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我們的憤怒聲中,這時天幕上突然一下連頭臉鼻子嘴巴都不見了。當然小手和小拳頭也不見了。這時天幕上出現了美容院摩天大樓的空鏡。一開始我們還不理解,不喊叫不要求我們還能看到解恨的大臉和小手──肯定是冰涼的小手,一喊叫一要求反倒一切都不見了。但是後來當我們也在紛紛寫回憶錄的時候,我們才悟到──我們不是從生活中從實際中而是從自己的回憶和想象中意識到,原來一切事物都有它的極致,等事物到了它極致的時候,反倒一切都不見了。這才是極致的延伸呢。天幕上是一幢大樓,那麼不管是大臉或是小手,一切發生在大樓之中,現在出現大樓不就比出現大臉和小手更具包容性嗎?我們看到的是大樓,大樓裏做的是什麼我們不知道。我們看不到大樓裏的臉和手,我們隻能聽到裏麵傳出來的聲響。你根據就些聲響來發揮自己的想象力,不就可以臉想得比天幕還大,手想得比米粒還小嗎?比臉和手大的是天幕,比天幕大的就是我們的心。不麵對摩天大樓、陽台的時候,我們的心和我們心中的自我還與我們的身體在客觀上體積和容量相等,當我們麵對深不可測的摩天大樓、偉人們常站的陽台的時候,我們的心就可以包容我們看到的一切。過去我們隻能和我們敬佩和愛戴的偉人和領袖夢中相會,你們是我們初戀的情人,現在當我們的心包容你們的陽台和摩天大樓的時候,我們就好象和你們並排坐到了一起。親人,讓我們拉著手說說話吧。我們把我們的感情和終身都寄托到了你的身上。麵對著夢中的你,我們甚至懷疑這種夢想成真的虛假性呢。我們屏著我們的呼吸,我們不敢大聲喘氣,我們緊張,我們急促,我們手足無措,當我們在夢裏見到你的時候,你是那樣地親切和平易近人,與我們進行著日常生活的交往;當你真的平易近人跟我們坐在一起的時候,雖然你還是那樣平易,你還微笑著和低下頭與我們說話,但是我們突然卻感到從未有過的壓抑;我們感到跟你坐在一起不配,我們心中的自我一下縮得像米粒那麼小,我們無意識地將雙手夾在自己的股間說起話來前言不搭後語;隻有當你離去以後──離去三天之後,我們心中的自我才慢慢複蘇和逐漸長到和我們的體積相一致。要讓我們和你平心靜氣地相處,得有一個適應的過程;你得給我們一段時間。當然,可能還有另外一種情況,就是當我們見了你之後,從此一輩子都不會恢複自我了,我們心中的自我從此就永遠萎縮和長不大了。我們就死在裏頭和幹在井裏了。我們心裏還常常不負責任和推卸責任地想:這不是我的原因造成的。隻有一種情況可以使我們迅速恢複自我,那就是當我們離開你之後,我們又碰到一個同樣把我們當作偉人的人,就像老袁和老曹離開了摩天大樓和陽台──我們在集體和人群裏已經自己把自己給熔化掉了,剩下的就是一個聲勢浩大當然也是空心的集體──之後,又在另一個場合譬如是當年的村西糞堆旁遇到了白石頭,白石頭見到他們也像我們見到現在的偉人一樣緊張和縮小,這對老曹老袁已經縮小的心的迅速成長肯定是有好處的,就好象在愛情和婚姻的花朵上澆了一瓢水,也許它的成長就不需要三天了,三秒就夠了。比上不足,比下還是有餘啊。當然我們現在還沒有遇到白石頭。白石頭自從烤架上逃生以後,已經失蹤很長時間了。這對我們是多麼大的損失啊。我們現在處在看不到人物看不到莫勒麗·小娥看不到她的大臉和理發師的小手隻能看到一幢摩天大樓的境地,我們心中的自我已經縮小成一隻雞了。接著就是一隻麻雀了。再接著就是一隻螞蟻了。我們的心有螞蟻在爬。雖然我們有幾千萬人聚集在一起的外在聲勢──旗幟在我們身邊插得跟樹林一般,迎著風嘩嘩地飄揚,有人為了虛張聲勢和壯自己的膽已經將自己的臉塗成了紅眉綠眼──但這隻是一個虛假的外觀,其實我們是一陽台下在那裏揚著腦袋和豎起耳朵靜俏俏的螞蟻。連下雨前急急忙忙搬家的螞蟻都不是,連熱鍋上亂爬的螞蟻都不是,連白螞蟻和白石頭都不是──這時我們又對莫勒麗·小娥有些懷疑和對美眼·兔唇有些向往和懷念了,甚至。當年她在陽台上亮出的也不是一塊石頭和白石頭呀,正是因為這樣,六指才在天空中跳了三個月長袖舞呀。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是不是一種對過去的違心否定和對現在強有力的政府的一種奴性的屈服呢?看,我們現在已經變成一群螞蟻了。但是,當我們隻是看到一個空鏡和隻能聽到裏麵傳出的聲響時,改天換地已經開始了,再走回頭路已經是不可能了可能的隻會使事情更糟。就好象軍事行動之前──千軍萬馬的我們已經做好準備和整裝待發了,天氣卻突然變壞了一樣。能見度對於戰鬥機運輸機的起落形成了嚴重的威脅。就是飛機起飛了,傘兵還不知會飄落到什麼區域和方位呢。說不定在空中就被敵人像打鴨子一樣給打掉了。這個時候我們行動不行動呢?你看著順著玻璃往下流的瓢潑大雨,隊伍就等你一句話了。這時確實有些碰運氣和下賭的意思。雖然這句話不好聽,可又找不出一個適當的別的名詞來代替。這個時候你終於說:「上帝保佑,開始!」所以我們在天幕上就看不到人物我們隻能看到一個空景了。我們隻能聽到裏麵傳來的一種聲音。行動已經開始了。戲已經開演了,無法再收回了。美眼·兔唇就讓她見鬼去吧。一個個螞蟻也就不再懷疑和不再動了。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行動。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等待。等莫勒麗·小娥在陽台上出現的時候,她手裏一定會亮出比美眼·兔唇更加讓我們吃驚、開眼和開心的東西。我們的螞蟻眼盯著我們的大樓,我們把螞蟻耳朵貼在地麵聽著大樓裏傳出的聲音,就好象平日我們把耳朵貼在鐵軌上聽遠處傳來的火車輪聲一樣,希望早一點從裏麵傳出勝利的消息。雖然這種聽音方法會使遠方的聲音失真、會使我們誤聽就是沒有誤聽也會誤判,但是我們還是聽到了聲響。這個事實本身就讓我們興奮。我們的螞蟻頭和螞蟻眼是向上仰視的,我們的耳朵又是貼著地麵低伏的。兩種動作的悖反和不協調性,使我們欲上不上欲下不下,我們的脖子如同一個軸承時間一長就有些酸疼,但是讓我明真相的人看起來,我們欲進不進欲退不退嘴張開又合上合上又張開的樣子卻像伺機待出的猛獸一樣可怕當然也就是開心,幾千隻野獸在那裏晃動腦袋弓著身子伺機待發說什麼時候撲上去就撲上去說什麼時候嘶咬就嘶咬的猛烈樣子,也夠恐怖和嚇人的。不是一隻,是幾千隻呀同誌們。就在你家的陽台之下趴著和臥著。就在那裏轉著脖子和弓著身子。你家就處在這樣密密麻麻的野獸包圍之中。我們說我們沒什麼目的,也就是圍在這裏看一看你們家的陽台,伏在地麵聽一聽你們家的動靜。當我們向你這樣解釋的時候,你的腿開始像麻杆一樣打著哆嗦。我們說你該幹什麼就幹什麼,該打醋就出門打醋,該買鹽就出門買鹽。但你寧肯今天晚飯不吃,你一步也不敢邁出你的家門。在你家的周圍,我們仰起身子發現了什麼我們伏下身子又聽到了什麼呢?其實我們什麼也沒有發現,我們什麼也沒有聽到──起碼剛開始的時候是這樣,因為一開始我們還是用過去習慣的聽覺和視覺來對待這件事。