗎?也是兩個被村頭曆史遺棄的遲暮美人和醃臢婆娘呀,怎麼這土生土長的兩個醃臢婆娘一合體倒是一下領了前三個中西合璧之先呢?就好象在一場大革命中土生土長的人怎麼倒是鬥敗了出外留學的人呢?起義的農民遊擊隊怎麼倒是打敗了正規軍呢?您的曆史眼光可真是深長,您在過程中的韌性可真像牛皮筋──你們怎麼比中西合璧的小美人和夭蛾子還強大呢?乍眼看去,你們怎麼倒成了有來曆的人有了貴族模樣和做派,前邊的真正的在曆史上有貴族身份的人(譬如莫勒麗就是曆史上的王室公主呢)現在看來倒成了一幫野雞呢?她們再合體還是人而你們一合體就成了一棵含露的草之靈呢?──寡婦·包天聽著我們嘁嘁喳喳的議論,當然在那裏微笑著不答。接著又甩了一下自己的裙擺──又是一個多麼高雅和貴族社會裏的動作。──如果你沒在貴族和上流社會裏呆過、泡過、在那深不見底的大醬缸裏染過和在烏煙瘴氣裏耳濡目染過幾十年,單是像我們對貴族和上流社會摹仿和附庸風雅一樣,怎麼會這麼無師自通和一通百通呢?而我們對你的學習,卻隻能學到一些皮毛而得不到它的根本,隻能學一個大概而學不到精粹,隻能學一個模樣而學不到內在的氣質和風采,一切都是沒有感覺和悟性的,都是沒有靈氣而徒勞的,隻能看到眼裏而進不到心裏,隻有軀體的動作而動作沒有靈魂,隻能是村西糞堆旁或是自家後院裏的雜草和野花而不是山之巔林之秀雲之中和霧之上的具有自我靈性和自成一家的花朵的靈性和靈魂,它們隻能隨著地上的狂風在那裏搖擺而不能在空中自由地穿插和飛舞,你這飛舞的青草和花朵的靈魂和大青蟲!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們僅僅又看到她的第二次裙擺,我們就又一次被她的精神和靈性給摧毀了。她就又一次把我們給俘虜了和收編了。本來我們還有一些胡思亂想的念頭,現在一下都跑到爪窪國裏去了。我們隻能等著聽這貴族的高雅的小姐和小天鵝有朝一日接著再說些什麼吧。誰知當她不說話隻是弄一弄和抖一抖裙擺我們還好料想,等到她真的要開口和要長篇大論地跟我們說話的時候,我們一下就更被甩到雲裏和霧裏去了。我們就更覺得我們以前跟著前三個小天鵝是粗鄙之極──雖然我們也知道前三個小天鵝之間也相互不服氣在曆史上有些爭鬥,現在看她們那些爭鬥還有什麼意義因為她們三個從本質上講並沒有什麼區別說來說去都是趴在自己後院糞堆上覓食的土雞,而我們麵前的這最後一隻小天鵝一動作一展翅一擺裙和一說話就是一隻真衝雲霄的蒼鷹啊──在鷹的麵前,雞還相互爭鬥些什麼呢?現在看那些曆史上雞們的爭鬥和相互不服氣是多麼地膚淺和可笑──同時讓我們感動和更讓我們對鷹向往和折服的地方是,她開口講話的時候,並沒有像前三個小天鵝那樣開口就貶低前任利用說別人壞話來抬高自己,她開口不說別人,她開口不說雞的事,雞在糞堆裏扒食和我有什麼關係呢?她一下用的是這樣一種態度,她關心的是雲之上和霧之中──今天我要在哪裏停歇和在哪裏落腳?是在山之巔呢還是在林之秀呢?──換言之,她更多考慮是自顧自,就好象剛才我們要散場她並沒有考慮我們這些雞們的散場到了鍾點就自顧自開演就做了一個提裙動作接著把我們留在原地一樣。她不說前三個雞是怎樣和不該這樣,這樣和那樣和她沒有關係,前三場演了沒有和演出的效果對她沒有意義,她隻是演出她自己就完了,她不用否定別人來肯定自己,她不用否定過去來肯定現在,她不用嘩眾取寵來增強劇場的效果,她真做到了隻走自己的路就足夠了。這隻貴族和上流社會的鷹──過去的兩個鄉村的醃臢婆娘可真是自信啊,我們什麼時候才能解開這由醃臢婆娘到上流社會的小天鵝、由後院糞堆上的雞到直衝雲霄之上的鷹的過程之謎呢?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揭開她的畫皮而見到她的真麵目呢?當我們懷著崇敬之心的時候,她一下就由草木和青蟲演變成精靈之神;當我們懷疑她的時候我們又覺得這是對神的一種褻瀆。真的猶大就是耶穌嗎?真的隻有將您釘在十字架上才足以提醒和喚醒我們這些在世上行走的渾渾噩噩的人兒和土雞嗎?真是要落到萬世罵名才能千古流芳嗎?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你這草木石盟和金口玉言。你怎麼還不對我們開口呢?當我們相互見麵開口還在說「你吃了嗎?」「你好!」「哈羅!」的時候,我們見了寡婦·包天低眉順眼倚著牆根仍敬畏地問候:

「姑姑,您吃了嗎?」

「姑姑,您好!」

「哈羅,姑姑!」

時,她看都沒看我們一眼。這鷹之眼和貴族和上流社會之光,還是看著她的前方和雲霄。她對我們的問候置若罔聞。當時我們還不理解感到尷尬,事後我們突然醒悟才搖頭慚愧,說來也是呀,吃不吃好不好哈羅不哈羅對於我們才是重要的,但是對於山頂上一棵靈芝草和雪蓮花是重要的嗎?──如果你不是在裝幌子的話!她隻是自顧自地說:

「昨夜西風凋碧樹!」

於是我們就像一群小流氓見到大搖大擺走過來的大流氓一樣,雖然我們不知道他老人家從何處來到何處去心裏裝的和想的是什麼也隻好順著和貼著牆根溜走接著玩我們偷雞摸狗的遊戲去了──但這個時候我們連遊戲也不敢玩了,我們隻是貼著牆根站在那裏。因為根據我們在曆史上的經驗,一個偉大的精靈,說完一句不著腔調的話,接著是不會馬上停下來的,這句話一定大有深意,她接著還會有話要說。我們已經看到她在舞台上甩過裙擺,接著又在椅子上坐了下來。說不定這是她要節省一些力氣,接著來闡發她的理論、經驗和我們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感覺呢。她是不會停止的。她是不會罷休的。這是我們在曆史上的經驗。接著我們就看到寡婦·包天姑姑雖然在其他方方麵麵,在大的雲霄和林木之上,在深的山和大的湖方麵都與別人不同,但是恰恰就在這一點小的習慣和曆史慣性上,她竟也不能免俗和一下就露出狐狸尾巴來了。她果然又接著說下去和順下去了。──我們原來以為她不會誨人不倦呢,誰知她還是開口了。她甚至在那裏還點了一下自己的頭和晃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說之前還歎了一口氣。由於這些動作我們似曾在別人身上見過,於是它一下就增加了我們的自信和勇氣。但她畢竟是平靜和柔和呀。她並沒有前三隻天鵝或者是兔子的張牙舞爪和劍拔弩張呀。她沒有兩軍對壘和讓我們整裝待發呀──曆史上的她們讓我們不遺餘力地全民參與,看起來是對我們的尊重和起用,不是對我們的漠視和漠然,但最後給我們這些全民的群眾演員送到哪裏去了呢?當我們參與和加入夠了這些煩躁和喧鬧的時候,現在突然出現一種溫文爾雅和不讓我們參與,我們就看到她一個人在那裏喝茶,一個人在那裏繡花──是在杏花三月天的一棵棵桃樹下嗎?落英繽紛,一下落了我們一身和她正在繡的鞋底之上──,一切都是請客吃飯一切在抖一下裙子和甩一下裙擺之中就可以得到解決,我們感到是多麼地新鮮和刺激呀。這裏沒有大規模的急風暴雨般的鬥爭和突變──沒有我們剛剛見過的一次又一次一共是三次──而孬舅的關係在他的身下說她(他)一共有了四次──的高潮,而是不動聲色和治大國如烹小鮮的拘謹和大氣。我們一下就被震住了。如果第四隻小天鵝還是像前三隻小天鵝那樣橫空出世和捋胳膊卷袖,我們說不定就真的厭倦了就真的要伸起懶腰和打著哈欠散場了。給誰來這一套呀,給誰在這裏大聲疾呼呀,憑什麼我們就要照你的思路來呀,憑什麼就要動不動否定我們的過去和給我們開辟未來呀,這開辟河道的工程由誰來幹呢?還不是由我們這些民工跳到寒冬臘月的冰涼的河水裏往岸上一杴杴甩泥而你穿著狐皮大衣站到幹岸上對我們指手劃腳和吹胡子瞪眼嗎?一邊在指揮著我們的現在一邊還在那裏發泄著你自己對過去和現在的不滿。我們對這些都已經看夠了和聽夠了。我們對你們已經夠了。但正是在這個時候,我們看到台上出現了新人和台上自然而換而不是人為所換的布景,我們一下就被吸引住了。我們一下就看到了布景不是寒冬臘月天而成了杏花三月天。我們知道了什麼叫溫文爾雅和溫良恭儉讓。我們看著舞台椅子上坐著的繡花的羞澀的姑娘就足夠了。她粉麵朱唇,她柳眉細眼,她一笑紅紅的豐腴的臉蛋上有著兩個小酒窩。她不動聲色,她不像過去的小天鵝總是在要求著我們做什麼而她對我們什麼要求都沒有她要求的隻是她自己。

