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聽到這裏,早已經到了雲裏霧裏之中了,這時我們發現寡婦·包天姑姑最後說的這個明白不明白清楚不清楚如果不明白和不清楚她還可以接著再說的說法我們回答的時候也需要謹慎呢。我們沒有聽明白,我們也沒有聽清楚,我們就是聽明白和聽清楚了現在我們也不能說聽明白和聽清楚了,因為按照我們以往在曆史上的經驗和教訓,如果我們過早地說自己已經明白和清楚了,我們的主持人和引導人也要不高興的。這麼深刻的道理,你們怎麼說聽明白就聽明白了,說聽清楚就聽清楚了呢?接著不知道她又要弄出什麼幺蛾子來呢。明白也是不明白,清楚也是不清楚,我們不明白不清楚,就顯得她總是在明白和清楚;我們就是明白了和清楚了,也得裝作傻冒一樣說不明白和不清楚,給她留一片新的發揮和表現的空地和開闊地。每當她在問我們這句話的時候,總是她還沒有發揮和表現完的時候。我們知道她在大的方麵在夢和舞和霧之上是不和我們計較的,但是到了一些小的方麵,就像剛才我們對她的稱讚和拖延她還是能夠接受和不能免俗一樣,她還要和我們斤斤計較和處處不能原諒呢。她還是想從她身上,讓我們看出一點曆史的斑痕和繼承性。她在大的方麵是自顧自,她在小的方麵還要照顧我們的覺悟和等待我們的覺醒。問題的另一個層次是:我們是這樣認為的,誰知道寡婦·包天姑姑是不是這麼想的呢?是不是正好相反,因為她在大的方麵自顧自了所以要在小的方麵出其不意和以奇製勝地抄我們的後路──把我們認為的在小的方麵的斤斤計較也打一個措手不及呢?我們按照曆史經驗在那裏傻嗬嗬地答:
「我們沒有聽明白,我們沒有聽清楚。」
接著我們還打了一個哈欠,將自己的左手袖到了右手的袖套裏,我們做好了思想準備準備再聽她闡述那麼幾個小時或者幾天甚至是幾月舞蹈對於我們還得待會兒見呢;誰知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果然是第二種情況,她在大的方麵自顧自之後,又開始在小的方麵抄我們的後路了──怎麼不給我們留一點自尊和自主的活路呢?──在那裏早已料到地笑了,接著馬上揭穿我們立即以不和我們在小的方麵計較的樣子說:
「以為我也和其它人一樣在小的方麵還要和你們計較和爭論不休不成?錯了──(可剛才你怎麼跟我們計較了呢?我們在肚子裏說。但這一點表情也被姑姑看到了,馬上又給我們一個反擊)剛才計較並不等於現在計較,剛才的計較也就是一個鋪墊和給你們一個將來也等於現在的錯覺;也正因為這樣,剛才已經計較了現在就不計較了。你們的曆史經驗已經不管用和已經落空了。你們給我在小的方麵留下了一片空地,我現在跟你們計較的恰恰是在大的方麵的空地和開闊地上。我重視的還是我自己的空地和開闊地而不是你們聽沒聽明白和聽沒聽清楚的你們的空地和開闊地。如果說我過去在大的方麵自顧自了而在小的方麵沒有自顧自,那麼現在恰恰是我新的另一個方麵的開始。我不管你們聽沒聽明白和聽沒聽清楚,我接著就要將我的節目進行下去,我接著就要開假麵舞會就要請你們吃飯然後就要請你們洗澡──在那一眼望不到邊的空地和開闊地上。怎麼樣?一下又給了你們一個出其不意吧?──這也就是夢中和現實的區別。在現實中我在小的方麵和你們計較,但你可知一到夢裏,一切都已經大而化之一切都成了破碎和跳躍呢。剛剛是這樣,馬上就是那樣──而隻有這樣,才能使你們如墜雲裏和霧裏之中!」