大樓裏沒有飄出什麼東西,沒有人出來打醋或是買鹽。飄出來的僅僅是樓中和屋裏的人體廢氣。其味道和其中所含的信息,不比任何別的美容院中的摩絲和鋦油膏、電頭罩和火烙鐵、飄落的有著皮屑的頭發和就在洗頭和洗臉的功夫生長出的新發、腋發以及身上的每一寸皮肉和骨骼的舊的細胞的死亡和新的細胞生長的陳腐的味道和新生的氣息多,也不比它們少。既像白天公共汔車站那麼擁擠和嘈雜,又像晚上人散車空時那麼空落和傷感。既像猛獸一樣有一種氣勢逼人──哪怕是在鐵籠子裏搖著尾巴走來走去──氣概,又像螞蟻在大雨到來之前──從此我們不知飄落到何處,母子之間還能不能見麵──的忙亂和驚慌。對不起,大樓。我們從你身上沒有看出、聽出和聞出什麼新鮮。該聽的該看的我們以前也都聽過和看過。這多少有一點讓我們失望呢。這多少讓我們有一些鬆懈和懈怠。沒什麼新鮮的了吧?我們就像給單位看大門或看倉庫的60多歲的老大爺一樣,出出進進和進進出出的人喲,沒有什麼新鮮和可以讓人猶豫的。敲敲打打和人的高一聲和低一聲和喊叫,偶爾還有興奮的一個高調和傷感的一個低音。似乎是一個鐵匠在火前打鐵的聲音,又好象是一個老頭在倉庫的角落裏不停地翻找著什麼。我們聽到了任何理發館都能傳出的洗頭聲、洗臉聲、咳嗽聲和「嘩啦」「嘩啦」的潑水聲,還有洗發液在頭發上出來的泡沫的「滋滋」聲和泡沫在髒的頭發裏回收和破滅的「啪啪」聲,小拳頭在臉上的拍打聲,小手在頭發裏的穿行聲,當我們看著美容院大樓一動不動的空景的時候。沒有這些我們司空見慣和一成不變的聲響還好一些,有了這些聲響我們就像莫勒麗·小娥聽闐理發匠基挺·六指一成不變的提問一樣,它在無形中就形成了一種否定現實、時間、空間和期待的催化劑,我們也隻好不拿現實當回事因為這種機械的重複開始讓我們昏昏欲睡。我們無意識的張開嘴巴打起了哈欠。看來不會再傳出什麼了。我們對世界半睡半醒但也毫不懷疑地下了判斷。我們已經不再仰起我們的脖子了,我們已經心安理得地將身子全部伏到了地麵。天幕和心幕都成了一成不動的摩天大樓。話外音僅僅是洗頭聲、洗臉聲、咳嗽聲、潑水聲、洗發液發生的化學反應聲、手聲和拳頭聲。但恰恰就在這個時候,伺機而動的大樓突然在天幕上跳動起來,意外的事就發生了。就好象我們本來心安理得地正在日常生活中穿走,怎麼突然天就塌了呢?地就陷了呢?地震就發生了呢?掩藏得那麼深的曆史往事和曆史舊賬怎麼突然說翻出來就翻出來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呢?一切來得是那麼地突然。一切來得是那麼地讓人猝不及防。我們是善於把昨天和沒用的事和東西迅速埋葬的人,繃帶和帶著汙血的一團團棉紗,埋在蟲鳴草長的8月的月光下,我們以為一切都做得不聲不響和嚴絲合縫,我們以為一切都不為人知但是誰知道它還是成為了一段曆史。就在我們最沒心沒肺和放鬆警惕的時候,我們的曆史從來沒有在這個地方出過問題和紕漏,現在恰恰在這個地方和你料想不到的時間不邀而至突然出現在你麵前。我們在心理上一下還扭轉不過來呢,我們麵對現實和世界的突然襲擊一下子還不能接受呢。我們不怕事情和事物的複雜和紛繁,我們僅僅對時間的突然猝不及防。大樓本來傳出的是千篇一律的機械重複的聲音,但是突然就出現了一種拉木鋸的聲音和一種剪刀「哢嚓」「哢嚓」剪東西的異樣。一開始我們也沒有意識到什麼,是正常的正在剪掉那多餘的和新長出來的頭發吧。是對正常生活的整理吧。是在剪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一些往事吧。心情和心緒在剪了以後就要好一些呢。要的並不是剪斷或剪不斷的結果而是安慰和平靜、掩蓋和遮掩的一種過程。我們沒有以為然。我們還在那裏懶散和打著哈欠。但是我們知不知道這就是曆史轉折和一個新的時代開始的標誌呢?當我們意識到它不是日常重複而是一場曆史大事的開始我們已經處在一個曆史轉折的重要關頭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大軍就要進城了,留給我們要做的僅僅是,腰裏係上紅綢帶去跳著大秧歌迎接大軍吧。變化原來就是在正常生活中隱藏著。曆史的聲音和曆史的回聲就在正常的司空見慣的聲音中包容著。我們忽略的東西,往往就是重要的和就要發生轉折的東西。我們珍藏的東西,往往倒是連自身都負載不了的一種舊有的虛擬和虛張聲勢。當我們以為這是虛張聲勢的動作和聲音的時候,誰知道它就是曆史回聲的開啟呢?我們以為拉大鋸的聲音和「哢嚓」「哢嚓」剪東西的聲音和剛才的洗頭聲、洗臉聲、潑水聲、泡沫的「茲茲」聲沒有什麼區別,誰知它就是引導我們走出曆史黑洞和將要在陽台上看到一個光芒四射新東西的前兆呢。事後我們捶胸頓足地想,當時無們的無動於衷,簡直就是對曆史的褻瀆。我們對曆史的後悔總是無邊無際什麼時候想起來都要暗自嘬起自己的牙花子。或是不知不覺借提高自己的聲音和嗓子說一句毫不相幹的話來掩蓋自己的後悔和恨不得能讓時光倒流一切再重來一遍──當然這一切都已經是不可能的了。當曆史和聲音已經從日常狀態中走出來到了尖叫、怪叫和提醒的時候,我們還不能從懶散和打哈欠的狀態中掙脫出來,還不能意識和覺醒到什麼;等我們覺醒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米已經下鍋了,雁子已經拔毛了鴨子已經煮熟了。本來還隻是洗頭聲、洗臉聲、潑水聲、泡沫的「茲茲」聲、拉大鋸聲和「哢嚓」「哢嚓」的剪東西聲我們已經把它們混為一談和掉以輕心了,但是這時怎麼突然又出現一個恐怖的但又是壓著嗓子的「不」的聲音呢。這一下就使我們的頭又仰起來和耳朵又豎了起來。這個時候我們才對曆史和聲音的轉折稍微有了一點驚醒。但是一切都已經晚了。「不」的聲音在壓抑之後──我們還靜聽和觀察了一陣呢──已經開始大作,已經由恐怖的壓抑轉成徹底的尖叫、怪叫和吶喊了。
「不──」
……
這時聲音穿破大樓已經到了天空。夜宿的燕子和麻雀「撲拉拉」地就從大樓的屋簷下飛了出來,橫七豎八地占滿了整個天空。為什麼美容院裏傳出來幾聲撕心裂肺的「不」字呢?是不洗臉還是不剃頭?是孩子護頭發護小辮或是護腦門頂上的小鍋鏟嗎?但是這個傳出的「不」字並不和那個正常的孩子的「不」字相一致。雖然都是一種無奈不管你說「是」或是「不」事情已經開始了頭發和辮子還是要剃,說不說都一樣,叫不叫也一樣;但是這個「不」字我們聽起來還是比頭發更加急切和危險。美容院裏傳出了不是美容院所說的「不」字。並不是聲音的高低和節奏有變化,而是從這個單詞的話語中傳出的信息和氣息──你文章寫得多麼有氣息感呀,一個早逝的素不相識的朋友說──雜草都在生長,長滿了苔蘚的井台發出了綠幽幽的光──中,讓我們聞到了別樣的味道。這不是正常的肯定或否定──你是一個大家,你從來都說「好」「挺好」「就這樣吧」「大體就是這個意思吧」,當然有時也說「不」字;莫勒麗·小娥就對美眼·兔唇說了「不」字;但那還隻是一個線跡運動中的正常中斷和改劃,那裏並沒有轉折──而現在我們聽到的「不」字,已經隱約可聽和隱約可見出一種轉折和斷裂的意味呢。