「你們什麼都不要做,你們隻跟著我吃飯穿衣就夠了。」

這是她給我們描繪的前景規劃。這是她掛在我們路上和天際上的燈籠。我們隻要袖手旁觀嗑著瓜子,將來的好日子就會到來。不經過橫眉冷對和大聲疾呼的階段,我們一樣能走進大開心和大歡樂的時代──這樣的大開心和大歡樂不就更別樹一幟和別開生麵嗎?姑姑既然這樣,我們何樂而不為呢?隻要請客吃飯就能到達同樣的歡樂而且比以前更加高級和生動,不是正走呢一跟鬥撿到個元寶是什麼?看來我們過去的一切跟隨和努力都是扯淡,如果不是寡婦·包天姑姑的到來和給我們打通了與快樂頌時代的另一條信道,我們還以為世界真的就像前三個小天鵝給我們描繪和帶領的樣子呢。世界就不是多樣的而是單色的──我們的爭論和努力僅僅是在因人熱或是另起爐灶,世界上就發剩下一群土雞而沒有蒼鷹了。世界上除了你死我活就沒有和平共處了。世界上除了寒冷的北風──她們除了用北風來顯示自己的外在、不凡和料峭還能有什麼新的高招呢?戲不夠隻好用景來湊了,隻好不斷地刮風和放煙兒了──就沒有熬過冬天的杏花三月天了。而現在我們卻坐在火紅的桃花樹下。我們利用喝茶和吃飯,我們利用和風細雨和綠水長流,我們一樣能達到波瀾壯闊的境地呢。當然麵對著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我們也隻是在神經末梢上有些感悟而在事實的本質上還沒有認識,我們還有許多迷惑和不解呢;寡婦·包天姑姑也與我們意會神馳地點頭一笑,一笑臉上一個小酒窩。她沒有像以前的天鵝那樣抓住這樣的機會馬上就急切地嗬斥我們和嘲諷我們,借此顯示她們的崇高和我們的低賤,她們的深刻和我們的膚淺,她們的提前和我們的滯後,在那裏膚淺地五十步笑著百步;而是看著我們有些迷惑在理論上還沒有達到我們要上路和吃飯、繪畫和繡花的高度,她沒有責備我們的無知和拖了她老人家的後腿,反倒暫時就封了路──大霧之中高速公路怎麼能不關閉呢?──和停了車,開始對我們苦口婆心地循循善誘。──這時的誨人不倦就和前邊的誨人不倦不一樣了。一次說不明白就說兩次,笑容一直保持在臉上──而且她對我們的臉部表情也沒有提出任何要求,不是讓我們必須笑或是必須哭,抑或是半邊臉笑和半邊臉哭──利用她的先知來刁難我們,而是在那裏做出我臉上的表情也沒有什麼特殊的講究來安慰我們;而且在道理上也不居高臨下而是心平氣和地做出我僅僅給你們說一說我的理解的口氣──在道理上也怕我們因為不懂而難為情;姑姑,你一切都替我們考慮到了──給我們解釋的時候好象並不是我們解釋而是自顧自地給自己解釋好象自己也不明白她的自言自語隻是偶爾被我們聽到一樣。她用的聲音不高也不低,她身子的起伏不大也不小,她鶯啼氣喘所傳出的氣息既不密集又不疏鬆。一切都剛剛正好。一切的霧氣正好覆蓋我們的劇場而不往外邊蔓延一絲──毫不見矯情和誇張。你坐到劇場的最後,和坐在第一排聽得同樣清楚,沒有厚此薄彼和因人而異。一切都讓你從容自如。讓你感到這是到了自己的劇場,這是到了自己的家。沒有嗬斥,沒有責備,姑姑真把我們當成了人和當成了朋友。這在前三場的演出中,是我們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待遇呀。思古想今,思古撫今,思苦憶甜,我們不知不覺就流下了感動的淚。這隻小天鵝真是與眾不同。這隻小天鵝真是體貼人心。這隻小天鵝真是溫暖如春。這隻小天鵝不管把我們帶到哪裏我們都心甘情願就是到了地方不吃飯也成。您不在最後的關頭騙我們一道我們還對現在不放心呢。但我們的小天鵝笑著說:

「不再騙了,最後飯還是要吃的。」

我們在那裏──當然看起來也有些好笑──像英勇就義一般豪爽地謙虛:

「不吃我們肚子也不餓。」

「精神支撐著我們的一切。」

小天鵝又寬宏地原諒了我們的做作和矯情──她還是明白我們心事的,我們說不吃的時候心裏還是想著吃──於是在那裏主動又給我們墊了一個台階:

「到時候飯已經端上來了,不吃也是浪費。」

我們接著就無話可說了。我們做出很無奈的樣子說:

「那到時候再說。」

自己也給自己的將來找到了台階。寡婦·包天姑姑,你為什麼要對我們這麼好呢?真是不經過對我們的鞭笞、訓斥,不經過臘月河,不經過陽台我們也能一步到達恐怖、開心和歡樂的時代嗎?你不會為了我們自己把所有的委屈都受了吧?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微微一笑,對我們堅定地搖了搖頭。她真是靜如處子和動如脫兔呀。她真是胸有成竹和虛懷若穀呀。我們已經離開了糞堆和後院,我們來到了青青的山坡,我們跟著她在山坡上緩緩地移動。當時我們在夢中是那麼地清楚和有層次,一覺醒來怎麼都成了零碎和模糊的了呢?夢是連接我們零碎的穿線機嗎?我們向往夢,我們畏懼平常和日常;平常和日常是一件件破爛的舊衣服,是夢重新又把我們連到一起和縫補到了一起。夢是我們的舊媽媽,夢是我們的縫紉機,夢是我們的姑姑和姐姐,夢是我們的寡婦·包天。剛才我們還不理解為什麼過去的兩個醃臢的土生土長的婆娘,現在搖身一變就胸有成竹和溫文爾雅了呢?就一下超越了過去的西方貴族對比之下她們倒成了一群莽撞野蠻的土雞而我們過去頭上掉著虱子的寡婦和包天──本來是被別人和曆史拋棄的人──現在搖身一變就成了貴族和上流社會的人了呢?過去是兩個在生活中最髒的人,現在怎麼倒成了世界上最幹淨最體麵的花草和雨露了呢?怎麼一下就出汙泥而不染了呢?──剛才還不理解,現在就理解了。──因為你有夢和在夢裏的連綴和縫補、更替和換新、瞞天過海和飛身藏人──於是一切都順理成章和理所應當了。一切都不慌不忙了。一切都從容大度了。一切都溫文而雅了。你可以任意拉長和縮短,你可以任意埋葬和創新──夢,唯有你。你是我們徹底放心的溫柔富貴之鄉。你帶領著我們到達了幸福的彼岸。接著剩下的問題僅僅是:現在我們是在夢中呢還是在舞台上呢?我們現在麵對的是生活中的靈芝草還是夢中的寡婦·包天呢?怎麼一切都變形了呢?夢之霧怎麼也漸漸地後退成了一個背景了呢?現在我們的背景就不是美容院或是古戰場了,天幕上的背景就成了一場夢。你單說這一背景的設計,是不是就比前三個小天鵝要高出一籌和多出一塊呢?虛無飄渺得像霧,變幻莫測得像雲──想一想我們的夢吧,剛才我們還和這個人在一起,轉眼之間他(她)(它)就變成了另一個人;剛剛是這個嘴臉和場地,轉眼之間就成了另一個嘴臉和場地。我們在夢的背景和音樂下翩翩起舞和放聲歌唱,這個時候你站在雲之裏和霧之中,你站到山之巔和林之秀──就是因為你在夢裏,你站到哪裏不可以呢?你說站到哪裏就站到哪裏,你還有什麼放心不下和猶豫不決的呢?──你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一切,你不也就心潮澎湃和潸然淚下了嗎?過去的三隻小天鵝,這時都成了向隅而泣的醜小鴨了。我們和她們的以及和我們的過去的區別還不在僅僅在於高雅和庸俗、溫文爾雅一笑兩個酒窩或在那裏聲嘶力竭劍拔弩張,而在於我們根本就不在一個天地──一個在現實而一個在夢中;區別還不在於一個是人而另一個不是人而是草木之靈,而在於我們現在連草木之靈也不是而是一場靈芝之夢;區別還不在於我們在現實和日常之中小天鵝之間交手不交手和比賽不比賽的問題,而在於夢和現實根本就無法相逢、重逢和交手。事情到了這種地步,我們才突然理解我們眼前舞台上的演員和舞蹈,我們才能理解夢中姑姑的一招一式和一顰一笑和她裙擺一動的萬種風情。喜怒哀樂都是正常,隻要你看穿了這場夢。大夢一場虎兔悲,在這現代化的豪華的小劇場裏。飲料都是免費的。我們一下說告別過去就告別過去過去也沒有什麼特別值得挽留和留意的──你那火上燒烤的石頭,你那人皮小本,我們不用那樣的手段同樣或更能達到恐怖和快樂。我們穿著幹淨的晚禮服,脖子裏打著蝴蝶結,我們穿著拖地的長裙,胸前別一朵喇叭花,我們挽著胳膊魚貫而入就進了劇場。高雅的上流社會的淑女寡婦·包天坐在舞台一側的高凳上,看著一聲不響個個又都帶著微笑地進場的我們,不禁由衷地說:

「還才是在夢中呀。夢中才是我們寡婦的天地呀。」

又說:「要不常說寡婦夢見個男人是想好事呢。過去我不明白,現在我終於明白了,男人是不重要的,夢才是重要的!」

又說:

「誰說非要驚天動地和驚心動魄才能包天呢?請客吃飯也可以包天嘛!」

又說:

「夢中的恐怖才是真恐怖,夢中的開心才是真開心,夢中的歡樂才是真歡樂──唯有此,才能到達一個歡樂頌的新時代呢!」

又說:

「歡樂頌的時代就是夢的時代!」

又說:

「兩個醃臢婦女和合體人,也隻能在夢中存身了!」

說著說著又有些傷感。我們也跟她一樣有些深入到夢中,也不禁在那裏有些猶豫起來。都有些影響後邊的進場了。但願長醉不願醒。但總有曲終人散的時候呀。好夢總有頭和好戲總是要散呀。如花似夢的好景象,並不是天天都有的。她在那裏歎一口氣說──利用這種輾轉反側的場合和氣氛,她才開始給我們做思想工作呢──姑姑,你真是潤物細無聲啊:

「『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何遽不若『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呢?『霧失樓台,月迷津渡』何遽不若『寶簾閑掛小銀鉤』呢?前麵不是夢中而是現實,後邊才是夢中的初創在現實中所不存在的。我們要的是什麼呢?我們要的就是個人的創新和幻想的世界而不是對於現實的零度的描摹。我們要的就是先鋒和後現代而不是新寫實。我們要的就是聽到一首歌看到一朵流雲看到蝴蝶飛舞的線跡聞到麥苗生長的氣息而在心中產生的對世界飄浮流動的霧氣而不是照貓畫虎的對世界一切的摹仿呢。發為胡笳吹作雪,心因烽火煉成丹。一看就是人而不是花草的眼淚和青蟲的精靈。就更別說兩個人在那裏爭論不休你拿出來的是不是石頭或是不是在因人熱。其實她因不因熱和你不因人熱在實質上又有什麼區別呢?從這個意義上,我是讚成你們過去說過的一句話,大家不相信洪鍾大呂和柔情似水,大家渾身應該迸裂出不絕於縷的弦外之音──但我說的這個弦外之音還不是你們說過的為己所用的對於現實的一唱三歎或者是水流餘波,我說的是夢中的夢話和對胡夢顛倒的一種縫紉機的連綴。我們在現實中不能實現的東西,我們隻能到夢中去實現了。我們在現實中不能連接的東西,夢就自動把它們連接在了一起。我們在現實中進行不下去的實驗寫不出的分子式,在夢中分子式自動就浮現出來了──我們在現實中用一隻青蛙不能做成的實驗,我們在夢中就用了兩隻青蛙的對接於是什麼問題都解決了我們等不及夢醒就趕緊爬起來按照夢中的啟示一下就按住兩隻青蛙下了刀子於是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接著你要做的,就是如何去得現實的清醒獎了。我所跳的舞蹈的價值在哪裏呢?恐怕也就在這個地方了。一切都正好,不多,也不少。從這個意義出發,我的舞蹈和前三個小天鵝的舞蹈的主要區別恐怕在於:我們不是從一個世界得到的啟示,我們不是對一個世界進行的創造,我們不是在一個端點上起跑,如果非要拿我和她們作什麼比較的話,我不是說這樣做對我公不公而是覺得這樣做的本身就是在欺負別人呢。也正是從這個意義出發,我對一切北風怒吼和雲開霧散的想法、說法和寫法都微笑著不去解釋──因為:雲什麼時候會開呢?我們不知道,我們也不關心,因為我們在雲之上,我們這裏沒有刮風和下雨,也沒有冰雹,我們這裏永遠都是晴天;霧什麼時候會散呢?我們永遠在霧之中,如果霧散了一切問題都明朗了那還要我們幹什麼?我們的霧永遠是不散的,所謂的不散不是說這片霧永遠就不會散了──如果是這樣的話,這片霧早就死水一潭的變質和發臭了,而是說我們並不在霧中靜止而是在行動,不是在等待而是在推動著霧和矛盾往前發展。我們一手抓著霧和矛盾的頭,一手抓著霧和矛盾的尾巴,我們由小霧發展到大霧,從大霧發展到濃霧到彌天大霧於是就越來越深入越來越鑽進──我們成了霧的本身和霧的兒子,霧就是我們的祖國和母親。正因為這樣,我們永遠是生機勃勃和積極向上的。在現實中遇到彌天大霧我們就停止了腳步、關閉了機場和高速公路,而在我們的夢中,霧就是我們的家鄉和後院,我們在霧的朦朦朧朧的飄浮中如魚得水,我們在霧裏更加可以起飛和上高速公路。缺乏霧的大好晴天我們的飛機還不知道怎樣上天就好象在戰爭年代沒有這霧的掩護我們行動起來還不放心和感到恐懼一樣──就說恐懼吧,我們要的也不是石頭或人皮、絞肉機或是古戰場──我們要的僅僅是請客吃飯。夢從何處來,腦子進了霧。我們要的就是霧裏和夢裏的恐懼。我說到這裏你們對我將要開始的舞蹈的毛皮稍微就有一些明白了吧?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當我對過去我們所欣賞的從生活中提煉出來的詩進行重新梳理的時候,它們看上去就顯得那麼地膚淺、造作和一錢不值了。