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卷三 歡樂頌:四隻小天鵝獨舞之二(3 / 3)

這群傻冒!

……

這是她在回憶錄中這一章節的結論。接著一切就重新開始了。這時你後悔都來不及了。戲台還是過去的戲台,但主角已經不是過去的人了。去年冬天一個賣蔥的,現在我們又看到了他。夢中的故鄉早已變化,本來是一馬平川,現在黑黲黲的大山已經逼到了我們的村落。姥娘的墓就在這氣吞山河的山的下邊。天空已經被我們擦洗幹淨了。是那麼地明靜和明亮。星星已經出來了,是那麼地透徹和清晰。大都市的夜晚,它的天從來沒有這麼寧靜、幹爽、透徹和深邃過。這個時候莫勒麗·小娥手中的放映機就「嚓嚓嚓嚓」地開始放映了。倒也還是過去的十六毫米的帶子。無非電影機的手柄和開關在她手裏掌握著。她是一個掌機人。整個天空的銀幕於是也就激活了。並沒有經過我們同意,我們的曆史和過去就洶湧地一排一排地出現在了銀幕上。我們的過去就是這樣嗎?我們從別處湧到了一個陽台前。銀幕是太大了,我們的頭和身就像是一座座的山丘在天空中晃動。我們在那裏瞎喊什麼呢?本來我們當年的生活還是彩色的和自認為是有聲有色的,怎麼到了銀幕和曆史上就成了單調的和黑白的了呢?我們的身和我們和臉,我們的心和我們的感情,現在看起來就成了醜陋的扁形了。我們當年就這麼簡單嗎?我們不知道世界是由多種色彩和各種形狀組成的嗎?但是我們當年就是這樣。這就是當年的紀錄片留給我們的曆史。就好象當年我們在別處接受檢閱時心情是那樣的激動澎湃,但是幾十年後我們再看當年的紀錄片,我們就成了一群固執笨拙沒頭沒腦的蒼蠅。我們見了人「啪」地一下立正,接著就把我們的長胳膊或是短胳膊遠遠地伸向前方,「嗨,俺孬舅!」我們自己都為當年的曆史臉紅。當我們隻是在用腦袋回顧曆史而不是看自己的紀錄片的時候,我們還津津有味地給後代和孫子講著我們當年的故事,當我們看了自己的紀錄片明白曆史真相的時候,我們才知道我們的童年和現在的子孫沒有什麼區別,我們也是一群腿還沒有站起來眼睛還沒有掰開的幼稚的狐狸。到了這個時候,我們甚至有些懷疑莫勒麗·小娥有些不懷好意和故意讓我們出醜的嫌疑了。就好象我們已經40出頭了還要揭開我們的屁股簾讓我們看一看自己的羞處和私處一樣。這時它還能是像童年時期嫩豆腐一樣可愛的小屁股嗎?我們明白我們40年都白過了;同時我們後悔和後來的先知先覺的接觸使我們明白了時間流逝的真相。不明白我們還可以得過且過,明白了再不對自己進行治療和改正,敢過和自新,重換一個新屁股從頭開始就衝刷不了舊的紀錄片就不能掀過這一頁重新做人了。問題是:都已經40了,還改得過來嗎?但屁股簾已經揭開了,紀錄片已經在天幕上放映了。我們隻能蹲在陽台前,在不變的風景和背景下,重溫一下我們當年的可憐和可笑的曆史。你出了一身冷汗。你出了一身雞皮疙瘩。這次你可不是為別人而是為你自己。你真想找一個地縫鑽進去。這就是我們創造的過去嗎?這就是寫到小學生課本裏的夜壺嗎?一切都是盲目的和無緒的,一切都是沒頭沒腦的,就算我們本來是曆史的英雄現在也被莫勒麗·小娥釘到了曆史的恥辱柱上。我們在那裏歡呼什麼呢?我們不是知道美眼·兔唇進去的是一塊石頭接著她亮出的還是一塊石頭嗎?怎麼會不給後來的莫勒麗·小娥留下可鑽的空子呢?我們是該著。就是在我們歡呼了40年之後,再出現一個後來人來收拾我們。就該我們用社會實踐在一條道路上走了40年當我們已經老了的時候,突然發現一個路標:此路不通,接著你還得換另一條道路重新走下去和走到底。這個時候你的腿腳已經老嘍。但是在新的機場和海關,你還得接受別人的檢查和掀起你的屁股簾。黑紫就黑紫吧。過夜的油餅就過夜的油餅吧。到了這個時候,你就是想掩蓋和遮醜,一切也由不得你了。天上正在一幕幕放映,你還得坐在都市的麗晶時代廣場和美容院的陽台之下翹首以待。多麼地做作和讓人惡心。包括你現在的放映。是100分鍾的片子還是120分鍾的片子?是單集上下集或是多集?──當然,我們看著看著也就習慣了。雖然我們發現了許多我們的醜陋之處和恐怖之處──當然這裏的恐怖就不是那種引人開心的恐怖,但是我們也從中發現了我們當年的幼稚可愛之處呢。腿腳果真就是站不起來,眼睛果真就是掰不開。這雖然是我們的童年,但和我們現在的七老八十也有某些共同和相通之處呢。