雖然我們不是一群特別敏感的人,我們動不動總是懶散和張著大嘴打哈欠,但是當我們身處斷裂的時候,我們也能從正常的混合的的味道中突然聞出別樣的味道來,也能從正常的演奏中突然聽出那點不和諧之音,我們也知道正是這些別樣和與舊時代的不和諧之音,把我們引向了另一條道路。這是一個新時代和新紀元的開始。但我們已經差之厘謬以千裏了。雖然我們從已經下鍋的雞和拔毛的雁身上,終於看到了自身變化的一種新動向。這時我們是多麼地後悔呀。空鏡和空景裏,原來一開始就別有含義。現在大樓裏終於傳來了撕心裂肺的「不」的聲音。同誌們,我們不能再像傻子一樣象征性地仰起自己的頭和俯下自己的身子了。人們馬上站了起來。人群馬上向大樓緊了一圈。人群這時把大樓給包圍了。從「不」字的突然性來看,說不定剛剛還是「是」呢,突然就轉向了「不」;剛才還是笑臉相迎和大好晴天呢,突然就轉成了陰沉鐵青和霾霧彌漫;剛才還是那樣呢,突然就成了這樣;從「不」字的音頻和速度來講,它決不是孩子護頭或是不要剪辮,而是麵對著要向你攻擊的人發出的驚呼;雖然呼不呼都一樣他都會攻擊,炸藥包的火撚子已經點燃了,但是在滅亡之前你還是發出了最後的求生的呼喊。這是一種對過去的懷戀,這是一種對過去的妥協。本來你還是一條好漢,現在一切的軟弱都溢於言表。想到這裏和對著天幕猜測到這裏,我們陽台下寒風中的螞蟻個個都有些激動了。馬上就要有好戲看了。有些螞蟻甚至都忘記了自己剛剛過去的身份──在「不」字還在留戀過去的時候,我們這些看客恰恰忘記了過去;本來我們心中的自我還是一隻小螞蟻,現在起碼有一半人身子在不知不覺中長了八公分。忘情的時候你突然長大了,就像青藤在不知不覺的蔓延前一個星期還是隱約可見怎麼一個星期後突然就躥了一房頂高呢?就像雨後的夜裏莊稼在拔節一樣,還能聽到「吱哇吱哇」的生長聲響呢;隻有個別的不是不知不覺而是一種清醒的趁機──但後來到了大家的回憶錄裏,大家都為了拔高自己全不對曆史負責,起碼有一多半在敘述到這件往事時,都說自己是趁機,借此說明自己當時是清醒的和覺悟的──你們倒是在回憶錄裏趁機了一把。這個時候我們就不是一群螞蟻了,我們成了一群嘁嘁喳喳的麻雀。我們在樓下一蹦一蹦,我們的嘴對著天幕在那裏一啄一啄。接著使我們搞不明白的是,這個「不」字到底是從大樓中誰的嘴裏喊出來的呢?如果是從護頭的角度看,就一定是莫勒麗·小娥了;如果是從剛才莫勒麗·小娥歌之詠之已經在美容院出夠了風頭和占足了上風來看,也許是那個塞爾維亞的理發師?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空鏡在這裏沒有交待,我們隻是聽到了一種聲音。摩天大樓裏就他們兩個人,如果不是他們發出的聲音,那麼會有什麼別的新加入者呢?要不就是莫勒麗·小娥拿進去的那塊石頭在護頭嗎?──當然,單憑一個「不」字,我們還判斷不出曆史轉折的幅度,我們還得等待事物的發展,我們想看一看「不」字之後會發生什麼情況。這倒比「不」字本身還重要呢。我們跳著腳張著大嘴。但令我們不解和感到緊張和恐怖的是,大樓裏說過一個「不」之後,接著又沒有聲響了。一切又沉寂了。一切又中斷了。剛才的中斷和空鏡是對過去的否定,那麼現在的中斷又是對剛剛的否定嗎?這麼短的時間裏,就已經完成否定之否定的過程了嗎?這好象我們剛才的激動和驚醒是不對的,懶散和打哈欠才更符合曆史的本質嗎?「不」字難道隻是一個冷不丁的插曲甚至是我們的錯覺嗎?大樓裏本來沒有傳出聲音或者「不」字不是大樓的聲音嗎?再次的中斷和再次的空鏡,又使我們對自己的剛才產生了懷疑呢。是沉默和千篇一律太久了的一種幻覺吧?是我們自身想從螞蟻長到麻雀的一種借口吧?我們以為關注的是大局,其實考慮的還是自身吧?這個信息是誰先聽到和發現的?是誰將這個信息傳遞出去的?我們對四周的同胞和同類都產了懷疑──這時我們也不是首先懷疑自己,而是首先懷疑別人。這種虛假的氣氛和環境起碼不是由我身上的器官首先聞到和散發出去的。我也隻是一個被傳染的受害者。當我們懷疑自己的時候,我們會對過去和往事懊悔,當我們懷疑別人的時候,當我們把一切客觀的原因都推到別人身上的時候,我們自身也就心安理得地得到了解脫。當我們看著天幕上的空鏡和空景的時間太長的時候我們容易產生幻覺,但是這個幻覺首先不是由我產生的。當然從另外一個角度講,大樓裏的掌鏡人,你們的空鏡和空景是不是也用得太多和時間太長了呢?時間一長,我們的腦子裏就希望聽到一種新的聲音和信息,甚至這個時候傳來的是什麼都已經不重要了;不是現在的一切不好,是單調和辛苦的時間太長了。就好象我們在拘留所呆的時間過長我們開始向往監獄一樣──並不是監獄會比拘留所好,而是因為我們在拘留所呆的時間太長了,我們希望換一個環境。我們從天幕上看到大樓和空鏡的時間太長了,脖子仰得太酸了。這個時候我們就希望變換一下布景就是不變布景哪怕是從舊的布景裏傳出一種新的聲音也好呀。於是這種虛幻的聲音就應著我們的期待和希望產生了。它是那麼地清晰,它是那麼地恐怖,它是那麼地真切它正是我們希望聽到的那種新奇和刺激的尖叫。這對剛才的單調是多麼大的反叛和反動呀。是狗看到已經點燃的狗尾巴和人看到已經點燃的炸藥包說出的「不」字。
「不──」
……
當我們聽到這種聲音的時候,我們的心情是多麼地激動和歡呼呀,情節就要發展了,空鏡就要結束了,馬上就要有好看的了。誰知到頭來這一切是不存在的,一切都是我們想象和虛幻出來的。就像在灰色的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之中,我們會有更多的虛幻和想象一樣。但到第二天早上起床,一切都沒有發生,一切還都是昨天的樣子。灶台還是昨天的灶台,韭菜還是昨天的韭菜──經過一夜的時間,韭菜甚至比昨天剛買回來的時候還要蔫許多呢。一開始大家對幻想和希望的破滅還有些不甘心和不服氣,折騰了半天和興奮了半天真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嗎?真是一切都沒有發生嗎?真是折騰了一輩子就是走不出這幢大樓嗎?真要一輩子生活在這裏永遠走不出這永無改變的小山鎮嗎?──就好象一個懷著美麗幻想和懷著春的山鎮姑娘看著四周圍的高山一樣。四周黑黔黔的大山已經將人給壓死了。一天一天發了黴的日子就是這麼重複和永無改變。可怕的不是變動的突然,而是一輩子的死氣沉沉和永無改變。哪怕往小鎮上發射一發炮彈呢。哪怕馬上血流成河呢。但是一切都沒有發生,第二天的太陽照樣升起。如果這一切都不可能和來不及發生的話,哪怕突然有一天有人要強奸我呢。但是連強奸你的人都沒有。就任你花朵般的青春在那裏自開自敗和自生自滅。過去我們也許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是當我們看著天幕上千篇一律的空鏡和大樓的時候,我們就意識到了。大樓又不抖動了。我們就是那嬌嫩的花朵。風雨與我們無關。我們的懶散和打哈欠倒是對的,機靈,警覺,好象自己突然聽到了和傳來了一種新的聲音特別是對過去生活發出了那麼強烈的抗議和否定的「不!