寡婦·包天得意地說完,不管劇場裏的我們還處在糊裏胡塗和不清醒的狀態,她的節目就開始了。舞台上說放煙就放煙了,燈光說打開就打開了,煙在光之下如雲如霧在那裏飄蕩,就到了我們的身邊和心裏,我們就真是在夢裏和雲裏霧裏了。計較不計較的問題還沒有搞清楚,我們就墜到雲裏霧裏去了。我們一下就暈乎了,我們一下就夢非夢和花非花了,我們一下就不知身在何處和一下就看到東方的魚肚白和燦爛的一眼望不到邊的花朵它就是鬱金香了。姥娘,親愛的姥娘,每當我夢到你的時候,每當我和你在夢裏相見的時候,我們怎麼都還處在補丁時代呢?我見到你穿著補丁的衣服,我見到了你燦爛的笑容。我努力想把這一個一個碎片的夢境用我心的縫紉機連綴起來,接著我就又夢到我們的家園和後院之北,矗立起一座連綿的直插雲霄的大山。謝謝你,寡婦·包天姑姑,因為你的不計較,我們每個人都在夢裏見到了自己的親人和回到了我們的童年時光。我們每個人都在那裏熱淚盈眶與親人拉著手不忍分別。我們每個人都在那裏努力記住我們見到和體味到的每一處細節和滴落的感情,以便第二天上班打水泡茶的時候把這一切給連綴起來。一切都是你對,一切都是我們孩子的錯,是我們而不是你在那裏有些矯情和做作了,我們一切都聽清楚了,我們一切都聽明白了。就是剛才有不清楚和不明白的地方,現在一旦進入其中和進入夢境,我們也就馬上清楚和明白了。你把我們帶到了一個我們日夜惦記而在現實和過去的夢中永遠去不到的地方。你,唯有你和唯有你的夢。我們現在不踏實和不放心的倒是,你怎麼就不和我們計較不對我們刁難一番就直接讓我們馬放南山和刀槍入庫了呢?我們單位把門的老師傅都不會這樣,他對熟識的我們還要刁難一番呢。我們過去多少次想到這樣的夢境和空地去──我們什麼時候能再見到我們的姥娘和親人呢?但是把門的老師傅看著我們襤褸的衣衫和我們不足的信心,說把我們拒之門外,就把我們拒之門外;現在把門的換了你,你在我們還不清楚和不明白的時候,就毫不盤查地大睜著兩眼讓我們進去了。不經過任何曲折就讓我們到達了目的地,因為過去惡劣的積習,我們倒是一下將心懸在那裏了。能不能把這困難和刁難也放進去一些,讓我們在心理上也有些頓挫和準備呢。好事來得太快,我們倒懷疑它的誠意;一點困難沒有,我們倒擔心它的反複;高潮就要到來,我們倒要東張西望地分心。這就是我們痛苦和疲軟的根源。寡婦·包天姑姑,能讓煙霧暫時停止一下嗎?能給我們再解釋一下嗎?能讓我們緩解一下嗎?不知道我們把苦日子過慣了嗎?不知道我們隻是一些真誠的人而不知道世界上還存在手段、策略、陰謀和詭計嗎?告訴我們,別讓我們的心總在那裏懸著。這麼好玩和盼望的事情,反倒要讓我們不放心和不開心有著心理負擔地玩下去嗎?難道你的陰謀和手段就是事先不讓我們有刁難、困難和負擔的感覺,所以才把擔心和懸心、困難和負擔背完整個路程嗎?你的陰謀和製裁,你的限製和封鎖,就是這樣的無形和惡毒嗎?寡婦·包天姑姑,請你回答我們。
這個時候寡婦·包天大度地笑了。看來我們第一次猜中了她的心思。因為我們的猜中,我們就像一槍打中靶心一樣開始在那裏歡呼和雀躍──本和木再一次被我們顛倒了,我們再一次丟掉大的方麵而占據小的地盤而在那裏傻樂──我們忘記了事情還沒有完。就是在小的方麵,我們也隻是猜中了整個事物的一半;另一半我們沒有想到因此也就自作主張地自顧自地把它省略了。──將來我們為了這一點疏忽和大意付出我們沉痛的血的代價也就不奇怪了。後來寡婦·包天在她的回憶錄中也惡毒地寫道:本來她是要和我們計較的,大的方麵不計較,小的方麵再不給他們出些難題,不是太便宜這幫孫子了嗎?但恰恰在這個時候,在她就要在台上和我們計較而停止放煙的時候,她突然看到胡塗的煙霧中突然走出一幫清醒的我們──清醒的我們就要和胡塗的我們在她的舞台上會合,她馬上就又放起了她半清醒半胡塗的煙霧,接著就像過去破謎一樣破了我們的陰謀。我們也就再一次墜入了雲霧之中,再一次進入了自己的夢,也就再一次見到了自己的姥娘和親人──本來她沒想這麼做,隻是當我們在夢裏、雲裏和霧裏開始不放心的時候,我們不打自招地說出我們的懸心和擔心準備接受更大的和全程的懲罰的時候,她也才靈機一動接受我們的啟發,反過來順水推舟和順坡下驢地真的開始對我們進行懲罰。