我們現在的老腿不是也站立不起來嗎?我們現在昏花的老眼每當午睡起來不是也睜不開還要借助我們的兩手把兩條縫給掰開嗎?看我們當年理的鍋蓋一樣的傻頭。看我們當年一身藍或一身綠的上短下長的中式製服。看我們穿著帶襻的布鞋。看我們當年張著大嘴在那裏傻笑和雙腳齊跳的表情。看我們的滿頭大汗和一臉塵土。而陽台上的人卻衣著整齊剛剛喝過牛奶和咖啡腦門上還浸著一層細密的汗珠呢。──我們一開始看著還為自己的過去在那裏羞愧和懊惱,就像回到了當年的骷髏時期,在野地裏死了都不安心和讓人安心。你安身守命不行嗎?不行。這不符合人類發展的曆史規律。但是看著看著,我們自己也習慣了和感到自己過去的好笑和可愛了。這時就不為過去慚愧而變得大言不慚和厚顏無恥了。看著自己就像是看著別人,這時就忘了自己單指著銀幕上的別人而在那裏嘲笑和「哈哈」地傻樂。於是一個悲劇和尷尬馬上就變成了喜劇。這就是我們故鄉和都市的特點。我們是能在災難之後忘掉災難找出救災英雄和表彰英雄的群體。於是到頭來我們也就成了一群沒心沒肺的糾合。我們馬上就還原了自我,我們就和後來的救星莫勒麗·小娥一起,在那裏指著銀幕「哈哈」地傻樂。莫勒麗的傻樂還有目的,而我們的傻樂是沒心沒肺。這時我們就完全和莫勒麗·小娥站到一起甚至比她還先走了一步呢。我們也覺得曆史是空心的曆史有重寫和重新排練和再演一遍的必要。群眾和配角都不要變,就變動一下主角,看一看效果會是怎麼樣。曆史的老片就不要再放下去了。開始新的拍攝和開辟新的曆史吧。黑白停止吧,開始彩色吧。莫勒麗·小娥還沒急,我們兀自在那裏著急上了。已經半夜了,天也有些累了。說不定馬上就要起風了,起了風會把銀幕給刮歪的。把「嚓嚓」的機器聲停下來。但是莫勒麗·小娥並沒有像我們那樣著急。老片子又「嚓嚓」地放了一陣。而且有的鏡頭還是可有可無的。有些就是陽台的空鏡頭,還有美容院大樓的空鏡頭。雖然你要是仔細深入地研究,把它們和上下文的鏡頭連接起來看它們一定大有深意和一唱三歎,具有氣息散發和餘音繚繞作用,但是既然我們已經知道了它們所包含的大體涵義,就沒有必要再在具體和一點一滴上加深我們的印象了。印象已經烙到我們心裏和流淌在我們的血管裏。響鼓不用重錘。你一遍一遍地翻來倒去說不定還起反作用呢,說不定還會反胃呢,說不定還會激起我們的逆反心理和破罐子破摔的情緒呢。我們就是這樣,怎麼了?我們還就是這麼膚淺,我們就是不願意深刻下去。累不累呀。我們就是要活一個大概。我們就是不願意動腦子,我們看著人拿一個石頭進去,就是想看他怎麼再把石頭拿出來。拿石頭是對的,拿別的我們倒不稀罕了。聽到十六毫米放映機的「嚓嚓」聲,看著我們在銀幕上的黑白相間的過去的生活,我們雖然捧著大碗吃著淡飯粗茶,人生艱難歲月簡單,但是當一切都有人替我們思考好了和給我們指出和開辟出了規定的道路,我們生活的又是多麼地省心、熟悉──當然也就感到親切了。就好象我們天天生活在大都市,一下回到我們過去的山村,看著黃土高坡,雖然街上到處是雜草,人群中鑽著牛羊和豬狗,男人們個個扛著煙袋穿著大襠的褲子,女人頭上還紮著紫花頭巾,頭巾的下擺就勒在婦女的嘴巴骨上,但是我們又是感到多麼地親切啊。這才是樸實無華的生活。這才符合人性和自然呢。雖然肮髒懶散,但是從容自如。我們袖著手在豬狗橫行的街上走來走去,我們看著太陽好就蹲在南牆根曬老陽兒和捉虱子,下雨天就躲在家裏打孩子。倒是現在都市的繁忙和快節奏一個個走在街上大步流星的樣子就像是去奔喪,不給你一點空閑,既不能捉虱子也沒有虱子可捉,陰天還得匆匆忙忙地上班不能躲在家裏打孩子,不給你留一點發泄和遺漏的空地──倒讓我們像在髒水坑裏一樣感到憋得慌呢──我們對世界的憤怒和對自己的不滿到哪裏發泄去呢?還有街上八九點鍾的塞車,讓我們忘記了此時的太陽。我們還煩著呢。我們還不習慣呢。讓我們回到銀幕上去吧。你再放下去,說不定人民又會必出這樣的吼聲了。一切都不要做過頭。什麼人都不要太自信。水能載舟,也能覆舟。水能覆美眼·兔唇,也能覆莫勒麗·小娥。你要把事情做絕把我們逼急不給我們留一點麵子和餘地,那麼最後吃不了兜著走的就不是別人而是你自己了。──當然莫勒麗·小娥也不會傻到這種程度,傻到這種程度也不可能當上我們的新領頭,在提出新口號和開辟新天地之後,她的黑白片也不會放到人們已經不能忍耐的地步。