──」字倒是另一種形式的自我多情。不想到這一點我們的心還在蠢蠢欲動,一想到這一點我們就徹底灰心、破滅和破碗破摔了。入娘的。就這樣下去吧,又怎麼了?就好象蠢蠢欲動的姑娘突然明白自己幾十年後也就是山鎮上另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婆一樣,她怎麼能不破碗破摔呢?她突然覺得現在的生活也很好,山鎮是那樣的安靜和溫暖,雞們都在地上和麥秸垛旁悠閑地覓著食。豎起耳朵聽一聽,剛才真的沒有什麼聲音。我們都像幾十年後的老太婆一樣,相互用眼神嘲笑了一下對方,接著就又溫暖的一成不變地──什麼叫溫暖呢?溫暖就是一成不變──在可愛的大樓和空鏡下重新鬆馳了我們的神經重新懶散地打起了我們的哈欠。有一批老太婆經過這場麵的曲折甚至更加昏昏欲睡對曆史的發展和自己的命運開始漠不關心。但誰能想到就在這個時候,奇跡真的發生了呢?當才老太婆在太陽下閉上眼睛昏睡的時候,一輛坦克車就真的開了過來。將覓食的雞嚇得四處橫飛。就在我們以為大樓已經沒有奇跡和聲音的時候,就在我們相信世界永遠是微笑著說「是」、「好」、「挺好」、「對」、「又對了」的時候,「不──」突然地猛烈的真實地又一次來到和開到了我們麵前。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我們剛才的由懶散到警覺又到懶散和打哈欠的過程是錯的,對的還是我們剛才的警覺和警醒。我們抬起我們的頭和支起我們的耳朵是對的,我們又伏下我們的頭和耷拉下我們的耳朵是錯的,我們犯了錯覺之錯覺的錯誤,我們犯了否定之否定的錯誤。我們走得太遠而不是太近了。我們以為抄近路和走快捷方式是沒有什麼好處的,誰知道這次的近路和快捷方式又是可抄的呢。我們由於習慣總是懷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我們的耳朵總是一次次聽錯,誰知道在千錯萬錯之中,這次就夾藏著一次對呢。曆史真要轉彎了,在不知不覺和日常生活中的突然一聲驚叫中,但是由於生活在轉彎之處又趨於平緩就好象火車轉彎又放慢了速度一樣,我們就把這不太明顯的轉折和轉彎現一次給忽略和放過去了。轉得也太平緩一些了吧?這種迅速恢複平靜的姿式和姿態使我們再一次對「不!──」字發生了懷疑,我們以為還是一個「對」字呢。我們還停留在原來的列車上和軌道上,隻是當列車又往前走了一段之後,我們才知道列車已經在另一條新的軌道上行走了十公裏。不知不覺之中,車站就搬了道岔。在這趟新的列車上,我們就成了固執的前朝遺老和被曆史拋棄的垃圾堆。我們一下又從麻雀還原成了嗎蟻。也許這時體內的自我連螞蟻也達不到了。──因為在天幕又固定一段空鏡之後,陽台上突然就出現人物了,莫勒麗·小娥一下就站到了陽台上。我們已經從天幕上看不到大樓了。空鏡和空景已經結束了。恰恰就在我們最懶散和最鬆懈的時候。我們一下都沒有反應過來。我們以為現在的人物出來還有什麼意思呢?我們以為這也是一個正常的空景呢。我們還以為這也是大樓的本身呢。我們一下還不知道這就是我們盼望和等待的時刻不知不覺就在大樓的空景之後悄然而至。隻是當銀幕和天幕繼續漸漸地變動就像是緩慢的列車在那裏漸漸轉彎一樣,大樓已經從一種空景慢慢的退為一種陪襯在背景和天幕上越退越遠,人物莫勒麗·小娥卻越推越近,漸漸大樓就淡化了和淡出了,人物由一個陽台上的小螞蟻最後越推越近變成麻雀、變成雞、變成狗和猴,最後她內心的自我和外在的自我已經完全重合但是鏡頭沒有停在這裏人物接著由全身推到了半身由半身推到了頭像由頭像推到了臉部特寫內心已經遠遠大於外在的時候,我們才知道曆史的重大轉折終於來到了我們麵前。我們不該繼續散懶下去和打哈欠了。我們應該真的警覺和集中我們的精力了。我們在這裏千辛萬苦地等待為了什麼?我們等著等著,已經把我們的根本和目的給忘記了。我們站在這裏似乎就是為了等待。等待本身就是我們的目的而我們把真正的目的──要看她到陽台上來亮出什麼拿進去的是石頭現在亮出來的不是石頭而是什麼別的東西給忘到爪窪國裏去了。隻是隨著鏡頭的一步步推進,我們才像在曆史中鉤沉一樣漸漸想起了我們在寒風中站了一年從春天的花朵站到秋風掃落葉目的的一鱗半爪。我們過於迂執和麻痹了。我們看空景的時間一長,就以為我們是來看稀奇和看空景的,就好象我們等鄉村的公共汽車時間長了我們已經忘了自己是在等汽車好象一切都是為了等待就像等待戈多一樣。我們雖然身體已經到了大都市──我們的故鄉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我們的心怎麼還是留在了那條鄉村公路上呢?但是也不要以為我們背叛公路和過去有什麼困難。當我們麵對新事物和新突然的時候,就像我們剛才會忘記目的一樣,我們也會厚顏無恥地馬上忘記沒目的。心態馬上可以調整,鬆懈馬上可以再一次克服。如果剛才我們沒有抄近路是錯的話,現在我們馬上就可以抄一個更近的路讓你看一看。我們馬上就可以從我們搭錯的列車上跳下去,接著大步流星地趕上你新開出的列車。接著就坐到了你座位對麵和你平起平坐還大言不慚。我們剛才說到哪裏了?我們接著說行不行?我們馬上就能和你搭上話混個自來熟。剛才我們懶散和打著哈欠,現在我們已經精神了。隨著你們的突然變化,我們也已經調整好了我們的神經。我們用不了那麼長時間。我們在曆史上已經習慣了。如果現在你對我們的變化也感到吃驚和有些不習慣的話,就好象剛才我們對你的轉折沒有思想準備一樣,說明現在你在你對人民和千萬老百姓同樣準備不足我們在這裏倒是打了一個平手。既然是這樣,小丫挺的,現在亮出你手中的東西來吧。讓我們平等的看看你給我們帶來了什麼新的貨色和新的花樣。現在不是你計較我們錯誤之錯誤的時候,而是我們計較你現在錯誤之錯誤的時候。如果從曆史發展的趨勢和大局計我們能因為錯誤統一起來的話,我們對你的出現倒是可以再一次表現出我們的驚喜和歡呼。從莫勒麗握著雙手但是臉上已經露著大度微笑的表情來看,她已經開始自覺地向我們靠攏和統一了。於是我們又一次排山倒海地從後向前推著歡呼:
「亮開你的手!」
「讓我們吃驚!」
「我們在樓下和陽台下等得好不易!」
「莫勒麗·小娥姑姑,我們愛你!」
「你拿進去的是石頭,現在亮出來的能是什麼呢?」
「剛才大樓裏是不是有人在說『不』呢?」
「這個說『不』的人是誰呢?」
……
接著一個個在那裏跳躍和蹦高,都想在莫勒麗·小娥姑姑亮開巴掌的時候能看得清楚一些。看著莫勒麗·小娥倒和很久之前進入美容院的時候沒有什麼區別呀。是歌著進去的還是歌著出來的呀。是詠著進去的還是詠著出來的呀。還是那麼大度地微笑──弄得我們在那裏計較過去或者現在倒感到有些慚愧了。──臉兒還是像花朵,身兒還是像花枝,一笑起來還是花枝亂顫。不是在嘲笑我們吧?我們自己安慰自己:
「莫勒麗·小娥姑姑不是那樣的人。」
「我們已經統一了。」
「從曆史大局的角度出發,現在要計較的是她而不是我們──我們隻是觀眾,現在要看演員手裏亮出的是什麼東西,她哪裏還會有心思嘲笑我們呢?