內疚由此產生,不解和自責從此不一錯十和十錯百地開始延伸和裂變。你可知道她(他)所以接到丈夫或妻子的異地長途在那裏不耐煩並不是因為他們兩個過去產生的問題而是因為當時她(他)沒穿衣服怕時間太長得了感冒同時她(他)的床上還有一個關係在那裏躺著她(他)怕這些話被關係聽到呢?這種不耐煩看似是對遠在天邊的丈夫或妻子,其實是對近在的關係呢?丈夫或妻子在電話那頭一下就更加墜到雲裏霧裏了。他(她)以為她(他)又發現了他(她)的什麼新錯,豈不知她(他)這時擔心的僅僅是她(他)自己的秘密呢。你問:你在這個酒樓吃過飯嗎?你問這句話的前提是因為你和一個關係在這裏吃過飯,他(她)(它)當然答沒有。豈不知他(她)(它)心裏也已經在那裏笑呢。她(他)(它)在笑我早已進過這個酒樓現在可憐的是你沒有進過這個酒樓;真正的曆史事實是:兩個人都進過這個酒樓。但是在他們眼裏,這酒樓就永遠是單一的,就是他(她)(它)進去過對方沒有進去過而對方還不知道。於是曆史就成了單線條了。她(他)(它)在臨死之前都像占了大便宜一樣在那裏沾沾自喜。她(他)(它)以為別人都在那裏做夢呢。她(他)(它)以為世界上就她(他)(它)一個人聰明了一輩子呢。誰在夢裏和霧裏?是誰帶著你在夢裏和霧裏穿行?我們不該跟姑姑花馬掉嘴和在酒樓上跟她玩小聰明。於是我們還沒有從一個雲裏霧裏走出來,就又進入另一個雲裏霧裏的連環套和迷魂陣了。雲比以前更複雜了,霧比以前更濃了。夢裏的鐵屑和碎片更加零碎地飛來飛去和撞來撞去。我們一下就把前生和後世給忘記了,我們一下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過去我們認為我們在世上和劇場外不明事理,但是我們到了劇場還能不明白和不清楚嗎?現在我們明白了:你到了劇場還是不明白和不清楚。煙霧使我們升騰,我們僅僅知道自己來到了夢之國和天之涯,但是我們弄不清楚的是:現在我們是在自己夢中呢,還是在別人為我們設計的夢中呢?我們是在一個人的夢中呢,還是在兩人或是多人以至於集體的夢的摻和中呢?因為我們沒有起點,所以我們剛一開始就迷了路;我們還沒有感覺到好玩,我們就已經感覺到了恐怖。我們不知道這風呀雲呀霧呀要把我們帶到哪裏去。我們步入雲端一步步都如同踩在棉花垛上。我們腳下沒底我們心裏更沒底,我們一下都有些發虛於是也就更加發慌──在這一點上,倒是和我們以前的夢中沒有什麼區別,我們覺得夢裏的變幻不定比可惡的現實還難以把握,每走一步都不知這樣的大膽是對還是錯;該夢到的沒有夢到,正在深入的時候恰恰就醒了過來;越是這樣擔心,就越是在該深入的地方警覺地醒來;但在恐怖到達了頂點該醒來的時候反倒被壓狐給魘住了。那還是在我們的家中和床上呢,過去我們總是把我們的夢和我們不清楚和不清醒的狀態交給我們的家、我們的床和我們自己;現在恰恰相反,舞蹈把我們的現在和現實都給壓迫住了,而把我們的不清楚和不清醒的夢的狀態交給了別人,交給了大庭廣眾之下的劇場,交給了我們寡婦·包天姑姑的雲霧。姑姑,因為我們的不知道,我們一定跟著你走,不管是雲裏還是霧裏,不管是天涯還是海角,不管是山之巔還是林之秀,不管是變草變花還是變成大青蟲──但你一定要對我們手下留情呀。我們在現實中對於行走還有一點選擇的自由──走還是不走,活著還是死去,但是到了夢中,我們手和腳,我們意識的發展和流動,都不是我們自己所能控製的了。我們隻好把我們的一切都交給你──姑姑,你來安排我們的一切吧。這時我們在夢裏一下就萎縮到牆角變成了苦兮兮的小鬼。一群小鬼伸著瘦骨嶙峋的胳膊和小手在那裏哀求和哭號。