『明月照積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懸明月』,『長河落日圓』,『夜深千帳燈』,『西風吹渭水,落日滿長安』,還有『風雨如晦、雞鳴不已『,還有『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過去看著還為這些話語感動呢,但當我們有了夢、發現夢和認識夢的時候,我們覺得這一切的描摹和寫實都是那樣的可笑和膚淺。它簡單和表皮得就是屁話──愛動不動就說別人屁話的人,十幾年前也是你心中和夢中的美人呢。──誰是你夢中的關係呢?這才是支撐我們一生的關鍵。並不是你現實中關係的交往。也正是因為這樣,正是因為是夢中而不是現實,而我們習慣了對現實的評判和界定而對於夢──對於我們的人生和日常是多麼地重要呀──恰恰是忽略的和稀裏胡塗的;我們對於日常生活斤斤計較,對於一點不樂意或是樂意都寫到我們的筆記本上或我們的心上,久而久之我們就把它當成我們心路的曆程了,就把這些有意識的東西當成我們人生和日常的全部了,倒是覺著我們的夢和夢想是無足輕重和不重要的。我們本來在夜間的夢中還是很感動的,我們在夢裏已經有了日常所沒有的呼喚和尋子覓爺就像我們已經夢到了在日常生活中所見不到的關係一樣,我們已經在那裏大聲呼號了,我們已經粘合了,我們馬上就要分別了其實我們在潛意識中已經知道天快亮了和雞就要叫了,接著我們就為生死離別而悲慟失聲了,我們把我們的枕頭或是枕巾都哭濕了,夢醒之後,我們的心還在那裏『撲撲』亂跳和迷糊猶豫呢。這時我們突然覺得我們的日常生活是多麼地重複和沒勁啊──通過今天就知道明天,用現實就可以告訴未來;但我們的夢中不是這樣,它是那麼地變幻和莫測,永遠不可把握永遠不在意料之中,本來以為該是這個人了,到頭來她(他)(它)就恰恰不是這個人;我們還是回到夢裏不要醒到現實吧!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今夜酒醒何處?』『但願長醉不願醒』,倒是比現實中那些建功立業、金戈鐵馬、故河道和古戰場的詩句更符合我們的人性。──但是我們這些清醒的要返回夢中的想法,也就在被淚打濕的枕巾上徘徊了兩三秒鍾罷了。我們的潛意識馬上告訴我們,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差不多適可而止就行了;兩三秒過後,我們就把這痛哭之夢──實際上在支撐著我們的人生──像寡情的漢子丟掉眾多的情人一樣就丟到了腦後,接著又開始了你五更雞叫的現實人生。因為一個迫切的逼近的現實是,那個在實際生活中睡到你身邊的人會馬上驚醒地問你──這個時候她(他)(它)也因為你的夢和你的流淚忘記了她(他)(它)的夢了,她(他)(它)馬上就會折起身子警惕地問:『你怎麼了?你在夢裏為誰而哭呢?』聽到這句問話,你一下就憤怒了,你一下覺得這樣清醒的提問猶如世界末日的到來,你抄起床頭的夜壺就要摔到她(他)(它)的臉上──當然接著你沒有這麼做,你馬上就因為她(他)(它)的厲聲提問而驚醒了,你馬上就從夢的溫暖的餘波回到冷峻的現實夜晚了,你是不會因為一個浪漫的夢去犧牲實在的現實,你不會因為你人生的支撐去犧牲你現實的虛無,你到底要的是什麼?其實你自己心裏也不清楚;你隻是從一種習慣和短淺的現在出發,你不會因為一個偶然的夢影響到你的一天甚至是一周,你可以為了一天和一周而犧牲你的一生僅有的美麗之夢,你可以為了你短暫的現實而犧牲你的整個的夢的係統──誰說夢沒有係統呢?誰說夢沒有中心呢?誰說夢沒有內核和外延呢?誰說夢沒有頭緒和頭腦呢?你沒有在一生之中總是夢到一個地方嗎?一個總是在重複的場合,青青的河邊或是肮髒的大便池,那就是你的核心,那就是你的支撐,少年的時候可能斷了但是到了中年或是老年它就又自動連接上了。夢中的你,永遠是那麼地不變和美麗。她可能是她,也可能是他;可能是他,也可能是它。看著迷亂的夢中倒有層次和秩序,井井有條的現實卻雜亂無章和讓人心煩。但是為了現實中一個和平的早晨,你將這一個係統和一個整體全部給犧牲掉了。你馬上答:『我沒有為誰而哭,我也就是夢到我們單位傳達室的老張死了。』你現實的謊撒得是多麼地低劣和圓全。為了你的解脫你和你的夢一下脫離得那麼遠。你真是一個負心的人,你真是一個提上褲子不認賬和夢一醒就忘掉的人。也許當你在漫不經心吃早餐的時候你還依稀記得夢的一些枝葉和碎片,夢的一隻被人扯斷的胳膊或是折斷的翅膀,但是到了上午八九點鍾,當你到了單位報了到打了卡、往水杯裏加了茶葉和傾了沸水,接著拿起報紙遮著臉就要開始你新的一天的時候,和你同床共眠、同床異夢的人這時並不在你的身邊沒有人對追查夢了,這個時候和你說話的人已經與你毫不相幹了,是她(他)(它)而不是她(他)(它)在問:『昨晚你做夢了嗎?』