她還是可以適可而止的,哪怕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她還是能把人們的情緒和願望放到心中的。當她看到人們一開始憤怒她的老式放映機還在那裏「嚓嚓」地響無非是再逗我們一下再跟我們開一下心,但是看到人們真要憤怒和反水了,這黑白片和過去的生活如果再看下去人們真要沉浸進去不能自拔了,人們對它就不再憤怒而是要產生懷舊情緒的時候,她馬上就從大局計適可而止了,轉臉「嘻嘻」一笑,也就扭轉曆史掐斷曆史順著人們的願望和因勢利導地開始新的一章了。雞叫頭遍的時候舊片子還在放映,到了雞叫兩遍頂多是三遍的時候,她就戛然而止割斷過去開始用環球立體聲的放映機放映現在正在進行的我們的五彩繽紛的生活了。這時我們還有些不習慣呢。她一下就中止了我們和過去的聯係,當然也包括我們和美眼·兔唇的聯係。她不說過去的我們和美眼·兔唇終於來開始說她了。她不再譴責美眼·兔唇拿進的是石頭拿出的也是石頭了,吃進的是桌子拉出的也是桌子了──她開始表現自己如何吃進的是草擠出的是牛奶了。當然,天空的銀幕馬上就是一副新的天地。馬上也就出乎我們意料當然是在她意料之中耳目一新。天空馬上就是彩色的了。馬上就有了五彩繽紛的鮮豔的花朵和飛舞的蝴蝶,還有高山上流下的潺潺的綠色的水波──而在過去的黑白老片子中一切都是單色和模糊的,動不動還抖動一下片子上還劃出一條條的痕跡;而且機器沒有噪聲,沒有「嚓嚓嚓」的煩人聲響,一切都顯得那麼安靜和舒服。好的沒得說了。我們在銀幕上的形象立即也變了,我們到陽台前的笑容是那麼地燦爛,我們的等待是那麼地有信心,我們不再是農業社會的男人個個都穿著大襠棉褲,頭上勒著一條髒兮兮的羊肚子手巾,女人都袖著手吸溜著鼻涕頭巾的下擺勒在下巴骨上──男人個個都是筆挺的西服和領帶,手裏拿著一支搖曳的鬱金香,女人都穿著大叉開到腿根的旗袍,上邊燙著飛機頭,打著口紅和描著藍色的眼線。頭發不亂、旗袍不亂,開叉不亂和領帶也不鬆散。大家鬆了一口氣,還是彩色和現代好,雖然農業社會、故鄉、鄉黨、黑白片會給我們以親切,但是親切頂個屁用,親切並不能當飯吃,守著一個破舊的寒窯吃窩頭,還是沒有坐在麗麗瑪蓮酒店吃著蓬鬆柔軟的奶油大蛋糕要好。肮髒的街道、老陽兒、虱子會給人自然和懶散,但是在緊張塞車的時候,我們坐在開著冷氣或暖氣的房車裏,就不能用典雅的法語和流利的英語和身邊的小蜜談天嗎?我們拋棄過去和美眼·兔唇跟上現在、現代、現實、現場和莫勒麗·小娥還是對的。這表達了我們的向往。當我們坐在麗麗瑪蓮大堂聽到鋼琴聲和青藤之中流下的潺潺水聲喝著咖啡的時候,我們頭上的汗就自然而然落了下來,我們在寒冷天氣中僵硬的身子就自然而然暖和了。空調機噴出的暖意,還是要比南牆根的老陽兒更讓人周身通泰一些。我們的壞心情沒有了。我們不留戀和懶意在舊的社會裏和老片子裏,我們覺得新的向往要更有出路一些。當我們的情緒轉過來和好起來的時候,我們又覺得我們還不是那種破罐子破摔的群體,我們不是因循守舊的人,我們也覺出拿進去一塊石頭再拿出來一塊石頭的膚淺和簡單,我們還是想看一看拿進去的是石頭當她再走到我們等待的陽台的時候,她手裏現在亮出的到底是什麼。我們現在又對這個懷有極大的興趣和希望。本來我們還想發問罪之師,但是這師走到一半,搖身一變就成了慰問團和勞軍女郎。我們在那裏唱歌,我們在那裏跳舞,我們在敵軍行進的行列旁說快板或是敲大鼓,我們鼓舞著別人也鼓舞著我們自己的信心。在別人還沒有感動的時候我們自己先感動了。我們在陽台前歡呼。拿進去的是石頭,等她出來我們就再也看不到石頭了。我們已經覺醒了。我們已經感悟了。雖然我們嗓子都喊啞了,我們臉上落滿了塵土,但我們的情緒始終一浪高過一浪。我們覺得我們的心都被掏空了,我們人人作為一個個體淹沒在人群中,但我們感到一身輕鬆。歡呼之後,我們開始有節奏地集體鼓掌,接著就看台上的、被歡呼的人如何給我們回報和表演了。我們的轉變已經完成了。我們戴著紅領巾背著書包回家。接著就看陽台了。就看莫勒麗而不是看美眼·兔唇了。我們已經將手裏牽著的猴子給變換了,我們手裏的鏜鑼已經敲過了,接著就看新的猴子出來表演了。但是,群眾的情緒發展到這裏又容易向惡劣的方向轉變,後來在我們一個個群眾的回憶錄中大家也承認,曆史一到轉換的時節,一到大革命運動蓬勃開展的時候,在我們歡呼、跳躍、遊行和示威之後接著我們要做的可就是在打麥場上哄搶,這時我們馬上有了玩世不恭接著看你怎麼辦和有些要看你下場的味道了。