看到我們在夢裏是這個樣子,一進入和深入夢我們就露出了這樣的原形,雖然這一切說起來也不出我們寡婦·包天的意料,但她還是在那裏開心地哈哈大笑了──為什麼說恐怖就是開心呢?我們一下也從我們的萎縮和姑姑的大笑中找到了原因。到了這個時候,我們也才得到一點快樂和何謂歡樂頌時代的真諦和底蘊。──但這和以前三隻天鵝導演的一切又有什麼區別呢?也正是因為這樣,一看到我們萎縮和恐怖,寡婦·包天一下站出來又把我們的萎縮和恐怖給挑破了。她在那裏用夢裏的先行者和提前進入者的口氣,用一種指引者和導師的口氣──說起來她心也還是好心呀──安慰我們說:
「夢裏的小鬼們,歡樂頌沒有那麼可怕。這不是我要追求的效果。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的舞蹈也就和前者沒有什麼區別了。夢裏本來是歡樂的地方,你們怎麼對這歡樂的行進一開始就萎縮和恐懼上了?就是萎縮和恐懼,也不是我夢裏所追求的萎縮和恐怖──是你們而不是我,還是把過去現實中的尾巴帶到我們夢裏來了。看來你們還有些層次沒分清楚有些撚子沒有掰開呢。以為我們夢裏的恐怖還和你們以前和前三隻小天鵝在一起時那樣表麵化和程序化嗎?錯了。我們夢裏的恐怖沒有你們過去那麼表麵,也沒有你們過去那麼艱苦,我們就是跳舞,開假麵舞會,吃飯和洗澡也就夠了。我們說到做到。當然,也正是由於你們的萎縮和恐怖,我也知道你們都是老實人,你們對我說的一切在沒有聽懂、聽清楚和聽明白的時候沒有不懂裝懂;如果你們一下聽懂、聽明白和聽清楚了──雖然這也是不可能的,那我們夢的遊戲倒是沒法做下去了。因為我們夢中遊戲的根蒂就在於:不懂。隻有這樣,我們的夢才可以隨心所欲和富於變化呢,才能有更多的鐵屑呢,將來你們在白天上班的時候才能有更大的想象力和更多的可以用你們心的縫紉機來連綴的碎片呢。正是因為這樣,我才覺得我們已經到達了混沌的最好時刻了,我們都處在懂與不懂和夢與非夢之間,於是我們的夢就可以開始了。小鬼們也就是做著白日夢的鄉親們,我這麼說你們再一次聽懂了嗎?」
我們又一次沒有聽懂。這時我們已經處在混混沌沌和迷迷糊糊的狀態,我們在夢裏似乎又來到了一個地方,我們似乎對這個地方很熟悉,又似乎對這個地方很陌生;我們見到了一個圓臉的笑眯眯的人,我們以前似乎沒有見過他,又似乎在什麼地方起碼是在夢裏見到過。他熟悉而又陌生的笑眯眯的模樣讓我們感到緊張而又親切,於是我們就跟著他進入了夢境。我們已經有些把握不住自己,我們已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我們已經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和國度,我們沒有這裏的護照也沒有這裏的貨幣,我們除了跟著一個陌生的笑眯眯的人走我們別無選擇。帶我們到這裏的渡船已經離開海岸,接著剩下的一切都靠我們自己張羅其實我們連自己也沒法靠隻能靠我們的領夢者和領舞者我們名義上的姑姑給我們張羅了。姑姑,我們雖然在過去的現實裏見過你,但是現在我們在夢裏見到你還是頭一次──我們對你就像對那個夢裏的陌生人一樣陌生。你是那樣地和藹所以你看上去是那麼地可怕。這時你說我們開始吧就好象我們在陌生的岸邊和國度那個人販子和皮條客在向我們說「我們走吧」一樣,你這時征求我們的意見其實沒有必要,我們不跟你走還能到哪裏去呢?我們也知道你這樣說的目的並不是在征求我們的意見而是你習慣上的口頭語罷了。你對我們已經沒有必要再保持什麼禮貌和尊敬。你把我們賣到人市或是直接賣到妓院都隨心所欲或早有安排。