……
我們沒有過於計較自己。我們還是把矛頭對準了莫勒麗·小娥。我們接著看莫勒麗·小娥的神色,她對自己還是那麼信心十足和底氣十足。平靜,鎮定,既不誇張,也不矯飾。這就皆大歡喜了。當然,她是不會輕易亮出自己的巴掌的。東西還在她手裏緊緊攥著呢。她就那麼微笑著看我們。這倒讓我們心裏有些發毛。你還要歌一曲嗎?你還要向我們鋪墊一些深刻的人生哲理嗎?你還要講一遍你的酸甜苦辣嗎?但她什麼也沒講,她用她的不講和微笑把她要鋪墊的一切都講了出來。這就讓我們再一次無地自容心中的自我又縮成了小螞蟻。這時人民中有兩個大膽的,代表著我們的利益也代表著他們自己的利益對莫勒麗·小娥說──看似她不和我們一般見識和不追究我們的一切,但是到了大是大非問題上,她在我們已經原諒自己的時候,她並沒有原諒我們呢。這種曆史的延拖和抻長的本身,對我們就是一種懲罰。我們在寒風中站了多長時間了?到頭來還得由我們出麵來協調這個僵局而她覺得自己不用做任何努力。當我們已經看到東方日出的時候,她在天際又加上一層厚厚的雲層和霧氣。當然,也許隻有這樣,才更能顯出日出的意義和它的魅力呢。它就像少女臉上蒙的一層薄紗?──我們的代表采取的策略是再一次承認自己的錯誤:
「莫勒麗·小娥姑姑,我們知道自己錯了。」
「你就再一次原諒我們吧!」
「亮開你的巴掌吧!」
「撩開你的麵紗吧!」
「我們等的時間已經不短了!」
「你對我們懲罰得已經夠了!」
……
誰知這此些膚淺的喊聲也起到了深刻的效果。合體人深刻的思想深處,原來也有薄薄的一層膚淺的雲霧呢。就好象蛋糕之上的一層浮土。這才是否定之否定呢。原來抻長的目的竟是這麼簡單,她在亮出巴掌的最後時刻,就是要讓我們再一次知道,她是我們的救星;唯有她才能把我們從黑暗和泥潭中給拯救出來。唯有她,美眼·兔唇都不行。當然她在後來的回憶錄中又否定了我們的看法,說她當時並沒有那麼矯情,並沒有要求什麼人格外感謝和感激她什麼,她既不需要證明什麼,也不需要和誰進行什麼比賽──如果是那樣的話,反倒證明自己的巴掌和巴掌裏的東西是虛弱的,還要通過外在的仿真來顯示自己。我自己證明自己就足夠了。她站在陽台上遲遲不亮開自己巴掌的唯一原因和人民大眾沒有任何關係,隻是當時自己本身出了一點私事和個人問題。即她一個月兩次的例假突然不合時宜的來臨了。不要把我想得那麼神秘嘛。我還是一樣普通的合體人嘛。把我想得神秘的是你們,我自己倒懷揣著一顆平常心。別人有例假,我也有例假。如果你們一般女人是一個月一次例假,我作為一個合體人就是一個月兩次例假了。我下邊產生了不方便──這倒讓我有點為難和尷尬,哪裏還有時間聽你們承認些什麼和檢討些什麼呢?出現了這種局麵我還微笑著站在那裏沒有斷然從陽台上返回臥室或廁所去處理我的不方便,就是對人民最大的尊重和不考慮自己了。倒是你們在那裏把我想歪了和想淺了,我在你們心中到底處在什麼位置,不就一下昭然若揭了嗎?花言巧語都是假的,想看一場好戲和想看我的笑話才是真的。認為我不明白嗎?但我還是克製住了自己。假如我當時掉轉頭回去了呢?你們不是馬上又要吃驚、喧囂這時反倒要懷疑自己了嗎?姑姑還不知因為什麼不高興又要回去了呢?接著天幕上不就又成了大樓的空鏡了嗎?事情不是又要一波三折和欲進又退了嗎?但是我沒有追求這樣的藝術效果,我還是處世不驚地站在陽台上,任它下邊在那裏流。個人做一點犧牲沒有什麼,隻要不再折騰人民。當時我是這樣想的。我當時考慮著大局才沒有返回──當然因為這個也才暫時沒有亮出手中的東西。同時我還覺得在曆史轉折的關鍵時刻和要亮出手中東西和底牌的時候,讓一個例假和汙穢做背景總是不妥,是不是有用例假和汙穢惡心人民的嫌疑呢?於是我在微笑之下對曆史真相的隱瞞是雙重的,當然我心中懸著的負擔也是雙重的;但你們還在那裏膚淺地跳著腳在要求什麼呢。為什麼雙重的委屈都讓我受了,你們倒是在那裏像孩子一樣一身輕呢?當我在這種情況下終於亮出了我手中的東西,汙穢和惡心,倒是埋滿了我們的心。看了她的回憶錄,我們倒是一下後悔起當時自己的膚淺和為莫勒麗·小娥的慷慨大度而感動了。在她的簽名售書會上,我們就以拚命買她的書亡羊補牢地表達著對她的感激和歉意。這時莫勒麗·小娥一邊在擁擠人群的書上龍飛鳳舞地簽字,一邊倒大度地說:
「倒也沒什麼,說起來責任還在我。我的例假,又不是你們造成的。你們不知例假而膚淺是不對的,但是我拿著例假放到曆史的高度去委屈就對了嗎?」
但事後我們發現我們這樣做的本身,還是上了她的當。在亮巴掌之前說例假,還不知是什麼用意呢,是不是想給她的回憶錄增加一個賣點呢?──這種做法倒顯得有些膚淺了。但我們也不能不承認,當時在陽台下,要求莫勒麗·小娥快一點亮開她的巴掌的呼聲還是很急迫的──這是不是又是一個賣點呢?──全然沒有考慮到莫勒麗·小娥的例假。莫勒麗·小娥在原諒人民和放棄自己例假之後,終於把她的巴掌給亮了出來。等她把手裏的東西亮出來之後,我們才知道人民和例假或是後來的賣點在當時看起來還是次要的,它們都是後來的一個借口和煙幕,一個花樣和陰謀,其實它們除了這些作用之外,在當時還有以這種假話、假設、假定、假使──原諒了人民和例假──為前提然後才有一種圖窮匕首見的氣氛烘托的作用呢。純粹是為了演出之前在台上放一下煙,純粹是為了烘托一下氣氛;如果本來氣氛不夠的話,現在放上去正好;如果已經夠了的話,出在多一些熱烈也沒什麼壞處;本來是冬天,讓你們有陽春三月的感覺。要的就是這種錯覺──讓你們把棉襖都脫下來。後來引伸出許多東西,也就順理成章了。問題的複雜性還在這裏呢。過去我們把世界按規定性安排世界反倒簡單了,現在假設性提前出現了,我們還從規定性的角度來看,怎麼能不上當受騙和一葉障目呢?真實和真相倒喪失了它本來具有的意義。就好象我們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度和風景區去,沒去的時候是那麼向往,一去往往大失所望。它不應該是這樣,它跟我們想象中的風景不一樣。真實倒是把想象給限製住了。魅力倒存在於那些我們從沒去過的地方。同時如果我們隻是把這種真相或是假設當作一個正常的熱情來處理的話,我們就又一次大錯特錯了。就好象我們對陽台上傾注了極大的質樸的熱情到頭來都是要上當受騙和痛心疾首一樣。因為陽台上的人隻把它當作一種手段,隻是把這種假設當作一種烘托,當作台上的煙,冬天我們嘴裏噴出的嗬氣。一時的激動產生了上下的共鳴,但是我們忽略了轉眼之間我們就要分道揚鑣了。我們還沉浸在激動之中不能自拔。你不能自拔,你隻能上當受騙了。當我們在回憶錄中知道莫勒麗·小娥遲遲不向我們亮巴掌的原因是因為下邊突然有了例假,我們當時受到多麼大的刺激呀。回憶和曆史再一次重合。本來亮開巴掌讓我們看一看東西就夠我們激動的了,現在又加上了一個例假。本來遊戲已經夠好玩了,現在又裝上去一個馬達。我們哪裏還能想到是汙穢和對我們的惡心或者純粹是幕間的一股煙呢?我們在當時相信的隻是氣氛──本來酒喝得已經差不多了,現在又上來一瓶人頭馬。本來我們的歡呼聲已經夠熱烈了,現在又放到嘴上一個麥克。跳起來吧。唱起來吧。在這還沒有亮開巴掌的最後時刻。這個時刻我們也有一些擔心,如果說假設、假定、假使、是成立的話,現在我們把結局想得這麼壯觀期望值再一次被人為地拔高,會不會等巴掌亮開之後,就像我們到了某一個風景點一樣,反倒要感到失望和有了上當受騙的感覺呢?我們會不會是又一次的掉以輕心呢?──也許我們這樣想的本身是又一種熱情的質樸,也許這也是莫勒麗·小娥要刺激我們的另一個小小的手段?如果是這樣的話寧肯讓她把亮巴掌的時間再推遲一下也好──讓我們在虛假的幻境裏再生活一段。莫勒麗·小娥這時反倒向我們解釋,我怎麼會那樣呢?我怎麼會在一幫螞蟻麵前玩手段呢?我能不堪到那種地步你們對我的不信任和不期待也到了這種地步了嗎?──最後證明你恰恰就是這樣地不堪,與幾隻螞蟻在這裏認真──你們不這麼想我還沒有什麼,你們這麼想比在行動上拋棄我還讓我感到難受。我本來還想讓你們在巴掌打開之前在那裏再樂一會兒和再跳一會兒,現在這一會兒不用你們要求,我就主動要收回去了;說到這裏我倒要像孩子一樣生氣了,我要讓你們提前看一看我手中握著的到底是什麼東西,我就是要讓你們趕快大吃一驚和感到意外,以證明我目的的純粹和清白。本來我沒有這樣性急,現在我倒賭上了氣──說著,她就像一個孩子一樣,本來是不亮開她的巴掌的,本來她是不到那裏去的,我們就用一種不相信和不信任故意刺激了她一下,她果然就毅然決然地亮開了她的巴掌和到那裏去了──關於這一點幼稚的做法,雖然過後她也不好意思地承認:
「我當時是有些性急,我當時是有些上當!」
但是我們發現最後上當的還是我們。她這樣故作幼稚和加快行動節奏的做法,又成了她回憶錄的另一個賣點。她還在另外的場合向記者們說,當時她能這麼性急和孩子氣地說打開自己的巴掌就打開自己的巴掌,也說明當時她心中的自信和證明她手中在握的的確不是假貨而是真家夥。她還是一箭雙雕。那麼她手裏亮出的是一個什麼東西呢?既不是一條魚,也不是一朵蓮花或荷花,當然它更不會是一塊石頭,這時天幕上的特寫在她手上越推越大──由於一個孩子氣,她將人們的胃口和期待再一次吊大了──孩子氣有時對曆史的發展和人類的打開能起多麼大的作用呀──鏡頭遠的時候我們還看不清楚,隨著鏡頭的推進,我們看得越來越清楚了,原來她手裏攤開了一個用來記賬的小本──用來記什麼賬呢?當時記賬的內容甚至已經被我們忽略了,引起我們恐怖的首先是這個小本的材料組成。一開始我們還沒有看清,後來當小本一頁頁翻開像小人書和動畫書急速翻動組成動作時我們就看清了:原來這個小本使用的材料,是一張張裁得異常整齊──連點毛邊都沒有──已經烘幹的人皮。隨著頁數的不同,這人皮原來在人身上的部位也不同,有頭上的皮,有胳膊上的皮,有前胸的皮還有後背的皮,有下肢的皮有腳丫的皮當然最後墊底和組成謎底的就是心的紅皮了──本來心皮都是皺皺巴巴的,現在她怎麼用烙鐵烙得這麼平整呢?還有,既然是人皮,怎麼一下說烘幹就烘幹了呢?用的是什麼工具在烘幹之後又是用什麼東西裁剪的呢?後來在簽名售書的新聞發布會上我們也提出了這個問題,莫勒麗·小娥這時微笑著答:
「也就是就地取材。」
「裁皮用的是木匠的鋸子。」
「烘幹用的是理發的吹風機。」
所以小本是幹燥的。陽台上沒有一滴鮮血。我們一下就楞住了。我們一下就吃驚了。我們的腦袋一下就炸了。我們一下就嘩然了。我們一下就轟動了。我們一下子就感到恐怖接著著就是極大的快樂了。拿進去的是一塊石頭,沒想到拿出來的是一本人皮。本來我們還對亮出的東西抱有懷疑和疑問,現在我們徹底服氣了,莫勒麗·小娥就是比美眼·兔唇強。她比她高明多了。她比她更出我們的意外和跑出了我們的思維邏輯。我們的規定性再一次失敗了。你沒有讓我們失望。你沒有讓我們的期望值落空。莫勒麗·小娥,唯有你,你在合體人最關鍵時候,還是顯露出你們以前在單體人時代一個是操刀一快一個是唆豬尾巴的英雄本相。最後剩下的問題就是:這本人皮是誰的呢?這時莫勒麗·小娥在陽台上轉著手裏的小本就像轉著指頭上的鑰匙鏈說──這個時候她可有些得意忘形露出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老天是老大她就是老二的表情──但是這個時候我們已經沒有權力計較她了,我們覺得她這樣做是應該,她這樣高興和得意忘形是物有所值,是真情的流露而不是虛假的做作和僅僅為了製造另一個賣點──過去的球星巴爾·巴巴也說,過去我們在球場上也是這樣,隻要你把球真的踢了進去,你再怎麼高興和得意忘形都是真情的流露都能得到觀眾的原諒──我們就理解和原諒她了──她轉著手上的鑰匙鏈得意忘形地說:
「是前一個合體人美眼·兔唇的。」
這更讓我們大吃一驚。這又出乎我們的意料。她是多麼地狠毒。她的得意忘形就更有資格和更能讓我們大家理解。這個時候我們才回味起當初在美容院傳出的恐怖的「不!──」字還是確有其事──就這麼一點當初的自我懷疑和疑神疑鬼的遺憾,讓我們私下稍稍有些沮喪,其它都是舉國歡騰。我們沒有白浪費我們春花秋實和寒風撲麵的等待。在我們沒看後來的回憶錄我們當時在陽台下就斷定:莫勒麗·小娥的歡樂頌和小天鵝舞曲,跳得就是比美眼·兔唇好。美眼·兔唇現在成了一個小本本。美眼·兔唇成了過去的曆史。莫勒麗·小娥,你使我們大飽眼福。你使我們心滿意足地想:我們真是到了一個歡樂頌的新時代了。我們已經到頂點了。我們不再期望什麼了。這個時候我們就真想對時代懶散和打哈欠了。不會有比莫勒麗·小娥跳得更好的舞蹈和能往上再挑一度的歡樂頌了。但是誰知道我們這種想法又是另一種懶惰和不長進的表現呢?誰知道我們這種武斷的想法就又得罪了另外的還沒有出場小天鵝呢?
「不要那麼武斷。」
「我還沒有出場,怎麼就知道歡樂到達了頂點了呢?」
另一隻別樣的小天鵝嗬絲·前孬妗不高興地責備觀眾和一些隱藏在觀眾中的戲評家。這就無形中使四隻小天鵝的前後演出變成一種體育比賽了。把演出和遊戲變成比賽,怕也是我們故鄉的一個特點吧。嗬絲·前孬妗穿著天鵝羽毛裝,腳尖點地,蹺著自己的小細腿,還沒有出場,就給了我們觀眾一個不愉快。而且按照她的邏輯,這不愉快並不是她給我們造成的而是我們給她帶來的要說不愉快還是她先不愉快呢。還沒有出場就給了我一個不愉快,這是她在後來的回憶錄中先聲奪人和一波三折擱在第一章的頭一句話。然後才是倒敘。本來是一件壞事,但是到了事情需要回憶和重塑的時候,這壞事就變成了好事──也許從這一點出發,我們有理由相信她可能會比以前兩隻小天鵝跳得更好會玩出一些更新的花樣來?也許天外還有天呢。也許這不但是後來回憶錄的先聲奪人,就是放到當時的情況和情形下,也是一開始就挑起矛盾接著才好展開手段的一種藝術手法。當然,不管從後來回憶錄的藝術效果還是從當時的舞台效果看,她的陰謀都起到了應有的作用。本來小天鵝舞曲我們已經看過兩組了,不管從心理上還是身體上視覺上都已經感到有些累了。這個時候排除對節目的看法單是出自我們的本能大家都已經懶散了和打起了哈欠。整個劇場裏已經是哈欠連天了。大家都得了哈欠傳染病和疲勞綜合症了。我們已經在曆史和現實的往事中穿梭得夠累的了。我們已經捱過了多少春夏和秋冬。我們已經看夠了台上的小天鵝就像我們第一天吃鴨子還感到新鮮但是到了第三天第四天看到冒著熱氣的鴨子端上來就開始感到反胃,不能一而再再而三了,但是這個時候又端上來一盆鴨子,我們由衷地說:讓我們吃一頓蝦皮燉白菜吧,讓我們吃一頓蘿卜燉豬肉吧,或者幹脆就著鹹菜吃一頓棒子碴粥也比吃鴨子強。但是鴨子還是旁若無人地端了上來。小天鵝的羽毛和一根嫩藕般的大腿已經從大幕一側露出來了。讓我們回家吧。放了我們吧。家裏還有孩子要喂奶和豬羊要喂草呢。我們已經找出這樣沒有說服力的托詞──可見我們的無奈。但是不行。維持秩序的警衛一把又將我們摁到了座位上。還沒到可以行走的地步呢。也難為後來出場的小天鵝了。這個時候她如果不先聲奪人一出場就玩一個陰謀、花樣和噱頭的話,她就是能留住我們的人──我們的身邊站滿了軍警和憲兵,什麼時候這些穿著國家製服和花著我們納稅人的錢的人不請自到了呢?──可見這種快樂的時光也是充滿恐怖的──她能留住我們的心嗎?接著我們又想,這種恐怖是不是也是快樂和開心的一部分呢?