這個時候曆史的責任和民族的去向我們倒是不大關心了。我們已經開始賭氣。我們忘掉了我們的目的。一切又開始違反我們的初衷。當然這個時候我們不自覺地也給猴子留出了更大的可以鑽空子的餘地。但是從古到今,從中到外,沒有一個猴子能利用這一點。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當我們從玩世不恭中又走出來達到冷靜的境地時,這是最讓我們傷心的。這時倒是我們後怕得出了一身冷汗。大好時機,就這樣被你們錯過了。美眼·兔唇是這樣,莫勒麗·小娥當然也不例外。當我們已經在陽台下歡呼過鼓過掌接著就有些懶散和玩世不恭地要看你還能給我們玩出什麼新花樣不管玩出什麼新花樣我們都不感到新奇的時候,她還在那裏興高采烈地沉浸在剛才群眾歡呼的情緒中不能自拔呢。她沒有覺出人們情緒的變化──再遲一步他們就對一切變化心安理得了,針對這一點,事後我們也曾向曆史上所有在陽台上站過一刻的老一輩請教過。從老曹老袁開始,一直到髒人韓俺孬舅豬蛋牛蠅·隨人基挺·米恩橫行·無道還有美眼·兔唇和莫勒麗·小娥。他們的回答莫衷一是,有承認當時確實是當局者迷的,有事後諸葛亮一下就沉浸在回憶錄情結中的,但有一點他們的回答是共同的:當時他(她)(它)們全認識到了這一點,無非在那裏將計就計和將錯就錯罷了。莫勒麗·小娥也說,你們的歡呼我聽到了,後來你們玩世不恭和對曆史毫不負責任的態度我也看到了,不過當時我是聽到當作沒聽到,看見當作沒看見罷了;我不管你們情緒的變化,我的戲要按照固有的節奏在台上繼續演下去。原來是怎麼演的,現在還怎麼演,原來是怎麼唱的,現在還怎麼唱,猴子原來是怎麼耍的,現在還怎麼耍。這說明一個什麼問題呢?說我是無動於衷,是木頭,是沒眼色看不出群眾的變化也好,說我沒有曆史洞察力也好──可是如果你把這看成是一種厚顏無恥呢?看成是一種心理承受能力和心理防線不那麼脆弱的表現呢?要增加我們的抗擊打能力。外在的變化,和我接著要做的事和要演的戲有什麼關係呢?群眾情緒是一回事,我要演的戲是另一回事。任你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之。人民群眾是重要的,沒有你們的巴掌、歡呼和鮮花我的戲就缺乏基礎,但是當你們抱著肩膀接著就要看我和要我好看的時候,就等著看我戲的下場和看我能唱到幾時的時候,當你們的嘴角都露出嘲諷的笑容的時候,我依然如故地將我的戲演下去是不是更出你們的意料和更讓你們失望、冷落和傷心呢?莫勒麗·小娥接著說,我還不知道群眾是怎麼一回事嗎?我在台上的演出首先就不是演給你們看的,我是演給曆史看的。因為你們看著巴掌裏亮出的是你們司空見慣的石頭當年你們也歡呼過,現在不是石頭換了別一種東西當然你們出於一種新鮮和激動也會歡呼,但是過後你們也像狗熊掰棒子一樣就像把當初的石頭丟到腦後一樣而不加深思了,當我們還拿它當回事的時候,你們已經不加深思地就丟到腦後和拋到九霄雲外去了;群眾一時一刻的情緒變化哪怕是針尖或麥芒或是天上飄過的一絲流雲或是小河裏流過的一股潺潺的細水這樣微妙的變化我都能感覺得到,這才是我所以要喚醒你們在你們情緒發生變化我的情緒也發生變化又一次置你們於不顧的根本原因。我在乎你們和感謝你們的僅僅是:你們在我的勸導和指引下終於拋棄了美眼·兔唇上了我的圈套給我提供了一個表演的舞台和天地、氣氛和環境罷了。甭說現在幾千萬父老鄉親還在陽台下站著無非在情緒上有些不穩和發生了一些變化,就是當你們給我提供了陽台之後,台下走得一個人不剩,我也會照樣將這戲演下去。我還是要按部就班和一步一趨地將手裏的東西亮出動讓曆史看一看顯出我的從容不迫。──吹牛皮!──後來大家看了她的回憶錄都這麼說。但是從她這種對我們事後的諷刺和挖苦也毫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的態度看,我們倒是對她當時是不是像後來在回憶錄中說的那麼厚顏無恥,膚膏和盔甲是不是那麼堅硬,心裏是不是像寡婦的心一樣磨出了苔蘚一樣的厚繭,我們倒開始有些懷疑了──回憶錄和當年的曆史往往不是背道而馳的嗎?