你馬上也警惕地說:『沒有哇。』──也許今天上午你是清醒的和大無畏的,你受到了什麼現實中英雄人物的影響或是懦夫的反動力和反彈力,你一下表現出反叛和反動,這時你大無畏地說:『做了呀。』但是答完這句話之後,你再仔細回想你的回答真的要去追回你的夢,這個時候你連早餐時候的枝葉和碎片、胳膊和翅膀也找不起來了。隻有到了這個時候,你是不是才有些黯然神傷呢?但是轉過頭來和轉過神來你又馬上忘掉了,你又忘恩負義和提上褲子不認賬了。因為接著你看到一個女同事或是男同事到了你辦公桌前,你馬上就想起如何在現實中去調戲現實了。──夢在我們的生活中占據什麼位置,現在不就昭然若揭了嗎?我們總是丟了西瓜和撿起芝麻,我們總是主次顛倒和人生顛倒──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過去的曆史和舞蹈還能不顛倒麼?我們還能從前三個小天鵝身上看到什麼嗎?無非是在錯誤的迷途中再往前延伸和深入一步罷了。她們倒是表演得越差,對我們的毒害越淺;她們表演得越是深入和動人,就離我們的目標越遠。──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倒是拿進美容院的是石頭接著在陽台上亮出來的仍是石頭的天鵝由於它的老實還顯得有些清純可愛,拿進去的是石頭拿出來的是人皮或是幹脆把我們送進絞肉機的人是別有用心和自作聰明了。──從這個意義上說,因人熱倒是好的,另開辟一個渠道倒是離我們的渠道越走越遠了。──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我才為什麼要編織這樣一個夢中的恐怖的開心的和快樂頌的舞蹈奉獻給大家,背景為什麼是夢中而不是現實──因為我們在現在和現實中浸泡的時間過久了,我們在現在和現實中的大醬缸中已經浸泡了幾千年了,該換一下其實我們每天都接觸的夢了。也正是因為這樣一個想法和為了和這個想法配套,我才為什麼不以人的身份出現而要變成一根草和一朵花,『細雨濕流光』的攝春草之魂和花朵之魄,長在山之巔和霧之中──為什麼不在村西的糞堆旁和自己家的後院呢?那是因為我們世世代代為人的時間太久了,我們為人的時候在村西的糞堆旁和在自己家的後院中已經呆得重複得毫無知覺了。我對你們也是一步步循序漸進和循循善誘呀,拋棄美容院和陽台,拋棄故河道到古戰場,從春草到花朵,才能一步步進入我的也就是你們的夢中。隻有到了夢中,我們才能開始我們的舞蹈呢。也正是在這個基礎上,我們才能說為什麼舞蹈和恐怖並不是外在的聲嘶力竭和刀光劍影而是內在的溫文爾雅和大眾都能參加的家庭舞會──還不是街頭酒吧裏亂七八糟的舞會──和請客吃飯呢。溫柔如在夢中,同樣甚至更能達到恐怖、開心和歡樂頌的時代。也可能正是因為這樣,你們對我自身和采取的方法才不好認定吧?不要以為我有什麼擁擠,正是因為你們的不好界定和判斷,我才在你們麵前有了一片開闊地。世上為什麼到了後來評價舞蹈的時候沒有人評價我呢?為什麼在學術上研究前三個小天鵝吃她們留下遺飯的大有人在──說起來也讓人感到好笑,她們都留下什麼了?也就是留下一堆垃圾而已──這些後代的雞們非到垃圾和糞堆上去刨食而不到我溫柔的糧倉裏來覓尋呢?也是因為我藝術的全新處在一個不好界定不好評價不好下嘴沒有一個固定的觀念和概念可以概括和套住的地步。因為我在開闊地上,因為我在夢裏而不是在現實的雞的麵前,因為我沒有在現實中與雞共舞而在夢裏和你們開著假麵舞會,所以就給將來的後生們提出了一個難題和喂養了一隻理論的刺蝟。我沒有像其它三隻天鵝一樣有一種文本的凝結,我更多的和更自然所做的是一種揚手再見。說走就走了。走路的時候沒有一個伴。走著想著,一切還在夢裏;從清早到了中午,從中午到了晚上,我還沒有走出昨天的夢。我清早沒有拋棄夜晚,我現實沒有拋棄夢中,我走在路上還記著我枕巾上的眼淚,夢中的努力和想象、補充和假設就是我心中的一架縫紉機。看著我白天和你們一起上班,和你們一塊打卡,和你們一塊打水泡茶在辦公桌上吃著一塊油餅──清早睡起來就開始抱著膝回想和展望,現在還沒來得及吃早飯呢;一切做得和你們一樣,我好象就在你們之中,我的身就在這裏我也就置身在你們其中,當時我沒有給你們說什麼,現在我才告訴你們,其實我的心根本沒在那裏,我的心還留在過去的一整夜,我心中的『嘁嘁哢哢』的縫紉機一直在那裏連綴和補綴昨晚的破碎如枯葉一樣的夢呢──本來在夜裏夢還是連貫的,但是一到清晨和雞叫就讓現實給衝散了。