就在我們到達人市或是妓院,你點過票子要離開我們和我們告別的時候,你還是我們到了這陌生環境和國度裏遇到的第一個熟人、故人、故河道、古戰場和親人呢。在你向我們揚手瀟灑告別的時候,這對於你可能沒有什麼,但對於我們這些無助的人來講就等於又一場生死離別呀。我們扒著鐵窗望著外麵就要離去的親人喊著你的名字開始嚎啕痛哭──在我們離開家鄉和祖國的時候都沒有過現在這種情緒倒是移植和爆發到一個陌生國度的人販子身上了。雖然我們已經三天沒有吃飯了。又像我們兩歲的時候你們把我們送到幼兒園一樣,我們知道和你的告別是肯定的,我們怎麼哭和怎麼鬧都無濟於事,於是我們一邊哭著一邊隻好理智地承認現實和夢中在那裏一下就長大和懂事地撇著小嘴喊:
「姥娘,再見!」
「娘,再見!」
「故事,再見!」
「糞堆,再見!」
「雜草,再見!」
「人販子,再見!」
「姑姑,再見!」
甚至還說:
「姑姑,您走好!」
「姑姑,您多保重!」
所以當姑姑還沒有給我們送到人市和妓院還沒有和我們分別還在岸邊剛剛接到我們的時候,當我們還在鹹濕的海風中站著冷得渾身打哆嗦脖子縮得像隻病鴨或是瘸腿鴨一樣當我們剛剛進入你給我們帶領的夢境的時候你在禮貌、和平和尊敬地征求我們的意見:
「我們現在開始好嗎?」
我們能說什麼呢?我們隻好用三天沒吃飯剩下的最後的力氣異口同聲地大聲說──以表示我們對你的信服和反尊敬──你敬我們一尺,我們就敬你一丈──:
「好,我們開始吧!」
還有人大聲說:
「不開始還站在這濕冷的海岸上幹什麼?」
「隻要能離開這裏,隻要事情能起變化,到哪裏都比停留在這裏強!」
……
於是我們的天鵝和姑姑微微一笑,便帶領著我們開始了──把舞台上的帷幕輕輕拉開了。不開幕不知道,一開幕真讓我們嚇一跳,原來姑姑帶我們要去的地方,並不像我們想象得那麼可怕,不是要帶我們去人市和妓院,而是又回到了我們熟悉的家,在那裏用溫水和柔軟的毛巾就像少婦的母親對自己的嬰兒一樣在澡盆裏給我們洗洗幹淨──先給我們洗洗頭發和耳朵背後,又用嬰兒的搓澡巾給我們搓了搓全身,然後把我們按到蓮花一樣的水噴子下,再一遍肥皂和衝一衝水,最後用柔軟的幹毛巾給我們擦幹,給我們換上幹淨的內衣和外套,才開始拉著我們的手帶領我們去參加成年人的假麵舞會。真的是帶我們去跳舞嗎?現在我們擔心的已經不是去人市還是妓院了,而是對這幸福和溫暖的現實有些懷疑。不會暫時騙我們一下讓我們白高興一場吧?不是跟我們鬧著玩呢吧?不會一開始說是去劇院和舞會但是到了Party或是俱樂部門口再臨時變卦臨時編一個理由又讓我們回來吧?──如果是這樣的話,還不如一開始就把結果告訴我們呢。──還有,誰知道你在劇院門口會碰上一個什麼人呢?這個人會不會引起你的節外生枝呢?──過去在我們童年的時候,俺娘帶俺去看戲和電影,可經常遇到這種情況──也許一開始你們是普通的見麵寒暄我們並沒有在意認為寒暄過去我們馬上就去看戲或是看電影了,沒想到你們聊著聊著就聊到一個共同關心的話題,就站在一根電線杆子旁邊或是一盞路燈下聊得起了興,,就拉開架式長篇大論地聊了起來,聊著聊著還變換一下身體的姿勢,聊著聊著就把我們給忘記了,就把我們盼望的戲和電影給忘記了。這時我們的小手還拉著娘的手呢,我們幼小的心靈估計戲早已開鑼電影已經演到一半了。我們仰著可憐的小臉既有些急躁又不敢發作,我們不知道她們的話題已經深入到什麼程度還要深入到哪裏去,我們不敢開口問這話題什麼時候結束今天這戲和電影到底還看不看了──操你媽的!──如果我們怯生生地問起話題的結束和提醒電影的開始,聊到興頭上的娘肯定會不耐煩地答:
「今天的戲和電影不看了!」
對你連一句道歉的話都沒有──比這更壞的結果是,你的這句提醒非但沒有達到結束談話的目的,反而使她對聊天的環境有些覺醒呢。她會突然攔腰斬斷話題對喋喋不休的對方說:
「咱們索性離開這裏,到我家去聊吧?」
這個時候你可就哭都來不及了。你連唯一的一點能趕上戲或是電影尾巴的希望都沒有了。第二天你到了學校,看到全班的同學都像優雅的上流社會的女人一樣在那裏談論著昨天的戲劇、電影或是音樂會,你一邊藏在牆角惡毒地看著他們,一邊在嘴裏罵:
「娘,我操你媽!我再不準備跟你們這些自顧自的王八蛋過下去了!」
但是到了晚上,你不還是背著書包回到了家和那些王八蛋過下去了嗎?姑姑,現在你牽著我們的手出門看戲我們高興,但是停一會兒不會讓我們像童年一樣狗咬豬尿泡空喜歡一場吧?中間會不會出岔子呢?我們現在擔心的已經不是事情的結果,而是我們所要走的路途。但我們又像當年不敢仰臉打斷娘的談話一樣,現在也不敢將我們的擔心和疑問提給姑姑──也許本來她沒有這種想法,我們的提問會不會轉化成對她的一種提醒呢?雖然我們現在跟著姑姑走向幸福和歡樂不需要我們做出半點努力也不需要受苦──不像跟著前三隻小天鵝那樣,但是我們歡樂的笑聲裏和向日葵一樣的笑臉裏,也有跟著前三個小天鵝時所沒有的思想負擔呢。──就是我們所想的這一切,也沒有逃出我們可愛的尊敬的──我們怎麼稱呼和感激您才好呢?──寡婦·包天姑姑的眼睛,她雖然還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少女──即使她是一個寡婦也不愁再找個好人家還保持著良好的線條和體態,但她的思想和體諒體貼別人的態度又是多麼地成熟呀,她一眼就看出了我們孩子的幼稚的恐懼和擔心,而且她不等我們終於憋不住去尷尬地提問利用過程的延長給自己一個提神和吊胃口的機會──她以為抓住孩子這樣的機會就太膚淺和沒有意思了,她已經微笑著大度地主動捅破窗戶紙說:
「我已經知道了你們的擔心(這個時候我們羞紅的小臉是多麼地不好意思呀),我也有過童年──在我寡婦和包天還都是單體人時候,我們也跟可惡的母親去看過戲和電影,在去看戲和電影的路上也有過相似的經曆(她是多麼地可愛和會做思想工作呀,我也知道通往劇場和電影院的路上比通往地獄之門的路上還要充滿著多變和陷阱。這是一條充滿艱難險阻的征途。──但是,我要提醒大家的是,今天不同往日,路同而道不同:一,現在帶你們去看戲或看電影參加舞會的是你們的姑姑而不是你們可惡的母親──日他母親的!──;二,過去的一切擔心和艱難險阻都是在現實中,而現在你們不要忘記一個前提我們不是在現實而是在夢裏,在夢裏是不會出現來跟你母親或是姑姑聊天的阿姨或是叔叔的;沒有對手,何聊之有?這裏沒有阿姨和叔叔,也沒有阿貓和阿狗!(姑姑說到這裏,幼兒園所有的孩子都在那裏歡呼起來);三,夢和現實的主要區別在於:現實中的時間都是一分一秒度過的,而夢中的時間從來都是對現實時間的壓縮,一場白日夢僅僅十分鍾,但你就可以度過現實的一生呢,你就可以螞蟻緣槐誇大國呢;等你一覺醒來,一鍋小米飯還沒有燜熟呢;更別說現在是在合體姑姑給你們提供的合體夢之中了──合體的花草之夢。如果大家對路途還有些擔心的話,我們甚至可以在夢的編排和剪接上把這一段給刪去或剪去就是了。剛剛你們還在幼兒園,下一個鏡頭就讓你們直接在成年人的舞廳好不好?」
我們所有的孩子都在那裏雀躍歡呼,都在那裏異口同聲地答──就像慌裏慌張的逃犯在捕快的追趕下聽到窩主要把他藏著地窖裏一樣馬上感激地答:「大爺,這樣最好!」
就像一個窮人到了大飯店侍者問他要不要辣子一樣馬上感激地答:「大爺,這樣最好!」
姑姑甩了一下自己的辮子,馬上就動手了,果然就把我們的路途和將要在路途上遇到或者本來就不會遇到的情況給省略和剪掉了──我們眼看著她坐到剪輯機前拿起了剪子;剪完之後又問我們:
「這下放心了吧?」
這個時候我們倒為我們的幼稚和杞人憂天有些臉紅和不好意思了,於是我們有些自嘲和順坡下驢地笑著說:「這下我們放心了!」