「懷疑什麼?你們說嘛。」

她還攤著手向我們要求。當然,我們不會上她的當──雖然我們想置疑的是:誰的繭花一開始就那麼厚呢?就不需要生活的磨練和一個積累的過程嗎?你當時剛剛上台。──但是我們沒有說話──我們在用我們的沉默表示我們的置疑。她又說:

「你們隻說當時,我的表演是不是繼續下去了?彩色片是不是越放越精彩了?」

「那倒是。」

我們搔著頭對當年的曆史說。但我們還是不願意相信她的回憶錄。這是有曆史教訓的。這時莫勒麗·小娥倒大度地說:

「不相信也就算了。我們還是以電影為準吧。彩色紀錄片上記錄的一切,總是曆史真空的還原吧?」

我們嘬嘬牙花子,沒有說出什麼來,隻好又回到曆史中跟著她去看電影。當然,懶散和玩世不恭過久,使我們的情緒又發生了變化,現在我們中間的一部分人,又恢複了好奇心想看一看莫勒麗·小娥除了石頭到底能變出什麼新花樣和亮出什麼新東西來。就像看一部拖遝的長片子最後倒是想看一看結局一樣。甚至有些群眾已經在底下對自己人抗議開始給台上人鼓勁:

「莫勒麗·小娥不要理睬台下個別人的搗亂,電影接著放下去!」

「我們要看你手中最終亮出的是什麼!」

「我們支持你!」

「我們等得正來勁呢!」

……

在我們的回憶裏,在嘈雜的環境裏,電影又繼續放了下去。為了這個,莫勒麗·小娥在回憶錄裏倒假惺惺地說,這時她倒被廣大群眾的熱情給感動了。我是不懼嘈雜的,我是聽得到群眾的呼喊和歡呼的,擁護我的人還是大多數,就像球員在場上踢球不怕群眾呼喊一樣──你越是呼喊,我越是聽不到這呼喊,我越是鎮定自若;聲音離我越近,我就離這些聲音越遠,我越是隨機應變和隨心所欲;越是能將自己的技巧和智能發揮得淋漓盡致。正是這樣,我的鎮定自若還不僅僅是我大家風度的體現,和這些人民的呼喊和急不可耐還密不可分呢。莫勒麗·小娥開始在那裏對人民歌之詠之。雖然有些假惺惺,但不管在莫勒麗的曆史上,還是在曹小娥的曆史上,發出這種對人民的詠歎和柔情畢竟是頭一回。莫勒麗是一個動不動就操刀一快的人,曹小娥是一個唆豬尾巴的人。曆史上這麼兩塊凶惡難纏的廢料,現在組合在一起就成了不但能對曆史的往事花樣翻新,還能像一代君主那樣對人民歌之詠之、擊節而歌和一唱三歎,這就是我們合體時代的最大勝利了。她麵對著她所導演的人們唱道──她真是為自己的電影藝術給感動了。她是在歌之哭之嗎?她是在為人們的熱情而歡呼嗎?她是在為自己的境界而感動嗎?後來她在回憶錄中說,一切都不是,她是為了一個她自己創造的人們的和自己的影子在哭。她在和自己的影子合影。她在為自己的影子走路。她在和自己的想象和向往而感歎,她在為現實和實在中不能實現的一切而張燈結彩和搭起了龐大的白色的靈棚。天人共哭慈顏隨風而去,大賢大德日裏夜裏覓尋。她在說她和人們之間的關係,她柔情似水好象是在說朋友,也好象是在說自己的童年──到底是歐洲的童年還是故鄉的童年?這是她進美容院之前和美眼·兔唇所想的不同。這是她進美容院開始洗頭洗臉之前的準備和前奏。這是她進去時拿的是石頭出來的時候要拿別的東西的一種情緒的醞釀。我們聽著感動但是我們不明其中含義。不但我們不明白,連塞爾維亞的理發師基挺·六指也不明白。他仍停留在美眼·兔唇和他樓梯轉角處標語口號的階段。他不知道世上除了美眼·兔唇姑姑我們還會有一個莫勒麗·小娥姑姑。他以為我們故鄉當年隻是出嫁一個姑娘呢。其實我們出嫁完這個,接著我們又出嫁了一個。我們已經看到了天幕上放出的鏡頭,我們從鏡頭中已經看到了從空鏡到人物的轉換。怎麼就那麼地風流倜黨呢?怎麼就那麼歌著舞著就進了美容院呢?怎麼懷揣著石頭進去嘴裏還念念不忘她和他人、朋友、童年和故鄉的關係呢?人生的哲理怎麼就讓她說盡了呢?這樣兩個合體的毛丫頭。這時我們再反觀樓梯上的標語口號,怎麼一下就成了呀呀學語連呀呀學語都不如呀呀學語還有它天真可愛的一麵它連天真可愛都失去了一下就顯出它的蒼白和稀鬆來了呢?當時美眼·兔唇看到這些標語還在那裏猶豫了一番和思考了一陣,現在的莫勒麗·小娥看也不看和視而不見,就忘情和忘我地唱起自己的美容院之外的歌。有氣魄,有對比,有感染力。單憑這一點,本來還在地上懶散和玩世不恭的剩下的那部分觀眾,也開始停止自己的放任和遊戲,也開始和大多數觀眾一起鴉雀無聲地把天上作為一種至高無上的藝術來欣賞了。一下就進去了。真是出手不凡。真是先聲奪人。莫勒麗·小娥姑姑一下就占滿了我們的眼睛。我們被她征服了。由此我們知道,這還僅僅是一個開頭,好戲還在後頭呢。本來我們不相信這一點,現在我們終於開始相信了。一場戲下來,她就是一個大明星。莫勒麗·小娥姑姑,原諒我們剛才的眼拙,剛才我們對你還有些懷疑呢。現在我們就感到臉紅了。你的一舉一動,一招一式,都是放鬆的明星的派頭。樓梯在鏡頭中搖啊搖,她怎麼就像唱山村野調一樣唱出那麼深刻的哲理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呢?美容院和理發師一下就不在她的話下了。現在他們隻能是一個配角。過去他們還對美眼·兔唇出謎語勇氣十足,現在他們看到這種陣勢,恐怕就不敢再提出「多日不見」,「你洗發液用的是哪種牌子?」「我今年不準備去渡假了」的種種問題來麻煩和討擾顧客了吧。他們一下就怯下去和蔫下去了。人還沒有接觸,先聲已經奪人──在後來的回憶錄中,莫勒麗·小娥還故作謙虛地說:當時你們也看得過於嚴重了,把我做過的一些事情都誇大成民間傳說了,其實當時沒有那麼複雜和誇大,其實我上樓也沒唱什麼特殊的──接著小聲地:我還告訴你們,我當時心裏甚至還有些打鼓呢,不比美眼·兔唇好到哪裏去──我也就是想起什麼就隨便唱了兩句,說不定唱歌也是為自己壯膽呢,就像夜裏上漆黑的樓梯一樣。當時唱的是什麼?我也給忘了。──雖然她給忘了,但是回憶錄裏並沒有忘,在那裏明明白白寫著呢。這就給我們了解她和她的性格、為人、處世和說話的方式,打開了一扇方便之門。歌曰:

國其莫我知兮,獨堙鬱其誰語?

鳳飄飄其高逝兮,固自引而遠去。

襲九洲之神龍兮,浯深潛以自珍。

彌融瀹以隱處兮,夫豈從蟻(是指白螞蟻嗎?)與蛭蚓?

所貴聖人之神德兮,遠濁世而自藏。

使騏驥可得係羈兮,豈雲異夫犬羊!