這些穿製服的人是不是也是戲中和遊戲中的一個個演員呢?怎麼在軍警和憲兵之中,還有我們熟悉的麵孔呢?譬如我們就看到藏頭露尾的俺孬舅和老曹,還有老袁和髒人韓,影影綽綽又看到了小蛤蟆──他們什麼時候也成了演員了呢?俺孬舅和前孬妗在多少世紀之前不是就已經吹燈拔蠟了嗎?怎麼到了歡樂頌和小天鵝時代,他忽然就成了嗬絲·前孬妗的一個配角和衛兵了呢?不說嗬絲·前孬妗在出場之前語言和動作如何先聲奪人和一波三折,就是這些配舞的演員,也有些讓我們吃驚,也有些讓我們對劇情的未來發展沒有把握──你不在我們的意料之中,於是我們就有理由馬上停止我們的懶散讓我們的哈欠打到一半呆在半空中接著就趕緊合上我們的嘴巴。原來還有好戲可看。暫時把我們的理由收回去吧,暫時不考慮家裏的壇壇罐罐、孩子和牛羊吧──都讓它們見鬼去吧老娘我就是要在這裏繼續看好戲和歡樂。好戲還在後頭呢。我們個個又打起了精神──把眼光和精力又集中到了舞台上。後來的小天鵝,聰明的孩子,憤怒的嗬絲·前孬妗,來吧,我們等著你呢。早就知道你會不俗,早就知道你會另有一套,早就對你有所期盼和等待。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剛才我們的懶散和無精打采說不定就像你將計就計的陰謀一樣,我們也是一種反陰謀和反手段呢。我們也是一種激將法這種激將法和你的先發製人在本質上是同一個層次呢。台上台下怎麼就不能融為一片呢?表演和看戲的人的心怎麼就不能相通呢?也許在別的地方和別的人群中辦不到,但是在我們故鄉起碼有一個例外,我們之間是相通了。不然我們的觀眾怎麼心領神會和不知不覺地就穿上演員的服裝了呢?看我們的孬舅和老曹,老袁和髒人韓,還有小蛤蟆,在曆史上都是些吃素的人嗎?但是他們不知不覺中都開始擁護新來的小天鵝,穿上了演員的製服──說明他們心中早有預感和展望。他們已經看到了這戲的前途。他們展望的提前量完全可以代表我們大家的利益和心願。就算我們觀眾中有少數人仍在胡塗,但是這些胡塗的人在大勢所趨麵前不也順應曆史潮流閉上他們打著哈欠的嘴巴嗎?打了一半就收回去和憋回去了。憋回去的難受的負擔我們沒有轉嫁到站在舞台一側的你身上,反倒從形體動作上增加了你後來舞蹈的含量。這個時候你再對我們出語傷人──不管是在當時還是在後來的回憶錄中,倒是顯出你的小家子氣了。你怎麼單單從我們的懶散和哈欠之中就看出我們與你的不同和不合作呢?你怎麼就沒想一想這些懶散和哈欠是誰給我們帶來的呢?你看到烤鴨又要上來了我們有些反胃。你怎麼就沒想到你也是鴨子中的一個呢?你把曆史的負擔強加到自己頭上接著又轉嫁到我們身上,這是不是也是你不自信的一種表現呢?我們還沒有急倒是你先在那裏急了,我們還沒有生氣我們還隻是懶散和哈欠還沒有深入到生氣的層次你怎麼就提前到達接著又反彈到我們身上了呢?你是要激怒我們嗎?這個反彈打得不高明。但是恰恰在你生氣這種客觀馬上就要激怒我們的時候,我們之中的一群先知先覺者,倒是從曆史大局著眼不顧人民的情緒和反對開始在那裏為你換上伴舞的服裝了呢。是誰挽狂瀾於既倒?是誰在千釣一發的時候站了出來?我們把事情做到這種地步你還有什麼理由再生氣呢?就是我們中間有一些胡塗的人開始和你一塊兒生氣,那也是因為在曆史轉折大幕要換背景要換演員要換的情況下一下還轉不過彎和扭不過勁來也是可以理解的。誰不是一些守舊的人呢?誰不是一頭感情動物呢?過去的那個她,在舞台上和陽台上站得時間一長,她就開始具有時間上的持續性和合法性。我們久而久之已經習慣了。我們覺得這演員和背景經過長時間的磨合已經和諧了。已經在我們腦子裏成形了。我們覺得背景和前台、陽台和人物、舞台和演員就應該是這樣。我們的視覺和思維已經成為定勢了。要不我們怎麼感到疲勞和打起哈欠了呢?這時猛不丁再換一幕再換一個新人,我們一下子還不習慣呢,這時在內心深處開始對過去有些留戀特別是當我們知道隨著時間的逝去我們再也見不到這人這人從此就要永遠在舞台上消失我們甚至會產生些戀戀不舍和依依惜別的情緒也毫不奇怪。如果你是一個大度的人,你對我們這些崇高的懷念之情就不該有什麼置疑和打擊,反倒應該對我們有些讚揚才是。這不說明我們對你的不忠或是不歡迎,恰恰相反,這輾轉反側的懷念正好說明我們是一個忠厚、信義和不一刀二斷的民族。我們做不到斬草除根。我們心中總是對往事暗存著一絲溫情。我們沒有用自己的行動去否定前人如果那樣的話恰恰是在否定自己。就好象我們看到一個剛剛從監獄裏出來的前朝領袖我們照樣要拉住他的手去敘舊一樣。我們隻是在過去的曆史中加入了許多個人的回憶現在就成了溫情──還有許多不可信的成份呢,已經在審美中加了許多私貨呢。而你的做法恰恰相反,看著我們懶散一些,哈欠一下,接著就聯想起1942年或是1983年,戲還沒開場就要和我們算賬,我們還沒有看你的戲就開始受到你的責備。但就在這種情況和情緒下,我們之中的先知先覺者還是深明大義不受情緒的影響開始在那裏為你換上了伴舞的服裝。看你還在那裏生氣,他們一邊換裝還一邊暗含著委屈給你做思想工作呢:
「天鵝,知道你接著還有好節目,看在上帝的份上(這個時候說看在爹娘和孩子的份上那是一種矯情和膚淺,你就看在上帝的份上吧),你就停止生氣馬上開演吧。」
終於,我們看到新天鵝嗬絲·前孬妗有些不好意思了,覺得自己也有些失態和太失於計較了──我們還是可以從現實的身上看到曆史的影子,雖然她要求我們一下子割斷曆史我們也力圖這麼做了,但是我們在她的身上怎麼也看到她過去的影子呢?她怎麼也不能一下割斷自己呢?雖然她現在穿上了小天鵝的羽毛服,頭上還紮著一個少女的小發髻,但是我們還是看到了過去那個手裏端著菜碗頭發上掉著虱子的鄉村婆娘的身影。你現在是合體的頭還是合體的身呢?你除了割不斷和自己的聯係,也割不斷和前一個小天鵝莫勒麗·小娥的想象呢。你們不割斷過去,就不能既往開來;你們不批判和否定過去,就不能承認和信任現在;你們不把別人的旗幟全部拔掉,你們自己的旗幟就不能在高峰和陣地上高高飄揚──前孬妗是這樣,嗬絲也是這樣嗎?這時我們也想起了嗬絲的曆史。噢,原來她過去是一個賣唱的,除了有些戲子無情,還有一些無知和霸氣,於是她和前孬妗的做法如出一轍也就沒什麼奇怪的了。──後來在合體人時代要結束的時候,故鄉開始評選合體人的最佳搭擋,大家幾乎都沒有考慮,就一致投票選舉了嗬絲·前孬妗,她們倆組合到一塊真是珠連璧合。所以現在她雖然慚愧,雖然最好的做法就是馬上停止糾纏過去,重新開辟未來,讓將來來淹沒現在,讓明天淹沒今天,讓曆史告訴未來,你現在可以上台了,你的舞蹈可以開始了,但是她不,她還是要坐在鄉村大路的塵土裏,頭發上沾著草節,要把過去的往事和盆盆罐罐說個清楚。不說就在心裏湧動。不說就咽不下去。不說舞蹈就無法開始。到了後來的回憶錄中,嗬絲·前孬妗也承認這一點失態和失誤。當然不是寫到這一處而是在別的地方,她無意之中露出了自己的狐狸尾巴。她寫道:
「我這人最大的毛病和缺點,就是不能一下割斷曆史。」
又寫:「我所以有時做錯事,就是因為不能馬上埋葬昨天和明知道那些沒用的東西。」
又感歎:「也許這是我曆史太悠久和經曆太豐富的緣故吧。」
所以她在舞台一側雖然有些消氣,但是並沒有馬上上場,一個梳著整齊小發髻的清純少女,還在那裏嘮裏嘮叨說著自己前任和上一個舞蹈演員的壞話──說著說著就又生氣起來。她撇著美麗的小嘴指著舞台一側已經被時代的風雨剝蝕得眉眼不清的莫勒麗·小娥的明星照說:
「她當年還指責美眼·兔唇呢,她自己怎麼樣呢?我覺得她的舞蹈藝術也太做作和人為了!」