我是多麼地痛恨現實。看著我在辦公室對你們微笑和你們插科打諢,其實我的心正在霧裏雲中呢。對於這樣一個紛紜和時刻不定的人,對於一個看起來是這樣其實是那樣其實也不是那樣而是另一種飄乎不定的別樣的人來說,她可不就不像其它三隻永遠在現實中和你們斤斤計較的小天鵝那麼好評判和界定了嗎?評判和界定是一種人為的結果,這種結果可以在現實中暢通無阻,而我這裏到處是雲,到處是霧,剛剛是這樣,轉眼之間又是那樣;剛剛是這一個人,轉眼之間就是另外一個人而且最大的可能是連那個人也不是,這時的評價和界定還有什麼意義呢?你的不評價和不界定也是一種聰明和自知呢。我們相聚在假麵舞會上,一切都是不可料定和撲朔迷離的,世界和時局一會兒一個變化,一開始你可以扮演三國時的老曹,你穿著丞相服就來到了大家麵前,但接著你就又不是他而成了明朝的髒人韓,隨著夢的背景的變化,轉眼之間你又成了馳騁在綠茵場上的球星巴爾·巴巴。一切都由著你的性,一切都隨心所欲,外在是不重要的──這是我和前三小天鵝的最大區別──,重要的是你的心。你的心就是18歲少女的心或是秋天的雲,變幻莫測和永遠難以把握,你想著想著就流淚了──你是為了她(他)(它)而流嗎?說是,也不是。你讓我怎麼把握和界定呢?怎麼在這開闊地上而不是在一個牛圈和飼養棚裏去套這思想呢?於是我在曆史上就永遠是一個空白了。為了我的舞蹈,為了我的夢和假麵舞會,為了我的請客吃飯和飯後的桑拿,我們到那空地上去打棗──空地上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我們到空地上去撒歡,我們到空地上去光著屁股洗澡和按摩,我們到空地上去調停對壘的兩軍和簽署停戰協議。我們到空地上去破壞和不界定。我們到空地上去發展自己的夢和隨心所欲而不是在別人的指導和恩賜下才能開始你的恐怖、開心和歡樂。這個歡樂頌就是一片空地。在這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的空地上,你就上演從古到今所有龐大的夢的話劇吧,你就流出從古到今和從中到西所有不是現實而是夢中的眼淚吧,你就說出所有的現實中不好說在夢中也是壓抑著的驚天動地和驚世駭俗的思想吧──雖然你采取的是喃喃細語的方式,你就撒著歡地夢非夢和花非花地裝瘋賣傻吧,而這時你身後和你夢中的背景是什麼呢?就是從古到今在現實中──這時反倒在現實中而不是在夢中──一批批倒下的和被殺戮的18歲的少女之心,就用她們的魂斷現實作為背景來發展和展現我們的一個個大夢。沒有固定的場景、情節、細節和思想,所以一切都不是後來者可以追尋、琢磨和再現的。我們的夢和恐怖的核心在什麼地方呢?就在於它的不可重複和再現性。過去了也就過去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吃了這包子就沒這個餡了。前三隻小天鵝的舞蹈都是可以排練和再現的,它們可以演出一場又一場──它們的每一場舞蹈都僅僅是一種重複的演出,而我的舞蹈是一朵花、一朵雲、一團霧和一場到頭來注定要醒來的大夢,它們說隨風而散就隨風而散了──等它們隨風而散之後,你到哪裏去捕捉和尋覓呢?就像你已經去世的親人的笑容。它們和我們的現實要求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因為它有夢中的不可停留性。你怎麼讓它再上演呢?也正是因為這樣,你們能在前三隻小天鵝膚淺的現實舞蹈──『演出』之後,接著趕上這驚心動魄和永不可知的舞之夢和夢之舞,也算你們有了世紀之交的幸運。你們再也不用擔心淚水打濕枕巾和上班之後的茶水,你們可以一整天都在你們昨晚的夢裏,你們在夢裏也就是跳一跳假麵舞蹈出現一下你們現實中永不可能或永不可再的情結,請客吃飯之後再讓你們到空地上洗一個光屁股澡──我給你們免費提供連裰夢的碎片的縫紉機──如果你們將要到來的恐怖和快樂是這樣的話,這恐怕就是前無古人和後無來者了吧?空地之夢,恐怕將來就永不再現和無法再現了。──親愛的孩子們,我說到現在,你們聽明白和聽清楚了嗎?你們知道我們將要開始的舞蹈和恐怖是什麼樣子了嗎?如果你們聽明白聽清楚了,我們就可以馬上開始;如果沒有聽明白聽清楚,我可以再開辟一條思路另說──就是這個『說』,也是無法再重複了,直到你們聽明白聽清楚為止。到底怎樣,我讓你們選擇,我是不著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