般紛紛其離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

曆九洲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

鳳凰翔於千仞兮,覽得輝而下之;

見西德之險征兮,搖增翮而去之。

彼尋常之汙瀆兮,豈能容吞舟之魚!

橫江湖之氈鯨兮,固將製於蟻螻。

…………

唱完這個,也許是渴了,拿起轉彎處的涼白開「咕咚」「咕咚」就喝了一碗。美眼·兔唇當時就沒敢喝,隻顧想這碗和這水的深意了。為什麼這裏擺這麼一碗白水?擺在這裏是什麼意思?水在此又是什麼意思?隻顧想這個了。但在莫勒麗·小娥眼裏,在她的歌和詠麵前,一要都顯得無足輕重和不在話下;水就是水,渴了你就喝碗水。單憑這一點,莫勒麗和小娥都不愧當年是操刀一快和唆過豬尾巴的人,做事還是比美眼·兔唇有氣魄和爽利。許多坐在陽台前和坐在飛機翅膀上的觀眾,都在那裏不分男女老少地鼓起掌來。也許她唱的歌我們聽不懂,但是她渴了就喝水的舉動我們還是能看明白的。事情和世界一下就變得簡單了。過去我們隻是跟著美眼·兔唇在那裏琢磨它的深意現在到了莫勒麗·小娥時代才使水變成了水而不是別的東西。唱歌的時候我們沒鼓掌,喝水的時候就響起了暴風雨般地掌聲。當然也有一部分觀眾說他唱歌的時候就鼓掌了──證明他對歌的聽懂,譬如劉全玉教授,就躊躇滿誌地說他全聽懂了。還有老曹說他也斷斷續續地聽懂了──說完這個還心虛地加了一個注腳:我在曆史上也是做過詩的呀。接著突然又想起什麼,又有些興奮,補充道過去小娥沒有出嫁之前就是我的女兒,這裏麵有許多詩還是我跟她耳鬢廝磨的時候共同創作的呢……但是到喝白開水的時候,幾乎所有的人都跟著拍起了巴掌。好象誰拍得越響,誰就越看懂了白水不但看懂了白水也聽懂了剛剛唱過的歌和詩一樣。他們不敢像劉教授和老曹那樣用歌和詩來證明自己,他們隻能用白水來證明一切了。對於大夥兒這種用白水來濫竽充數為詩的做法劉全玉和老曹當然又有些憤憤不平,都開始產生生不逢時的感覺了,怎麼和這些無知而又打腫臉充胖子的人混在一起呢?怎麼能用白水去證明這些小雅、大雅和古歌呢?他們在那裏搖著頭。倒是歌者和詠者莫勒麗·小娥不大在乎這個,也不硬去分析這掌聲中成份和層次的不同,全部慷慨接納。歌也好,白水也好,歌和白水雖然涇渭分明,現在被觀眾是非不分地給混淆了,但是從接受美學的角度講,這也算是觀眾和讀者參與的一種嘛。不要分出是非,重要的是參與。雖然被混淆了,但是懂和不懂的人共同吃一個雜合麵和大鍋菜有什麼不好?莫勒麗·小娥姑姑大手一揮,就把我們像鯽瓜子過江一樣放過去了。你說這是她的大度不與我們計較也好,你說這是她的一種不顧客觀自得其樂也好──就是衝這一點,她就是一個到了一定層次的人──,我們都對她舉額稱歎。但是事後她在回憶錄裏又說,當時她不與我們計較的主要原因是:一切都在詩裏了,還何必在詩之外計較?倒把我們對她的一切猜想和感激又給否定了,讓我們有些掃興。──但在當時我們按照我們的猜想對她是多麼地崇拜啊。她喝了一碗白水以後,還對著鏡頭也就是我們廣大觀眾笑了一下,接著瀟灑地抹掉滴拉在下巴上的水,又自顧自地唱了起來──原來還沒有完呢。歌又曰:

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

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則;

千變萬化兮,未始有極。

忽然為人兮,何足控摶;

化為異物兮,又何足患!(事後我們才明白,這是她給將來在陽台上的展示出的東西做思想工作呢。以為這歌是白唱的嗎?一下把思想工作都含在其中了。把時間和目的安排得這麼井井有條,又讓我們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真是讓我們看了一場寓教於樂的好戲。真是讓我們開了眼。真是讓我們開了心。我們原以為她是唱給我們聽的,我們原以為她是唱給自己聽的,到頭來我們才知道她是唱給將要亮出的手上的東西聽的。我們覺得這比唱給我們和她自己聽還讓我們恍然大悟和具有恍然大悟之後的領悟和開心呢。)

小智自私兮,賤彼貴我;

達人大觀兮,物無不可。

貪夫殉財兮,烈士殉名;

誇者死權兮,品庶每生。

怵迫之徒兮,或趨西東;

大人不曲兮,億變齊同。

愚士係俗兮,窘若囚拘;

至人遺物兮,獨與道俱。

眾人惑惑兮,好惡積臆;

真人淡漠兮,獨與道息。(明白了嗎?現在的一切和現在的你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道和手裏將來亮出的東西。)

釋智遺形兮,超然自喪;

廖廓忽荒兮,與道翱翔。(這是你痛快的結果。接著再往下看。)

乘流則逝兮,得抵則止;

縱驅委命兮,不私與已。

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

澹乎若深淵之靜,汜乎若不係之舟。

不以生故自寶兮,養空若浮;

德人無累兮,知命不憂。

細故蒂芥兮,何足以疑?