「姑姑,我們還是一群孩子,我們剛剛進入你布置的夢境,假如我們有什麼矯枉過正的地方,還得請您老人家原諒!」
姑姑揮了揮手,就將這不愉快的雲霧給趕走了。我們夢裏的雲霧漫山遍野,不在乎丟掉這一塊或是那一塊;我們的片子處處精彩,不在乎剪掉這一節或是那一節。姑姑接著還進一步體諒我們呢,怕我們受這自己製造的多餘情緒的影響,倒是又將自己犧牲一把和我們開了一個玩笑──她僅僅是為了讓我們忘記自己的缺點而開始說明她也是有缺點的。她開玩笑說:
「我現在倒不是擔心路途,我倒是擔心你們中間有沒有人跟著姑姑走是勉強的呢?是不是還有不食周粟和擔心寡婦門前是非多的人呢?如果是那樣的話,我也就犯一個小心眼醜話說到前頭,趁著現在夢還沒有完全開始和我們還沒有出發,您也可以退下來嘛!」
接著用頭轉著圈地查看我們。這時我們又自我解嘲地笑了,又像逃犯對就要窩藏自己的窩主現在我們不提出問題窩主倒是提出「你憑什麼就相信我呢?就往我的洞子裏鑽呢?就不怕我出賣你嗎?」的問題一樣,我們一邊聽著追捕我們的清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一邊撅著我們的屁股顧頭不顧屁股地往洞裏鑽:「大爺跟我們開玩笑了。」
現在我們在夢裏說:「姑姑跟我們開玩笑了。」
開完這個玩笑和打完這個岔子,插完這個科和打完這個諢,我們立馬、迅速、沒有過程當然也就沒有障礙地就直接進入成年人的舞廳開始無拘無束地參加成年人的假麵舞會了。說起來我們還是對這夢裏的假麵舞會毫不了解呀。說起來我們來的時候還隻是懷揣著一種熱情而缺乏思想和知識準備呀。當一個事情還沒有開始的時候,不管事先我們怎樣地猜想和假設,我們窮其心誌和盡其畢生之力,最後事情的結果總是出我們意料。對於夢中的假麵舞會,我們在幼兒園猜想了許多,但幼兒園的經驗用到成年人身上,怎麼能猜想出它的含義和分量呢?但我們又想到,雖然夢中和現實斷然不同,它們之間有著天然的分別和斷裂,但是我們還是能從這斷裂的裂縫之中看出它們除了斷裂之外還有一種天然的聯係呢。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並沒有否認這一點。我們不知道我們現實的所作所為對我們的夢會有什麼衝擊換言之會帶來什麼麻煩。當我們要弄清現實和過去對我們夢的衝擊的時候,當我們分析和否定著它給我們的夢帶來的負麵和消極影響的時候,毋寧說它是現實和過去中的印象對我們的夢會有一種什麼習慣的和理所當然的類同、複製和克隆呢?──而這些,恰恰是我們在夢裏需要克服的呢。當我們認為夢中的假麵舞會是不是就和我們以前在現實中見到的譬如我們的爹娘在一個晚上把我們留在家裏或者是寄存到鄰居家裏去參加的那種一人戴一個假麵具在假麵的掩護下就可以更好地來發泄自己的風騷和衝動的那種舞會呢?──的時候,我們已經和夢中的假麵舞會背道而馳了。我們隻是覺得,過去大人玩的遊戲,現在終於輪到我們小孩玩了;過去不讓我們玩的遊戲,現在姑姑開恩,終於讓我們玩了一回;過去在現實中與小孩無緣的理想,現在終於在夢裏實現了──我們的寡婦·包天姑姑,背著我們的父母,帶領我們玩了一場不該玩的遊戲。你說這能不讓我們開心嗎?你說我們能不感激姑姑嗎?我們就是帶著這種樸素的感激和沒有超出我們想象和意外的心情來到假麵舞會現場的。我們是帶著一種報恩的心情跟著我們姑姑大踏步前進的。姑姑,請你放心,我們在這不該來的舞會上一定要為你爭口氣,一定不讓你感到帶領我們失麵子,我們一定要像大人那樣顯得文質彬彬和人模狗樣,我們不由得都抖落了一下自己的拖地長裙和擠捏了一下我們晚禮服上的蝴蝶結。出於對寡婦·包天姑姑的感激,我們甚至仰起葵花一樣的小臉開始唱歌:南飛或是南非的大雁,請你快快飛或是慢慢飛,請你祝好人一路平安,請你捎個口信到北方或是斯德哥爾摩,我們有多少知心的話兒要對姑姑講,我們有多少貼心的歌兒要對姑姑唱,姑姑的孩子,永遠感激和忠於姑姑。當姑姑看著我們在燈光閃爍的成人舞場裏淚光閃閃,她也禁不住有些感動了。她俯下身挨個吻了一下我們的頭說:
「看得出來,孩子們過去是多麼地不容易呀!」
又對在舞場裏來回走動現在正好走到我們身邊的一個已經戴上假麵的大人說:
「全是因為對過去的擔心和恐懼呀。」
那個假麵的大人對她理解和優雅地點了點頭,然後才端著她(他)(它)的酒杯離去了。臨離去之前,還禮貌地對姑姑當然也就是對我們說了一聲:「對不起。」
或是:「可以嗎?」
我們當然懂事地和姑姑異口同聲地答:「當然。」
雖然我們也從姑姑對外人說這件事的本身就看出她有拿這事──我們的神色和表情──來說事的嫌疑,但是不管從姑姑的整體表現來講,還是我們剛到一個不該去的地方現在還處在可憐的和不穩固的地位來說,我們都不能在這種小的關節上和姑姑計較──否則就影響到我們的大局了;我們還是做出毫不知覺的樣子跟姑姑到化妝間去化妝和戴我們的假麵更重要──接著我們才能算是舞會的正式參與者和加入者呢。不化妝不戴假麵,我們隻能算是一群愣頭愣腦的看客。這時我們倒有些著急了,我們圍著姑姑操著我們幼嫩的腔調在那裏嚷:
「姑姑,我們快一點去化妝吧,你看舞會上其它人都戴上麵具了,就我們還光著臉和露著一切呢!」
甚至有人在那裏不懂事地跺腳:「快一點吧姑姑,不然假麵都讓別人戴完了和搶完了呀!」
這時我們的姑姑就開始伸出大手一把止住我們,一下給我們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她可真有領導藝術呀,她可真有震懾力呀,當我們情緒高漲得已經過了頭開始顧頭不顧屁股的時候,她卻掌握著火候要再一次開導我們和教育我們呢;就好象一個廚師看著鍋裏的熱油千鈞一發就要起火的時候,他才突然將肉片和青菜倒進去呢;不早,也不晚;過早油不熱,過晚油就要起火;不溫也不火,心熱油也熱,這時她才往鍋裏倒菜和往我們這些幼稚的兒童的心靈上下刀子呢。我們不急的時候,她倒是在著急,一下就把我們的路程和在路程上的擔心給省略了和抹去了;現在當我們著急上火的時候,她又開始慢悠悠地和冷靜地要開導我們了,她不急著讓我們馬上戴上假麵參與到舞蹈之中呢。她說:
「且慢!親愛的孩子們,雖然我知道你們現在急切的心情,但是我還是不能馬上讓你們戴上假麵事先不交待清楚就馬放南山地讓你們去喝酒和跳舞。如果是那樣的話就不是愛護你們而是在害你們你們的喝酒跳舞就不是喝酒跳舞而是在胡鬧了。因為:雖然你們到了舞場,但是你們弄沒弄明白為什麼要讓你們戴上假麵參加這樣的舞會呢?我從你們臉上急切的表情看,你們一定會像在幼兒園回答老師的提問一樣不負責任地喊:弄明白了。──如果你們沒有這樣急切的表情,我倒相信你們弄明白了;你們有了這種急切的表情,我就知道你們還沒有弄明白呢。你們憑的隻是一種感情還缺乏理智呢。一切還得從頭開始呢。我還需要循序漸進循循善誘一步一個腳印地從頭對你們進行開導和向你們提問呢。你們越是著急,我越是要苦口婆心呢。現在我問你們:你們知道為什麼讓你們到這裏來和讓你們戴假麵跳舞嗎?」
我們幼稚的細嗓子齊聲在答:「知道!」
寡婦·包天姑姑:「那為了什麼呀?」
我們又齊聲脫口而出:「為了好玩!」
答後,我們又覺得不妥。要是這麼回答,也太直接和沒有深層的含義了,於是我們又挖空心思地想了一下答:「為了接好大人的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