「說不定她還不如美眼·兔唇呢。她所做的一切是什麼?也不過是美眼·兔唇的重複罷了。梁鴻八歲就不因人熱,做飯不趁別人的熱灶。沒爹沒娘,到麗麗瑪蓮酒店打工。晚上做飯,鄰居白螞蟻在那裏喊:『梁鴻,我們家剛做過飯,灶還是熱的,你就趁著我們家的熱灶下你的米吧。』如果隨便換一個孩子,不管是小劉兒也好,白石頭也好,都會趕忙用自己的冷鍋去趁別人的熱灶,用自己的冷臉去貼別人的熱屁股,但是我們的梁鴻是怎麼做的呢?一個八歲的孩子,穿著補丁摞著補丁的棉襖,一手拄著自己家的一把掃帚,一邊對一片好心的白螞蟻說:謝謝你大爺,梁鴻不因人熱,我還是點起自己的爐火重新做飯吧──當一個小演員梁鴻演到這裏的時候──這出戲每當演到這裏的時候,台下總是響起一陣又一陣的掌聲。為什麼呢?就是因為人家在表演誌氣。這就跟小劉兒和白石頭區別開了。就讓白螞蟻那樣的老雜毛見鬼去吧,讓他們好心不得好報吧,讓他們碰一鼻子灰吧──而梁鴻的做法也非常簡單,也就是點起了一把火。我不節省這幾根柴草。隨著這把火的點起,梁鴻,我們故鄉的一個少年典型,就矗立到了我們麵前。說完這個典故我接著想問一句:這個孩子多大了?八歲。八歲就知道不趁別人的熱灶,不用別人的戲台和不用別人的美術師設計的布景──別人用過的,再好我也不用,別人家的灶再熱我也不去坐鍋,這就是我們的為人和準則,這就是我們的故鄉和流傳。上一次小劉兒寫《烏鴉的流傳》的時候,怎麼就沒把故鄉流傳的這點精神給寫上去呢?真是太大意了。我們表揚梁鴻,接著為了戳穿什麼呢?我也明確地說,不是沒有目的──我們看了梁鴻的表演,接著再看莫勒麗·小娥的表演,她的一切做法的拙劣就原形畢露了。她多大了?32了。當然我們不能不承認,莫勒麗·小娥當年在天幕上的形象高大不高大呢?豐滿不豐滿呢?用的手法高明不高明呢?如果讓我客觀地來評價的話,我也會伸出自己的大拇哥說:高大,豐滿,高明;怎麼上一個天鵝美眼·兔唇拿進去的是石頭,拿出來的還是石頭,而她拿進去的是石頭,亮出來的就是幹燥爽滑的人皮小筆記本和通迅錄呢?是誰的人皮呢?還就是前一個天鵝美眼·兔唇的。不能說用心不良苦。不能說不一波三折。不能說不大有深意。而且人皮還用吹頭發的吹風機給烘幹了。沒有往地上滴一點血。一切都幹幹淨淨,利利索索。最後還有一個花絮像飯後冰淇淋一樣在等著你:在萬眾歡騰的時候她來著例假。──一切都出乎我們的意料,一切都完美無缺。莫勒麗·小娥,有你的,果然比美眼·兔唇強多了。我們應該吃驚,應該恐怖,應該歡呼,應該快樂,我們不應該再在她的曆史麵前指手劃腳和雞蛋裏麵挑骨頭了,如果問什麼是我的觀點,這就是我的觀點。我不反對莫勒麗·小娥,我沒有吃她曆史的醋因為她是我的前任和僅僅因為人家在我前邊跳舞我就惡意攻擊人家。就算我品質有問題,但我還沒有這個習慣呢。我對她的揭穿不帶有任何個人成見和私憤。我僅僅出於公心想提醒大家的是:我們不要拿莫勒麗·小娥和別人比,就讓她和一個八歲的孩子比,她作為一個小天鵝或是舞蹈明星,不是明星就算是一個普通人作為一個成年人和一個小孩比,她在某些品質上是不是還有什麼明顯的不足和缺陷呢?梁鴻不因人熱,而莫勒麗·小娥因為鄰家有熱灶,在鄰家美眼·兔唇剛剛做完飯之後,她是不是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冷鍋端過去了呢?我到現在還不明白,從美眼·兔唇到莫勒麗·小娥,社會到底改變了什麼?布景不還是那些布景嗎?陽台不還是那個陽台嗎?一切都還是美眼·兔唇搭就的,無非換了一個人物罷了。什麼叫趁人家的熱灶和熱被窩?這難道還不叫嗎?雖然結果做得很漂亮──我們不說它是不是也有些做作是不是經得起細想和推敲我們就假定它是漂亮的話,那麼所有的前提怎麼樣呢?乍看起來由於我們的大度和馬虎、隻追究結果不問前提隻問收獲不說耕耘的習慣我們就忽略和大意了這一點,我們也在那裏歡呼和跳躍,以為我們得到了一個全新的東西,別人拿進去的是石頭拿出來的還是石頭而她拿出來的就不是石頭而是其它──但是同誌們,這恰恰具有很大的欺騙性呢。我們隻是從善良和樸素的感情出發來看待這件事情,但是在陽台上的人在曆史和舞蹈的編排上一而再再而三這麼做就是在褻瀆和愚弄曆史和我們這些觀眾了。因為,麵對我們的樸素和善良,她們在曆史上的每一次操作隻是一種手段。就好象我們看著舞台上她在哭哭啼啼我們就感動了,但是你不要忘記她是在做戲。她是一個戲子。這是她的職業。而作為群眾喜歡的明星,你既然享受這種身份和榮譽,你就得擔當起你的曆史責任。如果我們從這樣的高度來要求她的話,那麼她做的一切不過都是一場兒戲和對我們觀眾的捉弄和愚弄。看似給我們帶來了什麼,帶來的不是石頭而是別的,但是她的前提和前題呢?她又給我們改變了什麼呢?如果說我們忽略了這一點我們是出於無知還可以原諒的話,那麼作為一個職業的戲子她這麼做就是明知故犯也就辜負曆史對她的寄托了,也就辜負了我們給與她的空間和時間、舞台和場地、給她的等候和等待了──因為,她在背景、灶和前提上沒有給我們改變什麼。她將曆史的車輪沒有往前推進一公分。我們還像傻冒一樣在那裏歡呼呢。──從這個意義上,她對合體人和快樂頌時代的貢獻還不如美眼·兔唇呢。美眼·兔唇所做的一切雖然也帶有很大的幼稚性和試探性,也是摸著石頭過河,但是美眼·兔唇對新世界的建立還有一種開拓和打通作用,她畢竟是小天鵝舞曲的開創者和第一個──話又說回來,也真是便宜了她,她倒是沾了這個光──由於一切都是重新開始,她不管怎麼做,做什麼,都是前所未有和對世界打通了一個新的情感渠道──她還給我們和世界之間挖通了一個新的地洞、地鐵和架起了一座新的空中橋梁,由於她的存在才有了布景,有了她的開演才使我們的故鄉發生了翻天覆地地變化;我們過去的故鄉是什麼?是鄉村和糞堆;而現在成了大都市有了摩天大樓和美容院,不然我們還在鄉村的大路上拾糞呢。雖然美上·兔唇到頭來也辜負了這麼好的布景──這得花人民多少錢呀,雖然有了天翻地覆地變化,但到頭來還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但是她畢竟還給我們帶來了新鮮的空氣挖通了一個通往新世界的新渠道。從這個角度再來考察莫勒麗·小娥,她就不能和美眼·兔唇同日而語了。她僅僅給我們帶來了一個做作的結果,前提她一點沒有改變都是在因人熱。她是一個隻有後果而沒有前提的人。布景是美眼·兔唇的布景,都市是美眼·兔唇的都市,美容院是美眼·兔唇的美容院,連理發師都沒有改變還是那個塞爾維亞的那個基挺·六指──沒有任何可以叫做創新的東西。沒有對世界進行新的打通。改變的僅僅是一個結果的小花樣。隻是一個計算方式的改變而不是一道命題的改變,可能在同一個方向和渠道裏有些開掘和加深,但這隻是一個線跡運動而不是另外一條航線的開辟。恐怖還是原來的恐怖。開心還是原來的開心。快樂和歡樂還是建立在原來的基礎上。除此以外,豈有它哉?她不是老鼠打洞,也是愛在人家窩裏睡覺的石斑魚。她還不如一個八歲的孩子梁鴻。這樣做的本身,也不算什麼能為?事情到了這種地步──如果我們不分析曆史你們也許還胡塗著和蒙在鼓裏,現在經我一分析一指點你們就大體明白曆史真相了吧?知道自己是怎麼懶惰和胡塗的吧?知道自己是怎麼上當和為什麼上當了吧?知道我的前任和舞蹈明星莫勒麗·小娥是怎麼狐假虎威和蒙混過關的吧?但是當時你們還為她歡呼呢,跳躍呢,一下認為跟著她到達了一個新世界。剛才你還在指責我的生氣,現在當你們終於明白了莫勒麗·小娥之後是不是對我的生氣也有些清醒和反悔呢?如果你們剛才站隊站錯了,現在是不是能主動地自願地誠懇地幡然悔悟和反戈一擊地站過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