…………

是呀,何足以疑?芥蒂瑣事,纏繞在我們心中,於是我們心裏就疑乎和猶豫了。疑乎和猶豫的隻是將來要在手裏亮出的東西嗎?不知道以身殉道和殺身成仁嗎?還有我們這些糊裏胡塗的觀眾。過去我們的胡塗我無知不單表現在我們對美眼·兔唇進去拿的是石頭出來時拿的還是石頭的相信和不疑,還表現在我們對莫勒麗·小娥手裏將要亮出的東西的懷疑。對過去的不疑就是對現在的懷疑,後來你對過去懷疑了你對現在依然懷疑──你心不誠的本身就讓人難過。所以這首歌唱下來還沒等我們和將要在手中亮出的物體感動莫勒麗·小娥自己首先就為歌和詠的內容感動了。我的心還是這樣嗎?我還能對人民這麼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諒嗎?我的感情還這麼一唱三歎循序漸進嗎?自顧自地就感動得涕淚雙流。順著臉頰和鼻溝往下流。電影還拍得這麼忘情和煽情。連當年的影帝瞎鹿都心服口服地說,從這一點來看,我們還真不能小覷莫勒麗·小娥,她是一個好演員。一個好演員的首要標誌就是自顧自地對戲演著和唱著,在觀眾還沒有鑽到裏麵和紮到裏麵的時候,自己首先就鑽進去和紮進去了,接著才能帶領觀眾。──看著莫勒麗·小娥這麼感動和苦口婆心,我們也一下給感動了。過去的一切懷疑都是不對的,對過去的懷疑是對的對現在的懷疑是不對的。對美容院和美容院梯子轉彎處的標語和白水懷疑是對的,對我們將要看到陽台上巴掌裏亮出的結果懷疑是不對的。不聽這歌我們不知道,一聽這歌我們才知道聽與不聽是不同的。這也是對我們將來要看到的東西的一個思想鋪墊和不可或缺的理論導引。不聽我們就不知道將要看到的東西的意義和普通性。這個序曲太必要了。我們不能沒有序曲就直接進入主題。我們不能太突兀和太直接。我們不能匆匆忙忙趕往劇院而忘記穿燕尾服就像在劇場的大幕拉開之前不能沒有一段準備音樂一樣。我們不聽一會各種樂器的調音和對音就像我們沒穿拖地長裙一樣感到不舒服。當時我們不知道將要在莫勒麗·小娥手中亮出的東西是什麼感受和心情,是不是和我們的感受和心情相同,但是到了後來,到了一切都成了現實而不是一個期待和不見分曉大家都提著膽和懸著心當然事情發展的不可知性的魅力也就在這裏──的時候,這東西也告訴我們,本來它也和我們一樣是渾渾噩噩的,它對於一切的到來也是沒有思想準備,甚至抱著事不關已高高掛起的思想,但是聽著聽著──一開始沒有將這歌聽進去好象姑娘做針線的時候旁邊開著一收音機一開始並沒有聽進去一樣,還在那裏自顧自地想自己的心事呢,但是聽著聽著,怎麼就聽出一點意思了呢?怎麼就聽出與自己有關了呢?就感到自己的情緒也漸漸脫離了自己的心事和芥蒂,脫離了自己的煩惱和瑣事,也就一下脫離地麵跟著到達了高空,也就看到了白雲也似的花朵,這時再居高臨下地往地麵和人間一看,一切也就成了一疙瘩一疙瘩的人間城廓了。思想一下就開闊了。境界一下子就提高了。原來在這世界上,除了自己身邊那些瑣事和破事──不要老用你娘家的那些破事來煩我──不要老用婆家的那些破事來煩我──,還有這麼多舍生取義的為人和道理呢。世界上還有這樣純淨的氣氛和環境呢。在一種環境和氣氛裏我們可能是懦夫陷入煩惱不能自拔,到了另一種環境和氣氛中,我們就是舍生取義和用自己的胸膛來堵槍眼的英雄了。東西說得好有道理,現在我們也到了後一種氣氛和環境之中──在莫勒麗·小娥的歌和詠之下──我們和她手裏將要亮出的東西終於會合了。我們都隨著她涕淚交流,我們都隨著她脫離了低級趣味的我們而到達了她。我們都在她的歌之中和詠之下去赴湯蹈火也再所不辭。早一些進入正題好嗎?我們已經對這結果望穿秋水了。我們想早一點看到你亮出的巴掌。不但是我們這些觀眾,就是她手中將要亮出的東西,這個時候為了真理和正義也急不可耐了。快一些把我亮出來吧。這個時候做針線活聽收音機的姑娘手上的針就不是一般的繡花針了。我們分明看著這針是一根被燒紅的鐵棒現在正在空氣中穿行。莫勒麗·小娥剛剛唱完,我們立即也敲著一片片破瓦站在河邊和易水之上和道:風蕭蕭兮易水寒──一定是冬天──,壯士一去兮不複返。誰知這個時候莫勒麗·小娥卻依然不著急──不為我們的著急而著急──莫勒麗·小娥說:我從來就沒有著急過,驟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一切都讓他自然而然地發生和水到渠成吧。法定的程序還要遵守。在亮出東西之前,我還得先坐到電椅上和躺椅上讓理發師給我洗頭洗臉呢。話還是要問的。臉還是要拍的。「好久不見。」──但是你對理發師的問話也是可以不回答的。沒看到群眾的情緒嗎?但是到了後來的回憶錄中,莫勒麗·小娥又得便宜賣乖地把一切先見之明都歸到自己身上說,如果這樣的問話還要回答,那你也就無法從根本上改變世界和在巴掌裏花樣翻新了;你也就無法把世界握在手中在和玩於股掌之上了;你的回答就是對他一切價值係統的認同,你什麼都不回答,聽著就像沒聽著,這時把他當做一個做針線時的收音機,你洗臉就是洗臉,洗頭就是洗頭,不就是對他最大的否定世界在你麵前不就出現一條新的信道嗎?你對世界馬上就主動了。問你話的人倒開始在那裏心虛。她答都不答,是不是從反麵證明我這問題本身就有問題呢?不屑於答吧?太膚淺了吧?太不夠答的層次了吧?後麵幾個問題的提出,他也隻好當作一個人為的程序,就好象過去美眼·兔唇回答到後麵的問題開始對「操」怯生生的沒有底氣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回答就是一個「操」字對不對行不行可以不可以她倒不想說「操」字了呢,現在理發師心裏對接著的不回答也做好了思想準備純粹是為了程序沒有這個程序就無法洗臉洗頭一切都是為對方考慮才接著問下去和拖了下去,才怯生生又問了「你最近還工作嗎?」一直到「最近我不準備到海邊度假」的話。當然莫勒麗·小娥躺在椅子上一言不發。她在那裏躺著享受和真的把理發師大有深意和一唱三歎的問話當成了一個做針線時的收音機或純粹就是一首催眠曲如同正在進行行體上的輕柔按摩一樣。果然,我們眼睜睜地看到她在天幕上摩天大樓的美容院裏的躺椅上給睡著了。天幕上就是一個睡著的美麗的頭。我們這時都看不到塞爾維亞的理發師基挺·六指了。頭顱被固定成一個特定,我們隻能看到基挺·六指的小手在一個闊大無比鬆軟如麵包的白臉上拍打或一個小拳頭在腦袋上捶夯。小手和小拳頭和闊大無比的臉太不成比例了。一看就知道一個心理無比放鬆本來臉也不大也是桃紅小臉和瓜子臉現在就自發地膨脹成鍋蓋或是麵盆一樣的大臉了,一雙本來是粗壯的男人的手還不是一個男人而是兩個男人的合手現在由於心理的膽怯和萎縮就就了幼稚的膽怯的還不懂世事和人事的小孩的手。一切都不敢太大膽呢,一切還都是一種試探,這樣做這樣拍打和這樣捶夯是可以的麼?本來有挺熟悉的技巧,在千萬張笑臉上已經做過一遍又一遍了,但是從今天開始,一切又成了頭一次。成了大閨女上轎頭一回。本來是莫勒麗·小娥出嫁的故鄉呀,現在莫勒麗·小娥倒是像娘家人,基挺·六指倒是在曆史上頭一回被我們出嫁了。本來這樣的手和拳在別的臉上都不在話下稍稍一動就攻占了領土就淹沒了嘴臉,現在好象千萬支部隊到了別國的領土上,一個師一個師都是睜眼瞎,都摸不清方向和找不到道路,如同將沙子扔到了大海,轉眼之間就不見了。倒是那大臉在那裏安然不動。頭發呢?就如同淹沒士兵的無邊的叢林。小手在其間搔撓和穿行,我們看不到綠色的士兵;我們不但看不到地麵部隊行走在什麼位置,連空中支持的直升飛機也不見蹤影。隻見樹林和叢林,不見士兵。整個天幕上就是一張大臉。鼻子就是一座高山。既是喜馬拉雅,又是岡底斯山,既是太行山,又是乞裏馬紮羅。當然還有山上的雪。瀑布是一團團流下的鼻涕嗎?眼睛就是一汪大海和大洋,麵部就是沙子和戈壁,微微張開的嘴噴出的熱氣就是一座座火山的噴發。接著還傳出一陣陣輕微的酣聲。她睡得可真是著迷呀。她可真是天上沉穩的一個睡美人呀。過去我們在曆史上從來沒有看到過。可憐的基挺·六指,現在他連打擾美人睡夢的勇氣都沒有了。拍打和按摩顯得小心翼翼。但是又不敢停下來。萬一因為停下驚醒了美人呢?同時他還擔著另外一條心,就是莫勒麗·小娥剛才是唱著和詠著進來的,當然她所唱的和詠的比起基挺·六指所提出的問題就像是天上的大臉和叢林與他小手和小拳頭的比較兩者根本就沒有可比性──不管是從深意或是從一唱三歎的角度,你那叫深意嗎?你那叫一唱三歎嗎?比起這長歌和排對,那是一個出給幼兒園兒童小謎語,就好象是「一個小孩,拿著小勺,挖個小井,跳進沒影」一樣,那不明明白白就是一隻螞蟻或是白螞蟻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嗎?──但是就是這樣沒有可比性為了程序和秩序你還要將問題接著提下去,人家的不回答和不答不理和在收音機的伴奏下酣然入睡是完全應該的──除了這個服氣和擔心之外,他一邊將問題提下去,既希望問題能早一點提完有個著落,同時也擔心這問題的提出會不會像不小心的拍打或是停下來將她驚醒驚醒了她也不會回答問題但是會不會反過頭來和回過神來接上剛才在樓梯上的思考又在那裏歌上和詠起來呢?如果是那樣,就更沒有自己和自己問題的活路了。我們從天幕上看不到基挺·六指的麵目,但是我們從這小手和小拳頭的表情和遠走上,我們已經把他看了個透穿。許多觀眾這時是多麼地開心呀。我們真是到達一個快樂頌的時代了。許多人都開心和透徹地喊──就好象一條癩皮狗被我們打下了水我們還不解氣本來不打還沒什麼一打上手就越打越來氣這個時候的憤怒就不是針對狗而是對這打的動作本身的一種向往於是一個個又義憤填膺抽出一根根竹竿往水裏猛抽一樣──地喊:

「活該!」

「往死裏打!」

「臉和鼻頭嘴巴再大一些才好。將鏡頭再推上一些!」

「手和拳頭的比例再往小收縮一下!」

「一筆勾銷才解恨呢!」